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冬笋烧鸡酒
2023-12-30 14:58:09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厨房没有脚,也没有翅膀。
  厨房既不会走,也不会飞,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一个会飞会走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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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这个厨房却飞走了。片片飞走了。
  ——一片木板,一个钢钩,一条绳子,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个行动敏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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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这间厨房是用一百九十六块六尺长两尺宽的木板搭成的。
  如果说,外面忽然来了一百九十六个行动敏捷的人,每个人都有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每只手上都有一只钢钩,每个钢钩都钉入一块木块。
  如果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在适当的时机中,作一个手势。
  命令一下,钢钩拉起,木板当然也跟着钢钩飞了出去。一百九十六个钢钩,一百九十六块木板。
  那么这间厨房是不是就好像忽然飞了出去一样,忽然间就消失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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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并不是件荒唐离奇的事。
  这一类的事不但早就发生过,有经验的人也可以事先就预料得到。
  只不过在这种事忽然间发生了的时候,仍然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可以令人震惊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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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景因梦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在听到那一连串爆竹般的“夺夺”声时,她就已想像到这是怎么样一回事了。
  可是在这件事真的发生时,她还是觉得一阵空前未有的震惊。
  ——一间屋子忽然不见了,一个本来站在一间屋子里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就好像在做一个噩梦一样。
  因为他已经不在一个屋子里,忽然间就已经到了一个荒恶凶险、恶兽环伺的空旷中。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名门淑女,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变成完全赤裸的,而且有几百双恶兽般的男人眼睛在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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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景因梦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手用力,绳索拉紧,钢钩扯动,木板飞出,厨房忽然不见了。
  满天满地的黑暗,忽然像是一面网一样,网住了她。
  钢钩已带着木板飞入黑暗,黑暗中已出现了无数寒星般闪亮的箭镞。
  每一个箭镞,都像是一只独眼食人兽的眼睛,在盯着花景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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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的是,这时倒下的却不是她,而是慕容秋水。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黑暗中已经出现了一张由四个人抬来的软椅。
  如果你认得抬着这张软椅的四个人,你一定又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纵然不能算是江湖中的一流轻功高手,至少也已很接近。
  斜倚在这张软椅上的人,当然就是已经输掉了一条腿的韦好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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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秋水开始要倒下去的时候,这张像四川“滑竿”一样被抬来的软椅从黑暗中出现,距离他还有三五十丈。
  可是慕容秋水还没有倒在地上的时候,这张软椅已经到了他面前。
  软椅上的韦好客,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挽住了慕容及时刚伸出来的手。
  ——这种情况就好像一个刚从高楼失足的人,忽然被一只及时伸出的朋友的手挽住了一样。
  韦好客虽然少了一条腿,却还有手。
  他的另一只手上,已经握住了一把丹药。
  慕容张口,韦好客伸手,就在这一瞬间,他手里的丹药已经到了慕容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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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慕容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呼吸已急促,咽喉和胸口的肌肉也已开始抽紧麻痹,甚至已经逐渐僵硬,就好像已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连一口气都无法再咽下去,怎么还能吞得下药。
  ——有很多中了毒的人就是这样死的,解药虽然已及时送来,他却已没法子吞下去,已经因窒息而死。
  ——死于火窟中的人也有很多并不是被火烧死的,也是因烟熏窒息而死。
  可是这种药一到人的嘴里,就好像春雪到了暖水中一样,立刻就溶化了,立刻就渗入了这个人唾液中,渗入了这个人的毛孔。
  这种解药,无疑就是针对这一点而研究出来的,而且已经解破了这个死结。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种解药现在已经及时送来了,而且已经及时送入了慕容秋水的嘴。
  所以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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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花景因梦也还没有死,可是她还能活多久呢?
  就算她还能继续活下去,又是种什么滋味?
  她没有想。
  她的脸是苍白的,既无血色,亦无表情,慕容的脸居然也跟她一样。
  因为他曾经输过,现在也输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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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韦好客终于又面对花景因梦了,只不过这一次的情况已经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因梦尤其明白。
  韦好客用一种冷漠得几乎像是寒冬曙色般的眼色看着她,冷冷淡淡的说:“花夫人,你好吗?”他说:“其实我用不着问你的,因为你一向都很好。”
  “为什么?”
  “因为你一向都是赢家。”
  花景因梦笑了笑:“韦先生,想不到你也是一个爱说笑的人。”
  “爱说笑?”韦好客忍不住问:“我爱说笑?”
