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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学琴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甚么,却一句话也不记得了。只觉头痛欲裂,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精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

  洛阳是历代皇帝之都,规模宏伟,市肆却不甚繁华。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然不明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进一条小巷,只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给的见面礼封包,取出银子,便和他们呼幺喝六的赌了起来。到得傍晚,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

  一连数日,他便和这群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一败涂地,四十几两银子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冲,只管叫酒喝,喝得几壶,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赊。”

  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褴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除了腰间一口长剑,更无他物,当即解下剑来,往桌上一抛,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

  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

  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给了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说,又和众无赖赌了起来。赌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了?明天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银子,输了拿甚么来还?卖老婆么?卖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这时酒意早有了八九分,顺手便将他身前的几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

  令狐冲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经过身旁,马上有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赶散。令狐冲俯伏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另一人道:“我瞧瞧去!”却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摇头,苦笑道:“喝醉啦!赌输啦!”林平之忙将他抱起,扶上马背。

  除了林平之、岳灵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哪料到竟在这小巷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都大为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爷爷平日提起,好生赞扬,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和无赖赌博,输了钱打架,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

×      ×      ×

  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

  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

  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倘若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令狐冲内心深处,对“金刀王家”本就颇有反感,又听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付几个流氓混混,原是用得着金刀王家。”他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驹脸色已沉了下来,道:“令狐兄,你这是甚么话?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赶散了这七个流氓混混,你今日的性命还在么?”令狐冲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王家驹听他语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加有气,大声道:“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连洛阳城中几个流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

  令狐冲百无聊赖,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本就连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也谈不上了。”

  便在这时,房门外有人说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说甚么?”门帷一掀,走进一个人来,却是王仲强的长子王家骏。

  王家驹气愤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了,每个人都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这位令狐大侠却怪我多事呢。”王家骏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得岳师妹说道,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陕西药王庙前,以一柄长剑,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这一笑神气间颇为轻浮,显然对岳灵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驹跟着也哈哈一笑,说道:“想来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

  令狐冲也不动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轻轻摇晃。

  王家骏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令狐冲。王伯奋、仲强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见令狐冲神情傲慢,全不将自己兄弟瞧在眼里,渐渐的气往上冲,说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令狐冲道:“不敢。”王家骏道:“听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时,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终。”令狐冲道:“正是。”王家骏道:“我姑丈姑母的遗言,是令狐兄带给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错。”王家骏道:“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剑谱》呢?”

  令狐冲一听,霍地站起,大声道:“你说甚么?”

  王家骏防他暴起动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剑谱》,托你交给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听他信口诬蔑,只气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谁……谁说有一部《辟……辟邪剑谱》,托……托……托我交给林师弟?”王家骏笑道:“倘若并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也是胆战心惊?”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

  王家骏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不过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所知闻,林姑丈突然之间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剑谱》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自不免要查问查问。”

  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是?他自己为甚么不来问我?”

  王家驹嘿嘿嘿的笑了三声,说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又怎敢开口问你?”令狐冲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嘿嘿,你们现下可以一起逼问我啦。那么去叫林平之来罢。”王家骏道:“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那可担当不起。我兄弟只是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也是无法可施。”

  令狐冲点头道:“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罢!”

  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没料到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

  王家骏咳嗽一声,另找话头,说道:“令狐兄,你一剑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辟邪剑谱》中学来的罢!”

  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甚么缘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既从来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师叔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突然之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学到了奇妙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无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妇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自然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辟邪剑谱》,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师父师母抚养我长大,师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将人瞧得小了!”思念及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

  王家驹甚为得意,微笑道:“我这句话猜对了,是不是?那《辟邪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谱还了给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冲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甚么《辟邪剑谱》。林总镖头夫妇曾先后为青城派和塞北明驼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甚么剑谱,旁人早已搜了出来。”王家骏道:“照啊,那《辟邪剑谱》何等宝贵,我姑丈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所在。他们临死之时,这才请你转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道……嘿嘿!”王家驹道:“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就此吞没!”

  令狐冲越听越怒,本来不愿多辩,但此事关连太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林总镖头要是真有这么一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世了,怎么连几个青城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

  王家驹道:“这个……这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王家骏却能言善辩,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令狐兄学会了辟邪剑法,剑术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甚么缘故?哈哈,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过份了些,堂堂华山派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这番做作,任谁也难以相信。既是绝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令狐兄,我劝你还是认了罢!”

