第三章 风铃的声音
 
2023-12-30 14:26:59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对一个生在农村里的孩子来说,厨房里的香气永远是最迷人的。
  城市里的大户人家子弟,对厨房的感觉,只有肮脏、杂乱、油腻。
  因为他们的母亲不在厨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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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宁的感觉也是这样子的,他这一生几乎从未走入过厨房。他甚至不愿看到那些带着一身油腻从厨房里走出来的人。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居然改变了。
  这两个月来,他天天都在厨房里吃饭,伴伴总是把厨房整理得很干净,而且经常洗刷,大灶里的火光明亮而温暖,锅子里散发出的香气总是让人觉得垂涎欲滴,靠墙的角落里那张已经被洗得发白的木桌上,摆满了酱油、麻油、醋、胡椒、辣椒、蒜头,和各式各样可以帮助你增长食欲的调味品。
  丁宁终于了解,当一个饥饿而疲倦的丈夫,携着他孩子,冒着寒风归来,听到他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炒菜,嗅到厨房里那种温暖的香气时,心里是什么感觉了。
  有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他甚至也想到厨房里去走一走,尤其是在那些凄风苦雨的夜晚,能够坐在炉火边安适的吃顿饭,真是种无法形容的享受。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你们几时才能有这种享受?你们几时才懂得领略这种享受?
  用砂锅炖的春笋鸡已经摆在桌子上,锅盖掀开,锅里还在“嘟嘟”的冒着气泡。
  伴伴正把一坛放在炉灰里温着的酒,从大灶里拿出来。
  她弯着腰,把一身本来已经很紧的衣裳绷得更紧,衬得她的腰更高,腿更长。
  而且,一到春天,年轻的女孩们还有谁肯穿太厚的衣裳?
  丁宁尽量不去看她,只是去看她手里的那坛酒。
  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能够有这么样一坛酒喝已经很不错了,只不过对两个酒量都非常好的人来说,这坛酒实在未免太少了一点。
  “此时此地,酒本来就不宜过多。少饮为佳,过量就无趣了。”
  他们都这么样说,都希望对方能少喝一点,让自己多喝一点。
  喝酒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看见有足够的酒,就希望自己能先把别人灌醉,酒不够的时候,就要抢着喝。
  幸好他们都还可以算是相当斯文的人,所以抢得还不算太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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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山泉酿成的新酒,当然不是好酒,却自有一种清冽的香气。
  对他们这种酒量的人来说,喝这种酒就好像喝茶一样。
  两个人虽然尽量保持斯文,可是一砂锅烧鸡只吃了两筷子,一坛酒就已只剩下一半了。
  伴伴轻轻柔柔的说:“这种酒有后劲,你们还是慢点喝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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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断弦忽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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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断弦是世代的刽子手,是世袭的刑部执事,世世代代,都是以砍取人头为他们的职业,虽然他们砍的人头是该砍的头,也是人头。
  在这种家族里生长的孩子,从小就会感受到一种别的小孩们无法想像也无法承受的阴郁之气,他们六七岁的时候,只要站到那里看别的孩子一眼,就可以把比他们大很多岁的孩子吓跑。
  尤其是姜断弦。
  甚至连他的长辈们都说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从小就很特别。
  在别的小孩都会哭的时候,他不哭,在别的小孩都会笑的时候,他不笑。
  十七岁的时候,他已领了第一趟红差,杀人头颅砍萝卜。
  然后他就是刑部的第一号刽子手,别人见到他,连哭都哭不出。
  然后他就变成了横扫江湖,杀人如稻草的彭十三豆,别人见到他,更哭不出,更莫说笑了。
  这么样一个人,这一生中,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笑”是应该怎么笑的。
  他笑的时候,也许比一个人一天中哭的时候还少。
  可是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忽然笑了,而且大笑,而且笑得开心极了。
  “你要我们慢慢喝,你是怕我们喝醉?”姜断弦大笑:“如果这么样一点比鸟还淡的酒,也可以把我们喝醉,那才怪。”
  他不但大笑,而且笑弯了腰。
  无论任何一个认得姜断弦的人看到他这么样大笑,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任何人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种笑声,怎么可能从这么样一个人嘴里发出来?
  ——他是不是疯了?
  姜断弦当然没有疯,他一向镇定冷静严峻如岩石,怎么会忽然发疯?
  ——他是不是醉了?
  姜断弦当然不会醉。
  在他们这种家族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习惯——喝“早酒”。
  在执刑前,在天刚亮的时候,在别人宿酒尚未醒的时候,就要喝酒了,喝早酒。
  从小就养成这种习惯的人,酒量总是要比一般人好一点的,有时候甚至还不止好一点而已,在一般情况下,“酒量”本来就是练出来的。
  姜断弦的酒量,一向都比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今天晚上他只不过喝了一小坛山泉新酿半坛中的一半而已,他怎么会喝醉?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一坛酒全都喝光,也不该有一点醉意。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种酒再多喝三五坛,也不应该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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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既没有疯,也没有醉,为什么他忽然间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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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宁呢?
  丁宁的头上在冒冷汗。
  他也觉得姜断弦变了,好像就在刚才那一刹那间忽然变的,从一个冷峻严肃、拥有极高地位的人,忽然间变得说不出的轻邪而怪异。
  这种改变本来是绝无可能发生的,尤其不可能发生在姜断弦这一类人的身上。
  难道这坛酒里被下了某种可以使人神智迷幻的邪药?
  丁宁立刻否定了自己这种想法。
  以他的智慧、经验,和反应,酒里只要有千分之一的药物,他相信自己都能在酒杯沾及嘴唇的那一瞬间感觉出来,再慢也不会等到酒已喝进喉咙里的时候。
  如果有人想在酒中下毒暗算他,那个人非但愚不可及,简直是在自己找死。
  姜断弦的仇家遍布天下,朋友几乎没有一个,他对自己当然保护得更好,要暗算他,当然更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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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宁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无法继续思想。
  他忽然也觉得有一酒意上涌,头也晕了,此后这半个时辰,竟变成了一段空白。
  在这段时间里这地方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
  他居然也像姜断弦一样醉了,都醉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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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灶里的火虽然依旧烧得很旺,伴伴的脸色却成苍白,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这两个千杯不醉的人,怎么会醉得这么快?
  她又想起那个美如幽灵,让她情不自禁神魂颠倒的女人告诉她的话。
  “不管酒量多好的人,只要喝上三杯,都非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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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伴轻轻叹了口气,直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
  不管怎么样,她这样做总是为了丁宁,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能帮助丁宁得胜,她还是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她这么样做,是不是真的对丁宁有好处呢?
  伴伴又不免叹息。
  她只希望丁宁不要受到伤害,只希望自己没有做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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