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回 大闹禁宫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是年春间黄蓉离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一日,只是该处距桃花岛甚近,生怕父亲寻来,不敢多留,未曾玩得畅快,这时日长无事,当下与郭靖携手同到西湖边来。

  她见郭靖郁郁无欢,知他挂怀师父之伤,说道:“师父说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只是不许我问,听口气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爷,只不知他在哪里,咱们总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师父。”郭靖喜道:“蓉儿,那真是好,能求到么?”黄蓉道:“我正在想法子打听呢。今天吃饭时我绕圈子探师父口风,他正要说,可惜便知觉了,立时住口。我终究要探他出来。”郭靖知她之能,心中大为宽怀。

  说话之间,来到湖边的断桥。那“断桥残雪”是西湖十景之一,这时却当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洁,道:“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好。”两人入内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两人饮酒赏荷,心情畅快。黄蓉见东首窗边放着一架屏风,上用碧纱罩住,显见酒店主人甚为珍视,好奇心起,过去察看,只见碧纱下的素屏上题着一首《风入松》,词云: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香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黄蓉道:“词倒是好词。”郭靖求她将词中之意解释了一遍,越听越觉不是味儿,说道:“这是大宋京师之地,这些读书做官的人整日价只是喝酒赏花,难道光复中原之事,就再也不理会了吗?”黄蓉道:“正是。这些人可说是全无心肝。”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哼!两位知道甚么,却在这里乱说。”两人一齐转身,只见一人文士打扮,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不住冷笑。郭靖作个揖,说道:“小可不解,请先生指教。”那人道:“这是淳熙年间太学生俞国宝的得意之作。当年高宗太上皇到这儿来吃酒,见了这词,大大称许,即日就赏了俞国宝一个功名。这是读书人的不世奇遇,两位焉得妄加讥弹!”黄蓉道:“这屏风皇帝瞧过,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纱笼了起来?”那人冷笑道:“岂但如此?你们瞧,屏风上‘明日重扶残醉’这一句,曾有两个字改过的不是?”郭、黄二人细看,果见“扶”字原是个“携”字,“醉”字原是个“酒”字。那人道:“俞国宝原本写的是‘明日重携残酒’。太上皇笑道:‘词虽好,这一句却小家气’,于是提笔改了两字。那真是天纵睿智,方能这般点铁成金呀。”说着摇头晃脑,叹赏不已。

  郭靖听了大怒,喝道:“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秦桧、害死岳爷爷的昏君!”飞起一脚将屏风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扑通一声,酒香四溢,那人头上脚下的栽入了酒缸。黄蓉大声喝彩,笑道:“我也将这两句改上一改,叫作‘今日端正残酒,凭君入缸沉醉!’”那文士正从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头来,说道:“‘醉’字仄声,押不上韵。”黄蓉道:“‘风入松’便押不上,我这首‘人入缸’却押得!”伸手将他的头又捺入酒中,跟着掀翻桌子,一阵乱打。众酒客与店主人不知何故,纷纷逃出店外。两人打得兴起,将酒缸锅镬尽皆捣烂,最后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手段,奋力几下推震,打断了店中大柱,屋顶塌将下来,一座酒家刹时化为断木残垣,不成模样。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向北。众人不知这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是何方来的疯子,哪敢追赶?

  郭靖笑道:“适才这一阵好打,方消了胸中恶气。”黄蓉笑道:“咱们看到甚么不顺眼的处所,再去大打一阵。”郭靖道:“好!”两人自离桃花岛后,诸事不顺,虽得相聚,但师父重伤难愈,一直心头郁郁,此刻乱打酒家,却也是聊以遣怀之意。

  两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见石上树上、亭间壁间到处题满了诗词,若非游春之辞,就是赠妓之甚。郭靖虽然看不懂,但见都是些“风花雪月”的字眼,叹道:“咱俩就是有一千双拳头,也是打不完呢。蓉儿,你花功夫学这些劳什子来干么?”黄蓉笑道:“诗词中也有好的。”郭靖摇头道:“我瞧还是拳脚有用些。”