  按着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讥,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甚么“金刀王家”,甚么王氏兄弟,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却不能让师父、师娘、师妹三人对自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说道:“令狐冲生平从未见过甚么《辟邪剑谱》。福州林总镖头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传给了林师弟知晓。令狐冲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死,不容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王家骏微笑道:“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发了一个誓,便能混蒙了过去,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啦。”令狐冲强忍怒气,道:“依你说该当如何?”王家驹道:“我兄弟斗胆,要在令狐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一阵。”令狐冲冷笑道:“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令狐冲是个贼么?”王家骏道:“不敢!令狐兄既说未取《辟邪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无剑谱,从此洗脱了嫌疑,岂不是好?”令狐冲点头道:“好!你去叫林师弟和岳师妹来,好让他二人作个证人。”

  王家骏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被令狐冲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会将《辟邪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虚,又何必这般诸多推搪?”

  令狐冲心想:“我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娘、师妹三人面前证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令狐冲理会作甚?小师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身子?”当下缓缓摇头,说道:“凭你二位,只怕还不配搜我!”

  王氏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认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剑谱》,一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二来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看。王家骏日前眼见他给几个无赖按在地下殴打,无力抗拒,料想他只不过剑法了得,拳脚功夫却甚平常,此刻他手中无剑,正好乘机动手,当下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令狐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破了脸,却没甚么好看。”两兄弟说着便逼将过来。

  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撞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想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终究不可小觑了,这一刁一压,使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运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冲临敌应变经验极是丰富,眼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是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了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虽然照式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道,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关节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压断,这才觉得彻骨之痛。

  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断令狐冲右臂,跟着一抓一扭,将他左臂齐肩的关节扭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之前,防他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来,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书册,当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谱》!”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氏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翻过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剑谱》,自是更无怀疑,齐声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

  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谱,急奔出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父亲却不致如此粗鄙,待会得知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陪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阵阵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个,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伤心之际,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流下,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转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泪。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么?”王氏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间衣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自夸侠义道呢,却如此狂妄欺人,当真卑鄙之极。”王家骏反手一掌,打得他满口是血。

  令狐冲仍是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

×      ×      ×

  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主而坐,王伯奋、仲强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武林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肮脏的人家!”

  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

  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向着王元霸怒目而视。

  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箫曲谱,淡淡的道:“令狐贤侄,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何以胆敢如此无礼?甚么规矩?”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你瞧这两个小子怎生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的规矩吗?”

  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们王家说甚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之行,我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口声声的说这是《辟邪剑谱》。你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王仲强一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却不是《辟邪剑谱》是甚么?”

  令狐冲气极反笑,说道:“你既说是《辟邪剑谱》,便算是《辟邪剑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在武林中号称刀剑双绝,哈哈,哈哈!”

  王元霸道:“令狐贤侄,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的面子,咱们还能追究么?这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座走向令狐冲,伸手去抓他左掌。

  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买甚么好?”

  令狐冲怒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两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师娘!”

  岳夫人叹了口气,将他双臂被扭脱的关节都给接上了。

  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硬说是《辟邪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

  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给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也是不明所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王老爷子,府上可有甚么人会奏琴吹箫?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驹却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明是《辟邪剑谱》,怎么会是甚么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为了守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

  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无奈,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

  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颏下留着一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不是寻常的琴谱箫谱?”

  易师爷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憧了。”再看到后面的箫谱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却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眉头,道:“世上决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箫谱大不相同?”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徵,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中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如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

  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是……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其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无法在箫中吹奏出来?”

  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哪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

  易师爷道:“这个……晚生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寻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也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

  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知道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的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甚么四门六合刀法,但料想华山派只是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种刀法,岳不群纵然渊博,也未必尽晓,当即点头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一点也不足为奇。”

  令狐冲冷笑道:“既然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两部曲谱中所记的剑法,却是怎么一副样子。”

  王元霸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唉,我女婿既已逝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没第二人明白了。”

  令狐冲若要辩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这一来可牵涉重大,不得不说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知道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毁去,那么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怒气,说道:“这位易师爷说道,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

  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的,这种人的话,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王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边换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了这位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是上门磕头,也休想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

  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人,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

  王元霸笑道:“那绿竹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篮,打篾席,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画竹,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对他倒也有几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的大驾,咱们同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篾匠如何?”

  眼见岳夫人之意甚坚,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孙,和岳不群夫妇、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人同赴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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