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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琢磨颇望成全璧 激烈何须到碎琴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人人心中想的,其实都是这一句话,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是反清复明的同道,谁也不愿首先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樊纲这么一说,几个人都附和道:“对,对!樊三哥的话对极!能够不动武自然最好,否则咱们天地会可也不是好欺的,给人家打成这副样子,难道便罢了不成?”

  韦小宝向玄贞和另一个汉子道:“你二位以为怎样?”

  那汉子道:“这叫作逼上梁山,没有法子,咱们确是给赶得绝了。”

  玄贞却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韦小宝心想:“你不说话,将来想赖,我偏偏叫你赖不成。”问道:“玄贞道长,你以为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当,是不是?”

  玄贞道:“也不是不妥当,不过大家须得十分郑重,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动手,第一是败不得,第二是杀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那可是一件大事。”樊纲道:“话是这么说,但如徐大哥伤重不治,却又怎样?”玄贞又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请大家商量个法子出来。各位哥哥见识多,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玄贞向他瞧了一眼,淡淡的道:“韦香主很了不起哪!”韦小宝笑道:“道长你也了不起。”

  众人商量了一会,还是依照樊纲的法子,请韦小宝率同众人,去向沐王府的人兴问罪之师,各人身上暗带兵刃,但须尽量忍让,要占住地步,最好是沐王府的人先动了手打了人,这才还手。

  玄贞道:“咱们不妨再约北京城里几位成名的武师一同前去,请他们作个见证,免得传了开来,说咱们天地会上门欺人。日后是非不明,只怕总舵主见罪。”

  韦小宝喜道:“好极,要请有本事的,越多越好。”在苏北道上的饭店之中,沐王府那姓白的一根根筷子掷出去,只打得吴三桂手下一个个摔倒在地,这情景此刻犹似便在眼前。他们要是再搞什么铜角渡江、火箭射象的玩意儿,就算北京城里摆不出大象阵,单是摆上个把老鼠阵,青木堂韦香主吃不了就得兜着走,本想推托不去,又有点说不出口。听玄贞道人说要约同北京城里著名武师前去,正中下怀。

  玄贞微微一笑,说道:“咱们只约有声望名气的。倒不是请他们去助拳,武功好不好却在其次。”高彦超道:“名气大的,武功多半就高。”他是在帮着韦小宝说话。玄贞点了点头。樊纲道:“咱们去请哪几位武师?”当下众人商议请谁同去,邀请的人要在武林中颇有名望,与官面上并无来往,而与天地会多少有些交情。

  商议定当后,正要分头去请人,那徐老头忽然呻吟道:“不……不……不……不能请外人。”樊纲问道:“徐大哥,你说不能请外人?”徐老头道:“韦香主,他……他在宫里当差,这……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那……那是性命交关……交关的大事。”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韦小宝在宫中做太监,自然是奉了总舵主之命。暗中必有重大图谋,一有外人知道,难保不走漏风声。樊纲道:“韦香主倒也不必亲自出马。咱们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理论,结果怎样,回来禀报韦香主知道便是。”

  韦小宝本来对沐王府颇为忌惮,但既邀武林中一批大有名望之人同去,那就笃定泰山,有胜无败,这好比用灌铅骰子跟羊牯赌钱,怎可置身局外?说道:“我如不去,那就不好玩了。我的姓名身份,你们别跟外人说就是。”

  玄贞道人道:“倘若韦香主乔装改扮了,那就没人知道他在宫里办事……”

  韦小宝没听他说完,当时即拍手叫好,连称:“妙极,妙极!”这主意正投其所好,上门生事,本已是十分有趣,改装之后去生事,更是妙上加妙。

  众人本来都觉若非韦香主率领,各人担的干系太大,见他如此热心,争着要去,自无异议。徐老头道:“大伙儿……大伙儿千万要小心。韦香主扮……扮作什么人?”众人望着韦小宝,听他示下。

