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结局
就算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古龙后期创作里,《午夜兰花》也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我还能记起当年初读时的感受:看完前七部楚留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故事,对这个人物的崇拜达到颠峰,此时《午夜兰花》的出现无疑是打向我的一记闷棍。风流翩翩的永恒传奇楚留香去哪了?悬疑紧张刺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情节去哪了?浪漫奇情的恋爱故事去哪了?以弱胜强出乎意料之外的决战去哪了?人物间幽默诙谐的调侃逗趣、通篇充满阅读快感的流畅又去哪了?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古龙杀了个回马枪,故事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戛然而止。
小说在主角缺场的情况下徐徐展开,叙述技巧是先锋式的:慕容和柳明秋、铁大爷和丝路、苦行僧和狼来格格、楚留香一派与苏苏、老人与少年之间的五段讨论支撑起了整个故事。楚留香只在倒数第二次的讨论中亮相,开口不足十次,静静听着良友的抽丝剥茧,仿佛自身完全不存在于这个虚构的世界上,仿佛前七部里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化身退为无法加减乘除的一个零。事实上,这部作品里他的出场根本可有可无。
一切其来有自。按照古龙的说法,《午夜兰花》是他计划中四个楚留香新传故事的第一部。前言《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里,古龙撂下斩钉截铁的一段话: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就是死。新就是变。”
这是我们早已烂熟于心的古龙式创新宣言。从《午夜兰花》来看,姑且不论结果是否成功,古龙至少没有辜负他的誓言。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古龙的大胆实验,居然并非另起炉灶,而是出现在一贯顺风顺水、中规中矩的楚留香故事里,宛如马上就要冲过终点线赢得无数欢呼掌声的长跑选手,忽然转身退出赛场,留给看客一个难以索解意味深长的背影。来看看古龙的转身,小说不可思议的结局:
关于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割头小鬼,江湖传言是这样子的。
——有一天,有几位江湖名侠终于抓住他了,着实的拷问他。
“你为什么要割人头?”
“我不割人头。”小鬼很郑重的说:“我只割名人的头。”
“名人难道不是人?”
“名人和人是有一点不同的。”小鬼说:“名人是一种很特别的人。所以我一定要割下他们的头来研究研究。”
“有什么不同?”
“至少他们总有一点和别人不同。”小鬼说:“他们总是会有一些别人没有的痛苦。”
群侠默然。
也不知道是该杀了这个小鬼,还是放了他,小鬼自己想出了一个方法。
“你们把我用铁线牛筋绑起来,用手铐脚镣铐住,再把我锁到一个铁箱子里去,抛入长江。”小鬼说:“如果我死了,我死而无怨,如果我还没死,就是我的运气了。”
这个提议立刻被接受。
十天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又从长江里把箱子捞出来,看看这个小鬼死了没有。
一打开箱子,大家都怔住。箱子居然是空的。
当然也不能完全是空的,虽然没有人,却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饮不完的杯中酒,割不尽的名人头。”
洋洋洒洒百十万言铺垫出来的半神楚留香,在最后的谢幕作中鞠躬让位,古龙用一个割头小鬼的故事干净利落收拾全篇。神龙见首不见尾,留白处亦有无穷韵味,与其说这个结局是神来之笔,不如说古龙提前看到了死神的招手,割头小鬼最后的收获,大概就是创作者的头颅。他哪里还有可能完成后面三部小说?
● 作家与故事的搏斗
《午夜兰花》的故事,往好听里讲像一座迷宫,不客气点说就是一团浆糊。漏洞百出的计划,超越人体极限的秘技,还有畸人畸情畸战畸恋,古龙完全放弃了把故事说囫囵的打算,读者可以看到作家隐藏在字里行间洋洋得意的面孔:我就就这么着了,怎么样,咬我?
