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为武俠評論家、國立台灣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林保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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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风云时代版“古龙精品集”陆小凤传奇之《剑神一笑》作品导读。
本書題名為《劍神一笑》,作者開宗明義就表示,由於西門吹雪從來都不笑,似乎有意讓人以為他是「沒有血肉感情的人」,可是,西門吹雪並非如此:
至少,我就知道他曾經笑過一次,在一次非常奇妙的事件一種非常特殊的情況下,他就曾經笑過一次。(〈序〉)
因此,本段故事,主要就是企圖以「奇妙」、「特殊」的情節,「逼」出西門吹雪的「一笑」。
古龍小說中的「奇妙」、「特殊」之處,其實已經表現得相當淋漓盡致了,此處刻意再求表現,自然讓讀者頗有拭目以待的期盼。
西門吹雪是古龍作品中相當特殊的角色,衣白如雪,心冷若冰,古龍喜用「遠山上的冰雪」來形容他孤傲絕俗的豐標;冰雪是西門吹雪的標記,而「遠」則強調出他與世俗的隔絕──無論是行事風格或人生理想,均與世俗大異。因此,他可以奔波千里,為素不相識的人復仇,也可以為印證劍道,不惜一切。劍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一切。假如我們將「笑」視為人在俗世中「因物而喜」的一種表現,則西門吹雪實際上已經達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除了「冷笑」俗世外,西門吹雪已沒有「笑」,也無須「笑」。但是,西門吹雪是古龍武俠小說中的英雄,而所謂的「英雄」,必須將其生命落實在現實社會(俗世),如果西門吹雪一輩子只是「遠山上的冰雪」,孤高冷傲固然亦不失為個人風格的展現,卻未必能讓人敬仰,在虛構的江湖世界中,也缺乏實質的意義.因此,西門吹雪如若「不笑」,就無法顯示出「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
事實上,在陸小鳳故事系列中,知情重義、飛揚跳脫的陸小鳳與孤傲離俗、冰雪冷峻的西門吹雪,是一組對照人物,分別代表了作者古龍內心的兩個世界。古龍一生遊戲風塵,在性格上與陸小鳳頗有神似之處,而其內心的孤獨寂冷,則一如西門吹雪。古龍寫西門吹雪,一方面是欲藉西門吹雪冷嘲現世,一方面又無法擺脫自己對現世的渴盼(這點,從古龍對「朋友」的矛盾複雜感受可以看出)。因此,雖強調西門吹雪孤高冷峻的一面,卻又不甘於讓他完全脫離塵俗。於是,西門吹雪不能「不笑」。
要讓這麼樣的一個人「笑」,當然是不太簡單的。其實,古龍已經讓西門吹雪有「笑」的機會了,那就是在「決戰前後」中,藉西門吹雪與孫秀青的結識展現出來的。可是,在此書中,古龍又強調西門吹雪為了追求「劍道」,棄絕了孫秀青母子──婚姻以及隨婚姻而來的親子關係,在古龍的生命中,彷彿也是一種「痛」。古龍不想讓西門吹雪在婚姻與親情中展現血肉與情感,唯一的途徑,就是藉「朋友」──這個一直在古龍生命中含蘊複雜的關係.
「朋友」主題,在古龍的小說中以不同的形態反覆呈顯,如何擺脫故轍,設計出新的情節,的確煞費思量。在此書中,古龍充分發揮了武俠小說慣用的「易容術」,作為全書的主脈.「易容術」在古龍早期的小說「名劍風流」中,曾經大放異采,真正發揮其製造懸疑的功能,也初步開創了古龍情節詭奇的風格。儘管古龍後來強調「易容術的限度」──「天下沒有任何一種易容術能讓一個人改扮成另一個人,而且能瞞過這個人最接近的朋友和親人」,意圖避免過於荒誕不經的毛病;但是,其整體運用原則,還是以變化離奇為主。古龍晚期的作品,詭異離奇的風格早已確定,運用起來自然更加得心應手。
在陸小鳳故事中,古龍曾寫過犬郎君與司空摘星兩位精擅易容術的奇人,而相較之下,犬郎君的「本事還比不上司空摘星的三分之一」,因此,司空摘星理所當然地成為書中的關鍵人物──他不但自己易容,而且還為別人易容,都一樣維妙維肖。就在易容術盡其所能的運用下,西門吹雪的一「笑」,破繭而去!