  韦小宝心想:“我扮个富家公子呢,还是扮个小叫化?”他在妓院之中,见到来嫖院的王孙公子衣饰华贵,向来甚是羡慕,一直没机会穿着。微一沉吟,从怀中摸出三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来,道:“这里是一千五百两银子,相烦哪一位大哥去给我买些衣衫。”

  众人都是微微一惊,几个人齐声道:“哪用得着这许多银子?”韦小宝道:“我银子有的是,衣衫买得越贵越好,再买些珠宝戴了起来,谁也不知我是宫里的小……小太监了。”玄贞道人道:“韦香主说得是。高兄弟,你去买韦香主的衣衫。”

  韦小宝又取出一千两银子的银票,道:“多花些钱好了,不打紧。”旁人见这小小孩童身边银票极多,都暗暗称异,说什么也料想不到他屋里的银子竟有四十几万两之多。按照韦小宝本来脾气。身边便有二三两银子,也要花光了才舒服,可是四十几万两银子如何花用得掉?能够买些华贵衣服来穿戴穿戴,出出风头,当真机会难得,心里快活之极,见众人目瞪口呆,便又伸手入怀。

  他手伸出来时,掌中已有三千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给玄贞道人,道:“兄弟跟各位大哥今日初见,没什么孝敬。这些银子,是鞑子那里拿来的,都是不义……不义的银(他本想说“不义之财”,这句成语却忘记了),请大伙儿帮着花用花用。”天地会规矩严明,不得胡乱取人财物,樊纲、高彦超等早已穷得久了,突见韦香主取出这许多银票,又言明是取自鞑子的不义之财,他既在清宫中当差,此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欢呼起来。

  玄贞道:“咱们要分头请人,今日是来不及了。韦香主,明日大伙儿在这里恭候大驾,不知你什么时刻能到?”韦小宝道:“上午我要当差,午后准到。”玄贞道:“很好。明日午后,咱们在这里会齐,然后同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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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韦小宝便心痒难搔,在屋里跳上跳下,指手划脚。次日从上书房下来,便匆匆去珠宝店买了一只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师傅在一顶缎帽上钉上一大块白玉,四颗浑圆明珠,这一来便花了四千多两银子。珠宝店中见这位贵客是宫中太监,丝毫不以为奇,既是内宫来采购珠宝,花钱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韦小宝赶到回春堂药店,众人已在地窖中等候,说道已请了北京四位知名武师,同去作见证,每人已送了二百两银子谢礼。韦小宝心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四位武师非帮我们不可。只是二百两银子谢礼太少,最好送五百两。四位武师太少,最好请十六位。”

  高彦超取出衣服鞋袜来给韦小宝换了,每件衣物都十分华贵,外面一件长袍是火狐皮的里子,在领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高彦超道:“皮袍是叫他们连夜改小的,多给了三两六钱银子的工钱。”韦小宝连说:“不贵,不贵。”一件天青缎子的马褂,十粒扣子都是黄金打的。饶是如此,他给的银子还是一半也用不了。

  韦小宝在宫中住了将近一年,居移气,养移体,食用既好,见识又多,这半年来做了尚膳监的首脑,百余名太监给他差来差去,做首领早做得惯了。这时周身再一打扮,虽然颇有些暴发户的俗气,却也显得款式非凡,派头十足,与樊纲、高彦超等草莽豪杰大不相同。

  众人已安排了一乘轿子,等在门外,请韦小宝上轿,以防他改装之后在城里行走,撞见宫中太监或朝廷官员。

  一行人先到东城武胜镖局,和四位武师会齐。那四位武师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门掌门人老武师马博仁,那是清真教门的;第二位跌打名医姚春,徐老头受了伤,便由他医治,此人既是名医,擒拿短打也是一绝;第三位是外号“虎面霸王”的雷一啸,铁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胜镖局的总镖头金枪王武通。