所有的人物被提纯为一个符号,古龙迫不及待叙述着楚门子弟永远无法战胜的事实,这次他不是用故事说明,而是图穷匕现,借用不断的议论和第三者不靠谱的吹捧来完成对楚留香的神化。古龙甚至肆无忌惮地把“我”引入小说,把他和朋友之间的言谈插入小说的叙事间断处。我想如果换一种现代点的体裁,他大概会更直言无忌:我就是那个叫古龙的汉人,我写小说。
把《午夜兰花》和《英雄无泪》、《离别钩》、《风铃中的刀声》放在一起阅读,我们会发现古龙完全摒弃了他的幽默感,只有冷风萧萧的暗夜,不见阳光普照的天光。是突破创新还是力不从心?作家在与故事的搏斗中败下阵来,所有的人物马不停蹄奔向最终的结局:死亡。这也是作家自己生命和写作的终局。
● 人世不见楚留香
楚留香是什么?一个梦想,一个少年能够幻想出来的完美无缺的游侠。到了《午夜兰花》,游侠厌倦了江湖,剩下的是一个疲倦的中年男人。在《宴会》一章里,古龙将楚留香系列中出现的著名人物来了个大串烧,头一次集中描写他们的外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些人的模样跟读者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看看楚留香:
“这个人穿一件蓝色的长衫,非常非常蓝,式样非常非常简单。
这个人很瘦,脸色是一种海浪翻起时那种泡沫的颜色。又好像是初夏蓝天中飘过的那种浮云。
——谁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颜色,谁也无法形容。
这个人的神态气质和风度也是无法形容的。
——那么飘逸灵动秀出,坐在那里却像是一座山。
……
他的态度是非常温柔的,他的风度也是非常温柔的,可是在温柔中,却又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态度。
一种“死”的态度。
——那么沉静,那么温柔,那么冷淡,可是心灵中却好像有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败无花、挫观音、战水母、折血衣、射蝙蝠、摘桃花、刺天王的楚留香,那个动如脱兔静如处子的楚留香,如今剩下的却是全然“死”的沉静。也许真正死去的是古龙的心和笔。鬼气森森的决战,幽冥间的豪屋,棺材底下藏身的刺客,异域的长腿美人,手脚肆意伸缩的杀手,蒙上面纱的苦行僧,专割名人头的割头小鬼……正在快步迈向死亡的作家,使用的意象都是如此暮气沉沉,还怎么能要求他给我们一个躺在帆船上,悠然品着葡萄酒的楚留香?
但楚留香终究是古龙的爱将,从《血海飘香》到《午夜兰花》,他见证了古龙写作生涯的三个阶段。古龙不忍心让笔下的游侠就此沉没下去,于是我们看到了:
——一看见这个人,她心里就会觉得有杆枪。枪尖在心。心如火。
——不是这种可以烧及人的火,而是一种暖暖的、温温的火,就好像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里的那种火一样。
——就好像有好朋友在将雪的寒夜要来饮小火炉上的新皑酒时的那种心情一样。
——就好像初恋而失恋,再一次有了恋情时那种心情一样。
笔锋回转,又是让人温暖的老套路。老套路通常是好套路。在最诡异的小说里出现了一些闪烁着人性之光的段落——古龙笔下留情,读者阿弥陀佛。可惜古龙动情的时候太少,《午夜兰花》读起来像是作家提早为自己修建的一座坟茔,古龙挥手轻掷,埋葬进去的是自己的青春:
“那一年,也正是楚留香的名声刚刚开始被江湖中人注意的时候。
那一年楚留香才十余岁,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也才是少女。
那一年的元宵夜,胡铁花和人拼酒时,已经可以一口气连喝黄酒二十八升。
那一年楚留香的另一个好朋友姬冰雁,已经赚到了他这一生中的第一个一百万两。”
那一年,楚留香开始成为楚留香,古龙开始成为古龙,读者开始成为读者。作品里的角色,如今沧桑落拓,倦极思归;创造作品的人,在吟风阁被人捅了一刀,老婆跑了,当年喷涌而出的才华渐渐远去;作品的读者,在阅读时想起经年的轻狂往事,略感唏嘘。那一年早已过去了。
● 飞蛾扑火
老去的作家,往往喜欢回首返顾,少年时的情怀,过往的诗酒风流,烟柳繁华,在古龙笔下若隐若现。轻功上升为艺术,楚留香优雅的飞翔幻化成遥不可及的梦想:
“能够飞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飞过一重重山峦,飞过一重重屋脊,飞过手里总是拿著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醒来时虽然还是软绵绵的躺在床上,那种会飞的感觉却还是像刚吃了糖一样甜甜的留在心里。”
兰花先生与楚留香的心理战,代号也是诗意的“飞蛾行动”。到后来,飞蛾行动脱离了作品的樊篱,成为作家与读者之间角力的隐喻。古龙不计后果的求新求变,的确如飞蛾扑火一般,吃力不讨好,注定走向失败,古龙对飞蛾行动的描写,隐隐间也是对自己笔耕生涯最后的概括。
幸好,古龙毕竟是古龙,在连续几部武侠遗书之后,他的遗作《猎鹰·赌局》反而恢复了全盛期的风采,堪称炉火纯青的杰作。遗憾的是,这是作家最后的回光返照。也许在写下《午夜兰花》的时候,他就预感到自己的早夭,作品里有一段话是如此精当,我们甚至可以说是一语成谶:
“行动如果成功了,反而对他来说,是绝对的失败;行动失败,对他来说,才是成功了,彻底失败是完全成功,死亡竟成了他最大的胜利。”
而在不是结局的结局,古龙求仁得仁,飞蛾扑入火中,完成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仪式——在烈火的焚烧中寻到最后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