  谈谈说说,来到飞来峰前。峰前建有一亭,亭额书着“翠微亭”三字,题额的是韩世忠。郭靖知道韩世忠的名头,见了这位抗金名将的手迹,心中喜欢,快步入亭。

  亭中有块石碑,刻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看笔迹也是韩世忠所书。

  郭靖赞道:“这首诗好。”他原不辨诗好诗坏,但想既是韩世忠所书,又有“征衣”、“马蹄”字样,自然是好的了。黄蓉道:“那是岳爷爷岳飞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这故事。绍兴十一年冬天,岳爷爷给秦桧害死,第二年春间,韩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将这首诗刻在碑上。只是其时秦桧权势薰天,因此不便书明是岳爷爷所作。”郭靖追思前朝名将,伸手指顺着碑上石刻的笔划模写。

  正自悠然神往,黄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跃到亭后花木丛中,在他肩头按了按,两人蹲下身来,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入亭中。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说道:“韩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梁红玉虽出身娼妓,后来擂鼓督战,助夫制胜,也算得是女中人杰。”郭靖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又听一人道:“岳飞与韩世忠虽说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夺他的兵权,韩、岳二人也只好听命,可见帝皇之威,是任何英雄违抗不来的。”郭靖听这人的口音正是杨康,不觉一怔,心想他怎么会在此处?

  正感诧异,另一个破钹似的声音更令他大感惊讶,说话的却是西毒欧阳锋,只听他道:“不错,只教昏君在位,权相当朝,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无用。”又听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当国,如欧阳先生这等大英雄大豪杰,就可大展抱负了。”郭靖听了这两句话,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大金国的六王爷完颜洪烈。郭靖虽与他见过几面,但只听他说了寥寥数语,是以一时想不起来。那三人说笑了几句,出亭去了。

  郭靖待他们走远,问道:“他们到临安来干甚么?康弟怎么又跟他们在一起?”黄蓉道:“哼,我早就瞧你这把弟不是好东西,你却说他是英雄后裔,甚么只不过一时胡涂,后来已经明白大义。他若真是好人,又怎会跟两个坏蛋在一起鬼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这可给弄胡涂了。”

  黄蓉提到当日在赵王府香雪厅中所听到之事,道:“完颜洪烈邀集彭连虎这批家伙,为的是要盗岳武穆的遗书,他们忽然到这里来,说不定这遗书便在临安城中。若是给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他的大害。”郭靖凛然道:“咱们决不能让他成功。”黄蓉道:“难就难在西毒跟他做一路。”郭靖道:“你怕么?”黄蓉反问:“难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可是眼前这件事非同小可,咱们……咱们心中就算害怕,也不能瞧着不理。”黄蓉笑道:“你要干,我自然跟着。”郭靖道:“好,咱们追。”

  出得亭来,已不见完颜洪烈三人的影踪,只得在城中到处乱找。那杭州城好大的去处,一时之间哪里寻找得着?走了半天,天色渐晚,两人来到中瓦子武林园前。黄蓉见一家店铺门口挂着许多面具,绘得眉目生动,甚是好玩,想起曾答应买玩物给周伯通,于是花了五钱银子,买了钟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个面具。

  那店伴用纸包裹面具时,旁边酒楼中酒香阵阵送来。两人走了半日,早已饿了,黄蓉问道:“那是甚么酒楼?”那店伴笑道:“原来两位是初到京师,是以不知。这三元楼在我们临安城里大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一,两位不可不去试试。”黄蓉被他说得心动,接过面具,拉了郭靖来到三元楼前。