  他当然难免惊奇,这个世界上绝没有一个人会觉得韦好客是个爱说笑的人。
  可是花景因梦却偏偏要这么说:“如果你不是个爱说笑的人,怎么能用赢家来称呼一个人?”因梦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赢家。”
  “是的。”
  韦好客眼中仿佛也有了种很深沉的悲哀,一种人类共有的悲哀。
  “每个人都是输家,”他说:“一个人只要还活着,总难免会做输家。”
  “是的。”因梦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所以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哦!”
  “你输给我一次,你当然希望我也输给你一次。”
  因梦问韦好客:“现在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再赌一次?”
  韦好客没有回答,却反问:“现在丁宁是不是已经落在你手里?”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所以韦好客用不着等她的回答,又问:“如果我要你把他的下落告诉我,你肯不肯说?”韦先生说:“我敢打赌,你绝不肯说的。”
  “你真的敢赌?”因梦问:“你赌什么?”
  “不论我赌什么,你都不肯说。”
  “可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赌?要赌什么?”
  韦好客的眼色更冷漠,冷得就像是针尖上的那一点寒芒。
  “好,我告诉你,如果我输了,我不但立刻让你走,而且还可以让你把我的两只手也带走。”韦好客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向赌得很硬,从不会赖。”
  “如果我输了,你是不是也要留下我两条腿?”
  “是的。”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这么样的赌注,实在是太大了一点。”
  “不错,是大了一点。”韦好客说:“可是我们已经这么样赌过一次。”
  “那一次我有把握。”
  “我知道你有把握,我当然知道。”韦好客淡淡的说:“如果没有把握,你怎么会下那么大的注。”
  “这一次你下这么大的注,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有把握?”
  韦好客看着自己一条空空的裤管,冷漠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和尖削。
  “我已经少了一条腿了。”他说:“一个已经把腿输掉的人,是不是应该赌得比较精明慎重一点?”
  “应该是的,”花景因梦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再赌没有绝对把握的事了。”
  她盯着韦好客:“我只不过有一点不懂而已。”
  “你不懂什么?”
  “我不懂你为什么有把握?”花景因梦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认为我宁愿输掉自己一双腿,而不愿把丁宁的下落说出来。”
  “其实你应该懂的。”
  “哦。”
  “现在我问你,你赌不赌?”
  “我能不能不赌?”
  “不能。”
  “我能不能不接受你的赌注?”
  “不能。”韦好客说:“你不但有手,还有腿,你输得起,也赔得起。”
  花景因梦的眼神忽然也变得和韦好客同样冷漠,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一种邪恶的方法,一下子就把她这个人所有的情感都抽空了。
  “是的,我输得起,也赔得起。”她说:“所以现在我已经在跟你赌了。”
  花景因梦淡淡的说:“你也应该相信,我输了也不赖的,赖也赖不掉,我只希望这一次你也不要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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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好客的鼻尖上忽然有了一颗汗珠,冷汗。
  ——花景因梦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她已下了决心,决心再做一次赢家。
  这个女人下定决心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甚至不惜出卖她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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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好客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种别人很难觉察的恐惧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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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输掉一条腿的人,赌起来总难免会有点手软的。
  刚刚还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慕容秋水却忽然笑了笑,就在这片刻间,他的神色就仿佛已恢复了正常。
  “花夫人。”慕容说:“如果你高兴,我也想跟你赌一赌。”
  “你赌什么?”
  “我赌这一次韦先生一定会胜。”
  “怎么赌?”
  “我还有腿。”慕容秋水说:“我就用我的一双腿赌你的一双腿。”
  他看着花景因梦:“我相信你绝不会赖的,因为你根本赖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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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声音很温和,态度也很温和,温和得就像是一个熟练的屠夫在肢解一条牛时给人的感觉一样,每个动作都那么温柔平和而自然。
  这就是慕容秋水。
  他“正常”时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如果你是一条牛,你甚至会心甘情愿的死在他的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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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景因梦不是一条牛。
  她虽然仍在极力保持镇静,可是她的眼神,也有了韦好客刚才那种恐惧。
  韦好客的眼中却已充满自信。
  如果他是一间屋子,慕容就是他的梁,如果他是一个皮筏,慕容就是他的气。
  如果他是一只米袋,慕容就是他的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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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秋水很愉快的叹了口气,能够被人重视信任,总是件很愉快的事。
  “韦先生,我想你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和花夫人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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