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蜀山》的文字胜过四大(古典)名著”也好,还是“《红楼梦》文字远胜《蜀山》也好”,这样的论辩在我看来,正如有人问我“奔驰轿车和北京切诺基哪一个好?”这个问题一样,虽然都是汽车,试问用途和功能不同,内部机械结构也有异同,究竟有什么可以比较的呢?非要比较,是谈谈车的颜色呢?还是人人不同的驾驶感觉呢?两者之间只能说是各有所长,掉句文,叫“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蜀山的文字可谓纵横恣肆,酣畅淋漓,写景状物,各尽其妙,这一文字上的特点,是任何仔细看过蜀山的人都不会否认的。遣词用字,可见作者的学识修养,但是仅仅如此,还不足以写出上述特点的文字!还珠楼主少年时多历名山大川,几上青城,数临峨嵋,面对美好的山河丽景,体味深蕴其中的历史风物传说,谁能不为之感动,而又为之倾倒呢?因此,还珠楼主的写景,不仅仅在于调动胸蕴的清词丽句,更在于他描绘山河胜景时胸中洋溢的那份热烈的情感!就以顺手从《蜀山》第240回中翻出的一段为例:
“英琼觉着连日勤于用功,久已不曾选胜登临,一时兴起,飞升崖顶,想观日出佳景。刚到顶上,便见残月西斜,犹挂遥山,尚未全坠;疏星三五,犹吐明光。满山花露溟濛,春烟杳霭中,大半轮红日已自东方天际吐射万道光芒,徐徐往上升起。最妙的是东方遥空更无片云,那青苍苍的碧天吃日光一射,黄红相映,幻出半天异彩虹辉。近处却有稀落落几片白云,在碧空中自然舒卷,随时变幻出奇峰怪石、仙人异兽等等形状。一会,又有两片忽然凑在一起,又复展开,渐伸渐婉蜒如带,浮沉空中。日光一照上去,中心比雪还白,边上却幻印层层彩晕。时有二三巨禽,成行雁阵,横渡碧空,飞鸣而过。又待一会,朝旭渐高,转成白阳曙天,满山大地,齐现光明。天空浮云,也不知何时化去。晴霄万里,苍苍一碧,越显得天宇空旷,无际无涯,比起往日红霞半天,浮纨散绮,又是一种光景。低头俯视,花树中时有翠羽仙禽,沐着阳光,在枝头上飞鸣跳踯,嘤鸣不已,音韵娱耳,如奏笙簧。零露未晞,晓雾渐敛,到处香光浮泛,五色缤纷。远望东南峰峦岩岫,黛色肥鲜,更无杂色。时有飞瀑流泉,玉龙倒卧,界破青山,自上飞堕,雪洒珠喷,鸣声浩浩。更有松杉之属,千奇百态,盘拿倒置,飞舞其间。再看近崖谷外一带,危崖高耸,势欲排云,苔痕深浅,石色苍秀。无数花林之外,更有万竿修篁,干霄蔽日。清溪映带,正涨春波。谷径曲折,中藏幽境,端的悦目赏心,观之不尽,令人置身其间,胸襟开朗,顿生灵悟。”
描写日出的文字有很多,但是写得如此细致而生动的,恕我孤陋寡闻,从小学到现在,看过的中外小说中还没有谁的描写可以胜过这一段。对于日出的描写,还珠并没有用金盘、火球一类词语对太阳进行直接的描绘,而是通过对黎明之际光线明暗的变幻和入目景物的转换,将日出景象生动地勾勒出来,令人仿佛身临其境,这等文字功力,又岂是“为写景而写”之辈所能为?看过日出的人不少,为日出的美景所感动的人更多,但能够把自己的所见所感用优美的文字表达出来的人,就少得太多了,恐怕说得最多的就是“风景优美极了”、“太美了”之类贫乏的赞语。这等景色描写,或许有过于完美之处,比如日出时就一定会有巨禽飞过?要是冬天看日出,怎么能有春烟杳霭等等,显然,作者在描写日出时,一方面以真实的个人经历为基础,另一方面,显然是对描写对象进行了艺术加工,由远及近、由上到下,有动有静,有全景的描述,也有具体景物的描绘,使景色的描写不仅井井有条,而且十分生动。还珠楼主或许用笔描绘了一幅我们永远看不见的完美景色,只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的笔下的词语和文字令我们感受到日出时天地山川的无边胜景以及由此而带来的美的享受!没有见过日出美景的人,是无法想象旭日初生时那种气象万千的壮观景象的,更无法体会得见日出之人面对美景时心中的那种震撼、那种感动。而肯于使用上面如此大量笔墨去描绘日出之人,竟然会不带一丝感情,完全客观地描写吗?从上面那段的遣词用字以及行文的顺序和节奏,明显可以看出,作者在写到这里时,心中充满了昔日观日出时的美好回忆与感受!
面对瑰丽的自然风景而产生的审美体验,与看《红楼梦》是截然不同的。《红楼梦》通过专家学者们多少年不断的解剖和挖掘,其艺术成就的伟大早已是不争的事实,里面的精彩段落与篇章相信很多读者与作者至今记忆由新。看到黛玉葬花,有人掉泪;看到晴雯之死,有人扼腕而叹息;但是,同样的人,可能看到蜀山中对于三峡纤夫真实生活的描写而毫不动容,看到蜀山中壮丽的山川胜景而不以为然,个中的原因并不复杂,个人的学识修养是一个重要方面,因为这涉及对于文字以及文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的理解,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暂且抛在一旁,另一个原因则是作品内容与主旨迥然相异,则审美的角度与方式也无法相同。“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面对这样的开篇,怎么可能有人用欣赏风景的心态去看这部作品呢!而如此的心态,又如何能够产生与看蜀山的相类似的体验呢?
还是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的好,“有人看出了自由恋爱,有人看出了排满......”,这话是对着《红楼梦》说的,又何尝不能用在《蜀山剑侠传》上呢?又何尝不能用在许多其他的小说上呢?看书的人,是不是更应该做如是观,把分高下的心态转移到对作品本身的欣赏与批评呢?
注:这两天有点空,偶然看到有人指点蜀山和红楼,心有所感,就当上一回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先照着某兄来一斧头吧!
原文2003-10-16发于清风阁,现略加整理,一并归入我的武侠随笔系列,以识当年的网上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