  只见楼前彩画欢门,一排的红绿叉子,楼头高高挂着栀子花灯,里面花木森茂,亭台潇洒,果然好一座酒楼。两人进得楼去,早有酒家过来含笑相迎,领着经过一道走廊,拣了个齐楚的阁儿布上杯筷。黄蓉点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灯烛之下,郭靖望见廊边数十个靓妆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纳罕,正要询问,忽听得隔壁阁子中完颜洪烈的声音说道:“也好!这就叫人来唱曲下酒。”郭靖与黄蓉对望一眼,均想: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店小二叫了一声,妓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来,手持牙板,走进隔壁阁子。

  过不多时,那歌妓唱了起来,黄蓉侧耳静听,但听她唱道:

  “东南形胜,江湖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幙,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甚么,但觉牙板轻击,箫声悠扬,倒也甚是动听。一曲已毕,完颜洪烈和杨康齐声赞道:“唱得好。”接着那歌妓连声道谢,喜气洋洋的与乐师出来,想是完颜洪烈赏得不少。

  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孩儿,柳永这一首‘望海潮’词,跟咱们大金国却有一段因缘,你可知道么?”杨康道:“孩儿不知,请爹爹说。”

  郭靖与黄蓉听他叫完颜洪烈作“爹爹”,语气间好不亲热,相互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气恼,又是难受,恨不得立时过去揪住他问个明白。

  只听完颜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间,金主亮见到柳永这首词,对西湖风景欣然有慕,于是当派遣使者南下之时,同时派了一个著名画工,摹写一幅临安城的山水,并图画金主的状貌,策马立在临安城内的吴山之顶。金主在画上提诗道:‘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杨康赞道:“好豪壮的气概!”郭靖听得恼怒之极,只捏得手指格格直响。

  完颜洪烈叹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马吴山之志虽然不酬,但他这番投鞭渡江的豪气,却是咱们做子孙的人所当效法的。他曾在扇子上题诗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这是何等的志向!”杨康连声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言下甚是神往。欧阳锋干笑数声,说道:“他日王爷大柄在手,立马吴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颜洪烈悄声道:“但愿如先生所说,这里耳目众多,咱们且只饮酒。”当下三人转过话题,只是说些景物见闻,风土人情。

  黄蓉在郭靖耳边道:“他们喝得好自在的酒儿,我偏不叫他们自在。”两人溜出阁子,来到后园。黄蓉晃动火折,点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来。

  不一刻,火头窜起,刹那间人声鼎沸,大叫:“救火!”只听得铜锣当当乱敲。黄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们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当刺杀完颜洪烈这奸贼!”黄蓉道:“得先陪师父进宫去大吃一顿,然后约老顽童来敌住西毒,咱们才好对付另外两个奸贼。”郭靖道:“不错。”两人从人丛中挤到楼前,恰见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从酒楼中出来。两人远随在后,见他们穿街过巷,进了西市场的冠盖居客店。

  两人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见完颜洪烈等不再出来,知道必是居在这家店中。黄蓉道:“回去罢,待会约了老顽童来找他们晦气。”当下回到锦华居。

  未到店前,已听得周伯通的声音在大声喧嚷。郭靖吓了一跳,只怕师父伤势有变,急步上前,却见周伯通蹲在地下,正与六七个孩童拌嘴。原来他与店门前的孩童掷钱,输了个一败涂地,输急了却想混赖,众孩儿不依,是以吵闹。他见黄蓉回来,怕她责骂,掉头进店。黄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欢,叫喊连连,戴上了做一阵判官,又做一阵小鬼。

  黄蓉要他待会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应,说道:“你放心,我两只手使两种拳法斗他。”黄蓉想起当日在桃花岛上,他怕无意中使出九阴真经的功夫,自行缚住了双手,因而为她爹爹所伤,说道:“这西毒坏得很,你就是用真经的功夫伤他,也不算违了你师哥的遗训。”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过我已练好了不用真经功夫的法子。”

  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厨之内。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郭靖负起洪七公,四人上屋径往大内而来。皇宫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过不多时,四人已悄没声的跃进宫墙。