  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会领头的韦香主年纪甚轻,一见之下,竟是这样一个豪富少年,都是十分诧异,但各人久仰陈近南的大名,心想天地会总舵主的弟子,年纪虽小,也必有惊人艺业,都不敢小觑了他。众人在镖局中喝了茶,便同去杨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驻足之处。韦小宝和马博仁、姚春三人坐轿,雷一啸与王武通骑马,余人步行相陪。玄贞道人、樊纲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通要相借坐骑,但玄贞怕惹人注目,坚决不要。

  一行人来到杨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门的宅第之外,高彦超正要上前打门,忽听得门内传出隐隐哭声。众人一怔,只见大门外挂着两盏白色灯笼,却是家有丧事。高彦超轻叩门环,过了一会,大门打开,出来一名老管家。高彦超呈上备就的五张名帖,说道:“武胜镖局、潭腿门、天地会的几位朋友,前来拜会白大侠、白二侠。”

  那老管家听得“天地会”三字,双眉一竖,满脸怒容,向众人瞪了一眼,接过拜帖,一言不发的便走了进去。

  马博仁年纪虽老,火气却是极大,登时忍不住生气,道:“这奴才好生无礼。”

  韦小宝道:“马老爷子的话一点不错。”他对沐王府的人毕竟甚是忌惮,只盼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这一边,待会倘若动手,便可多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隔了好一会,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汉子走了出来,身材甚高,披麻带孝,满身丧服,双眼红肿,兀自泪痕未干,抱拳说道:“韦香主、马老爷子、王总镖头,众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在下白寒枫有礼。”众人抱拳还礼。白寒枫让众人进厅。

  马博仁最是性急,问道:“白二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过世了?”白寒枫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马博仁跌足道:“可惜,可惜!白氏双木乃沐王府的英雄虎将,武林中大大有名,白大侠正当英年,不知是得了什么疾病?”

  众人刚到厅中,还未坐定,白寒枫听了此言,陡地转过身来,双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厉声道:“马老爷子,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辈,以礼相待。你这般明知故问,是讥嘲于我吗?”

  他陡然发怒,韦小宝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惊,退了一步。

  马博仁摸着白须,说道:“这可希奇了!老夫不知,这才相问,什么叫做明知故问?白二侠死了兄长,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头子发脾气啊!”白寒枫哼的一声,道:“请坐!”马博仁喃喃自语:“坐就坐罢!难道还怕了不成!”向韦小宝道:“韦香主,你请上座。”韦小宝道:“不,还是马老爷子上座!”

  白寒枫看了拜贴,知道来客之中有天地会的青木堂香主韦香主,万料不到这少年便是韦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韦小宝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

  这一抓之力劲道奇大,韦小宝奇痛彻骨,“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两道眼泪自然而然流下腮来。

  玄贞道人道:“上门是客,白二侠太也欺人!”伸指便往白寒枫胁下点去。

  白寒枫左手一挡,放开韦小宝手腕,退开一步,说道:“得罪了。”

  韦小宝愁眉苦脸,伸袖擦干了眼泪。白寒枫固是大出意料之外,马博仁、王武通,以及天地会中众人也都惊诧不置,眼见白寒枫这一抓虽然手法凌厉,却也不是无可挡避。这韦香主身为陈近南的弟子,不但闪避不了,大叫之余兼且流泪,实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玄贞、樊纲、高彦超等人都面红过耳,甚感羞惭。

  白寒枫道:“对不住了!家兄不幸为天地会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

  他话未说完,众人纷道:“什么?”“什么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了?”“哪有此事?”“决无此事。”

  白寒枫霍地站起,大声道:“你们说决无此事,难道我哥哥没有死吗?你们来,大家亲眼来瞧瞧。”一伸手,又向韦小宝左臂抓去。

  这一次玄贞道人和樊纲都有了预备,白寒枫右臂甫动,二人一袭前胸,一袭后背,同时出手。白寒枫当即斜身拗步,双掌左右打出。玄贞左掌一抬,右掌又击了出去,樊纲却已和白寒枫交了一掌。白寒枫变招反点玄贞咽喉,玄贞侧身闪开。