整個故事的經營,分別為兩大段落,第一段落的主角是陸小鳳,為了追查好友柳如鋼的生死下落,陸小鳳來到塞外的黃石鎮(黃石鎮在古龍筆下充滿了美國西部片的風情想來古龍是有意為之的)。柳如鋼為何不遠千里而來此小鎮?而又為何死在此地?兇手又會是誰?古龍用慣常的偵探、懸疑筆法鋪陳,處處留下線索,又處處不願明說.直到最後一場金魚缸下的地穴,才約略點出兇手集團──但陸小鳳在眾人出其不意的圍攻下,居然「一命歸西」。
陸小鳳的死,是為了安排西門吹雪出場。西門吹雪的朋友很少,可以讓他假以辭色的,也僅陸小鳳一人而已;儘管他對陸小鳳表面冰冷,甚至經常要陸小鳳剃掉他「正字商標」的鬍子,才願意拔刀相助,但對陸小鳳也可謂是「有求必應」了。如此一位朋友「死於非命」,西門吹雪豈有不出山的道理?不過,古龍卻如此說道:
如果他不高興不願意,就算有人把陸小鳳當面刺殺在他眼前,他也看不見。這是古龍故施狡獪,當所有人都認為無法請動西門吹雪,而老實和尚故作機鋒,說出「沒法子,就是有法子」此時,西門吹雪早已趕往黃石鎮了。因此,故事的第二段落題為「西門吹雪」,主要就是寫西門吹雪去援救陸小鳳的情形。
要利用情節「逼」西門吹雪「笑」,先得估量西門吹雪應該在整個情節中佔有何種地位。段落名為「西門吹雪」,西門吹雪自然是「主」;但如果事件完全以西門吹雪為主線,一則將會掩蓋陸小鳳的光彩,一則西門吹雪身在其中,若「笑」也不太自然(蓋以他的個性而言,參與事件本身未必能「笑」),因此,他又必須兼具旁觀者的角色(賓)。古龍寫西門吹雪,正是將他視為「主中之賓」,利用司空摘星(賓)貫串全局。在此,古龍極度發揮了他佈局離奇的本事。
離奇的佈局,在司空摘星匪夷所思的易容術主導下,著實產生了懸疑與意外的效果。陸小鳳之「死」,是一大懸疑,他的「未死」,不能算是意外,但「死」的是老實和尚,而且居然是「假死」,就大大令讀者意外了。司空摘星假扮成西門吹雪,這是懸疑,因為讓讀者懸念著「原因及結果」;但司空摘星不是司空摘星,而是老實和尚,簡直有讓讀者跌破眼鏡的意外。兩個西門吹雪,孰真孰假?小老頭夫妻究竟是誰?都是懸念,也都十足意外。能夠造成這些懸念與意外,當然是司空摘星「裝神像神,扮鬼似鬼」的易容術所致。
除此之外,古龍特殊的「正言若反」筆法,也發揮了相當大的影響力。所謂「正言若反」,簡單而言,就是一種利用表面文字當引線,卻完全悖離文字意涵的語言模式。在這段故事中,古龍特別鍾情於「以假亂真」的手法。
「以假亂真」,從司空摘星的易容術中當然可以窺出端倪,但這屬情節設計,而非語言模式;屬於語言模式的「以假亂真」,見諸於古龍將所有的「情境」都寫成「如—如實」的手法上。所謂「情境」的「如—如實」,就是古龍交相運用錯綜的筆法,綰結完全不同的境。例如說,真實的西門吹雪,自有其自身的情境,作者固然可以深入其內心,刻劃其心中的各種思想、觀念及感受;而一旦是假的西門吹雪,則自有另一種情境。古龍利用斷裂的行文方式,將兩個不同情境結合為一,讓假的西門吹雪就宛如真的一樣(如—如實)。以〈超級殺手雲峰見〉這章為例,在雪峰中等待牛肉湯約戰的西門吹雪,分明是司空摘星假扮的,理應有司空摘星自身內心的感受,可是,在此章前面一大段類似「獨白」的文字,卻完全是屬於西門吹雪的,讓人根本不可能去質疑其假;而就在讀者切實相信後,再說破其間關鍵,可以想見到其震撼人心的威力。當然,這種手法不免違背了人物性格的統一性,但是古龍往往利用「分行」加以錯綜區隔,如果運用得當,未嘗不是一種新的嘗試。
「易容術」及「正言若反」的「以假亂真」結合,是本書離奇佈局的關鍵點,也是本書最引人入勝的地點。
不過,嚴格說來,古龍並未處理得當,讀者在驚詫之餘,不免眼花撩亂,而且多處情節並未有合理的說明(如老實和尚幾時冒充陸小鳳、何以原應在棺材中的他,可能神鬼不覺地溜出來,又化身為西門吹雪等)。最後,在「小老頭是陸小鳳,小老太婆是老實和尚,陸小鳳是司空摘星」(武功版作「小老頭是司空摘星,小老太婆是陸小鳳,陸小鳳是老實和尚」,據整體情節看來,應該武功版較符實情。)的突梯滑稽場面中,「從來不笑」的西門吹雪,終於「笑了」──逼出此一笑,真是談何容易!
﹝編者陳曉林按:古龍寫作《陸小鳳傳奇》第六部時,與前數部已相距在十年以上,此時古龍因介入影視製作,交友紛繁,且在「吟松閣」風波中手腕受傷,失血甚多,兼以飲酒過多,又亟思在寫作風格上再求自我突破,凡此種種因素,使古龍在本部書中所述有關「牛肉湯」部分,實與《鳳舞九天》中的人物關係設定有所扦格。
由於古龍生前?囑託本人有機會時,代為修訂其作品中之「硬傷」,故本部《劍神一笑》中之「牛肉湯」,按其原先之設定,本欲改為「沙曼」,因在《鳳舞九天》中,與陸小鳳發生真情的是「沙曼」。
唯因古龍在本冊中又?述了不少只能適合「牛肉湯」這個女角的軼事,故編者再三斟酌後,決定仍保留此冊中關於「牛肉湯」的情節。
讀者朋友不妨設想為:遊戲人間的陸小鳳在《鳳舞九天》故事結束後,又曾與「牛肉湯」發生一段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