  宫内带刀护卫巡逻严紧,但周、郭、黄轻身功夫何等了得,岂能让护卫发见?洪七公识得御厨房的所在,低声指路,片刻间来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厨。那御厨属展中省该管,在嘉明殿之东。嘉明殿乃供进御膳的所在,与寝宫所在的勤政殿相邻,四周禁卫亲从、近侍中贵,提警得甚是森严。但这时皇帝已经安寝,御厨中支应人员也各散班。四人来到御厨,只见烛火点得辉煌,几名守候的小太监却各自瞌睡。

  郭靖扶着洪七公坐在梁上,黄蓉与周伯通到食橱中找了些现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顿。周伯通摇头道:“老叫化,这里的食物,哪及得上蓉儿烹调的?你巴巴的赶来,甚是无聊。”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鸳鸯五珍脍一味。那厨子不知到了何处,明儿抓到他,叫他做来你尝尝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就及得上蓉儿的手段。”黄蓉一笑,知他感谢相赠面具之情,是以连声夸赞。

  洪七公道:“我要在这儿等那厨子,你既没兴头,就和靖儿俩先出宫去罢,只蓉儿在这里陪我,明晚你们再来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萨的面具,笑道:“不,我在这儿陪你。明日我还要戴了这家伙去吓皇帝老儿。郭兄弟,蓉儿,你们去瞧着老毒物,别让他偷偷去盗了岳飞的遗书。”洪七公道:“老顽童这话有理。你们快去,可要小心。”两人同声答应。周伯通道:“今晚别跟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

  黄蓉道:“我们打他不赢,自然不打。”与郭靖溜出御厨,要出宫往冠盖居去察看完颜洪烈等人的动静,黑暗中蹑足绕过两处宫殿,忽觉凉风拂体,隐隐又听得水声,静夜中送来阵阵幽香,深宫庭院,竟然忽有山林野处意。

  黄蓉闻到这股香气,知道近处必有大片花丛,心想禁宫内苑必多奇花嘉卉,倒不可不开开眼界,拉了郭靖的手,循花香找去。渐渐的水声愈喧,两人绕过一条花径,只见乔松修竹,苍翠蔽天,层峦奇岫,静窈萦深。黄蓉暗暗赞赏,心想这里布置之奇虽不如桃花岛,花木之美却颇有过之。再走数丈,只见一道片练也似的银瀑从山边泻将下来,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却不见满溢。

  池塘中红荷不计其数,池前是一座森森华堂,额上写着“翠寒堂”三字。黄蓉走到堂前,只见廊下阶上摆满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都是夏日盛开的香花,堂后又挂了伽兰木、真腊龙涎等香珠,但觉馨意袭人,清芬满殿。堂中桌上放着几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鲜果,椅上丢着几柄团扇,看来皇上临睡之前曾在这里乘凉。

  郭靖叹道:“这皇帝好会享福。”黄蓉笑道:“你也来做一下皇帝罢。”拉着郭靖坐在正中凉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说道:“万岁爷请用鲜果。”郭靖笑着拈起一枚枇杷,道:“请起。”黄蓉笑道:“皇帝不会说请起的,太客气啦。”

  两人正在低声说笑,忽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喝道:“甚么人?”两人一惊,跃起身来,躲在假山之后,只听脚步沉重,两个人大声吆喝,赶了过来。两人一听,便知来人武艺低微,不以为意。只见两名护卫各举单刀,奔到堂前。

  那两人四下张望,不见有异。一人笑道:“你见鬼啦。”另一人笑道:“这几日老是眼花。”说着退了出去。黄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正要出来,忽听那两名护卫“嘿、嘿”两声,声音虽极低沉,但听得出是被点中穴道后的吐气之声,两人均想:“是周大哥腻烦了,出来玩耍?”