  白寒枫厉声喝道:“我大哥已死在你们手里,我也不想活了。天地会的狗畜牲,一起上来便是。”

  跌打名医姚春双手一拦,说道:“且慢动手,这中间恐有误会。白二侠口口声声说道,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到底实情如何,且请说个明白。”

  白寒枫道:“你们来!”大踏步向内堂走去。

  众人心想己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阴谋诡计,都跟了进去。

  刚到天井之中,众人便都站定了,只见后厅是个灵堂,灵幔之后是口棺材,死人躺在棺材之上,露出半个头、一双脚。白寒枫掀起灵幔,大声叫道:“哥哥你死得没眼闭,兄弟好歹要杀几个天地会的狗畜牲,给你报仇。”他声音嘶哑,显是哭泣已久。

  韦小宝一见到死人面容,大吃一惊,那正是在苏北道上小饭店中见过的,那人以筷子击打吴三桂部属,武功高强,想不到竟会死在这里,随即想到对方少了一个厉害角色,惊奇之余,暗自宽心。

  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王武通和白寒松有过一面之缘,叹道:“白大侠果真逝世,可惜!”姚春特别仔细,伸手去搭了搭死人腕脉。

  白寒枫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还阳,我……我给你磕一万二千个响头。”

  姚春叹了口气,道:“白二侠,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伤害白大侠的,果然是天地会的人?白二侠没弄错吗?”白寒枫叫道:“我……我弄错?我会弄错?”

  众人见他哀毁逾恒,足见手足之情极笃,都不禁为他难过,樊纲怒气也自平了,寻思:“他死了兄长,也难怪出手不知轻重。”

  白寒枫双手扠腰,在灵堂一站,大声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桥卖药的姓徐老贼。这老贼名叫徐天川,有个匪号叫作‘八臂猿猴’,乃是天地会青木堂中有职司的人,是也不是?你们还能不能赖?”

  樊纲和玄贞等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这伙人到杨柳胡同来,本是要向白氏兄弟问罪,质问他们为什么伤人,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纲叹了口气,说道:“白老二,徐天川徐大哥是我们天地会的兄弟,原是不假,不过他……他……”白寒枫厉声道:“他怎样?”樊纲道:“他已给你们打得重伤,奄奄一息,也不知这会儿是死是活。不瞒你说,我们今日到来,原是要来请问你们兄弟,干么将我们徐大哥打成这等模样,哪知道……想不到……唉……”

  白寒枫怒道:“别说这姓徐的老贼没死,就算他死了,这猪狗不如的老贼,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樊纲也怒道:“你说话不干不净,像什么武林中的好汉?依你说便要怎样?”

  白寒枫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将你们天地会这批狗贼,一个个都宰成肉酱。我陪你们一起死,大伙儿都死了干净。”一转身,从死人身侧抽出一口钢刀,随即身子跃起,直如疯虎一般,挥刀虚劈,呼呼有声。

  天地会樊纲、玄贞等纷纷抽出所携兵刃,以备迎敌。韦小宝忙缩在高彦超身后。

  猛地里听得一声大吼:“不可动手!”声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只见“虎面霸王”雷一啸举起双手,挡在天地会众人之前,大声道:“白二侠,你要杀人,杀我好了!”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这么几声大喝,确有雷震之威。

  白寒枫心伤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给他这么一喝,头脑略为清醒,说道:“我杀你干什么?我哥哥又不是你杀的?”雷一啸道:“这些天地会的朋友,可也不是杀你哥哥之人。再说,普天下天地会的会众,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你杀得完么?”

  白寒枫一怔,大叫:“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一双是一双!”

  突然之间,门外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有十余骑马向这边驰来。姚春道:“只怕是官兵,大伙儿收起了兵刃!”樊钢、玄贞等眼见雷一啸挡在身前,白寒枫不易扑过来挥刀伤人,便都收起了兵刃。白寒枫大声道:“便是天王老子到来,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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