  只听得一人低声道:“按着皇宫地图中所示,瀑布边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们到那边去。”这声音正是完颜洪烈。

  郭靖和黄蓉这一惊非小,互相握着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山之后,一动也不敢动,在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来人身影,除了完颜洪烈之外,欧阳锋、彭连虎、沙通天、灵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等人一齐到了。两人均感大惑不解:“这批人到皇宫来干甚么?总不成也是来偷御厨的菜肴吃?”

×      ×      ×

  只听完颜洪烈抑低了嗓子说道:“小王仔细参详岳飞遗下来的密函,又查考了高宗、孝宗两朝的文献,断得定那部武穆遗书,乃是藏在大内翠寒堂之东十五步的处所。”众人的眼光一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堂东十五步之处明明是一片瀑布,再无别物。完颜洪烈道:“瀑布之下如何藏书,小王也难以猜测,但照文书推究,必是在这个所在。”

  沙通天号称“鬼门龙王”,水性极佳,说道:“待我钻进瀑布去瞧个明白。”语声甫毕,两伏三纵,已钻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间,又复窜出。众人迎上前去,只听他道:“王爷果真明见,这瀑布后面有个山洞,洞口有座铁门关着。”

  完颜洪烈大喜,道:“武穆遗书必在洞内,就烦各位打开铁门进去。”随来众人有的携有宝刀利刃,听得此言,都想立功,当即涌到瀑布之前。只欧阳锋微微冷笑,站在完颜洪烈身旁,他身分不同,不肯随众取书。

  沙通天抢在最前,低头穿过急流,突觉劲风扑面,他适才曾过来察看,一无动静,怎想得到忽有敌人?急忙闪避,左腕已被人刁住,只觉一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的倒飞出来,刚好撞在梁子翁身上,总算两人武功都是甚高,遇力卸避,均未受伤。

  众人尽皆差愕之间,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这次他有了提防,双掌先护面门,果然瀑布后又是一拳飞出。他举左手挡格,右手还了一拳,还未看清敌人是何身影,梁子翁也已跃入了水帘之后。蓦地里一棒横扫而至,来势奇刁,梁子翁退避不及,给棒端扫中脚胫,立足不定,登时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后仰,被水力在胸中冲落,脚下再被棒一勾,身不由主的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时,沙通天也被一股凌厉掌力逼出了水帘。

  三头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师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师兄既然失利,自己岂能成功?仗着水性精熟,圆睁双眼,从瀑布中强冲进去。

  彭连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应,突见黑黝黝的一个身影从头顶飞过,砰的一声,跌在地下。但听得侯通海在地下大声呼痛。彭连虎奔上前去,低声道:“侯兄,噤声,怎么啦?”侯通海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给摔成四块啦。”彭连虎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轻声道:“岂有此理?”一摸他的屁股,似乎仍是两块,但也不便细摸深究,眼见情状有异,不肯贸然入内冒险,问道:“里面是些甚么人?”侯通海痛得没好气,怒道:“我怎知道?一进去就给人打了出来,混帐王八蛋!”

  星光下只见灵智上人红袍飘动,大踏步走进瀑布,哗哗水声中,但听得他用西藏语又叫又喝,已与人斗得甚是激烈。

  众人面面相觑,尽是愕然。沙通天与梁子翁给人逼了出来,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帘之后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则使一根杆棒。这时听得灵智上人大声吼叫,似乎吃到了苦头。完颜洪烈皱眉道:“这位上人好没分晓,叫得这般惊天动地,皇宫中警卫转眼便来,咱们还盗甚么书?”

  说话甫毕,众人眼前红光一闪,只见灵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红袈裟顺着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听得当一声响,他用作兵器的两块铜钹也从水帘中飞将出来。彭连虎怕铜钹落地作声,惊动宫卫,急忙伸手抄住。只听得瀑布声中夹着一片无人能懂的藏语咒骂声,一个肥大的身躯冲水飞出。但灵智上人与侯通海功夫毕竟不同,落后地稳稳站住,屁股安然无恙,骂道:“是咱们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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