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凤娘与赵千千
 
2020-04-24 16:34:39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三)

  无忌在换衣服。
  连洗个澡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开始换衣服,换新郎倌的吉服。
  他身上还带着一身臭汗,两条腿,不但又酸又疼,而且内侧的皮,都已被马鞍磨破。
  他骑回来的马虽然是匹千中选一的快马,现在却已经倒了下去。
  他还没有倒下去,已经算很不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要做一个新郎倌,可真不是容易的事。
  从换衣服这件事开始,就已经很不容易。
  他以前从未想到过新郎倌穿的衣服竟是这么麻烦,比小女孩替她的泥娃娃穿衣服还麻烦!
  幸好他总算还沉住了气,因为他知道他这一生中,最多也只有这么样一次。

×      ×      ×

  三个人在帮他换衣服。
  本来应该是三个女人的,可是他坚持一定要用男人。
  三个他既不认得,也不喜欢的女人要帮他换衣服,他受不了。
  只不过屋子里还是有个女人。
  虽然这个女人在他的眼中看来,并不能算是个女人,可是在别人眼中看来,她却是个标准,漂漂亮亮,完完全全的女人,除了脾气太坏之外,几乎已可以算是个女人中的女人。

×      ×      ×

  千千就坐在屋角里,看着他换衣服,就坐在地上。
  屋子里就算有八百张椅子,她也不会坐,因为她喜欢坐在地上。
  她喜欢坐在地上。
  就算地上有两尺厚的泥,只要她喜欢,还是一样会坐下去。
  衣服脏,她一点都不在乎,别人说她坐没有坐像,她更不在乎。
  她跟卫凤娘不同。
  她一向只做她喜欢做的事。
  无忌在摇头。“就凭你这副坐像,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千千从鼻子里“哼”了声:“你管我嫁不嫁得出去?反正我也不会嫁给你!”
  无忌苦笑。
  他只有苦笑。
  千千还不服气:“何况像你这样的男人都能娶到老婆,我为什么嫁不出去?”
  无忌忍不住又要表示他的意见了:“可是你是个女人,女人多多少少总得有点女人的样子!”
  千千撇了撇嘴:“女人应该像什么样子?像你那个香香?”
  提起香香,无忌就不说话了。
  千千却得理不饶人:“她是不是真的很香?她究竟有多香?”
  她好像对这种问题很有兴趣,无忌只有赶快改变话题。
  “今天来的人是不是很多?”
  “嗯!”
  “来了些什么人?”
  “该来的人却没有来,不该来的人都来了。”
  无忌用眼角瞟看他的妹妹:“我知道大大爷的儿子一定没有来!”
  千千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无忌故意笑得很阴险的样子:“因为他本来应该来的。”
  千千的脸居然红了起来。
  “大大爷”,就是大风堂第一位有权力的人,江湖中人人公认的智多星司空晓风。
  他的儿子叫司空曲。
  司空曲对赵千千有意思,无论对什么人来说都已经不是秘密。
  无忌很得意。
  他这一着总算让他这多嘴的妹妹暂时闭上了嘴,可是他忘了自己也有些不是秘密的秘密。
  千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真可惜!”
  无忌也忍不住问:“你可惜什么?”
  千千道:“可惜一个人没有来。”
  无忌道:“什么人?”
  千千说道:“是一个本来更应该来的人!”
  无忌道:“谁?”
  千千道:“可怜的怜怜。”
  无忌道:“她关我什么事?我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
  千千道:“就因为你没有见过她的面,所以才可惜!”
  她也用眼角瞟着她的哥哥:“你不一直都很想见见她长得是什么样子?”
  无忌没办法否认。
  他的确一直都很想见见这个“可怜的怜怜”,长得是什么样子。这也已不是秘密!

×      ×      ×

  这个“可怜的怜怜”,就是他们三大爷上官刃的独生女!
  她的名字就叫做怜怜。
  上官怜怜。
  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个才女,也是个美女。
  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见到过她。
  因为她从小就被她父亲送到黄山去了,有人说她是学艺去的。
  “黄山‘妙雨观’妙雨师太的武功,最适于女孩子。”
  也有人说她是养病去的。
  “她天生就有种奇怪的病,就像她的母亲一样,若不能安心静养,很可能连二十岁都活不到。”
  究竟她是为什么去的?
  从来没有人知道,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上官刃。
  上官刃一向不是容易接近的人,更不愿别人提到这个问题。
  他妻子的死,和她的女儿,都是他从不肯提起的事。
  如果上官刃不愿提起一件事,你若提起来,就只有自讨无趣。
  不管你是谁都一样。
  就连大风堂的主人云飞扬云老爷子,都知道他的怪脾气。

×      ×      ×

  提到怜怜,无忌又只有赶紧改变话题,问道:“老头子今天吃了药没有?”
  这个话题,永远是他们最关心的。
  因为老头子就是他们的父亲。
  “老头子”这称呼,绝对没有丝毫不尊敬的意思,只不过表示他们兄妹和父亲之间那种别人永远无法了解的关心和亲密。
  在别人眼中,他们的父亲也许是个很可怕的人,江湖中大多数人提起“金龙剑赵简”这五个字,心里都会生出种接近畏惧的尊敬。
  可是在他们眼里,他不但是他们的严父,也是他们的慈母。
  赵夫人很早就已去世,他一手将他们兄妹抚养成人。
  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会起来为他们盖被的是他。
  在风和日丽的春晨,陪着他们在花园里放风筝的也是他。
  为了抚养这一双子女,这位昔年以一柄剑纵横江湖,协助他的至友云飞扬创立大风堂的武林健者,脾气就渐渐变了。
  近年来虽然他脾气变得更好,身体却渐渐衰弱,变得很容易疲倦。
  处理过大风堂繁重的事务后,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疲倦得连话都说不出,有时,甚至会痛苦得全身都在痉挛抽缩。
  他们兄妹渐渐发现了他的痛苦,断定他必定在隐藏着自己某种病痛。
  他们兄妹虽然能勉强他去看过大夫,可是这倔强的老人却时常不肯吃药。
  他常说:“只有女人才会一天到晚吃药,难道你们要把我当作女人?”
  这种想法虽然很不正确,可是只要他认为这是对的,就绝没有任何人能令他改变。
  千千轻轻叹了口气,道:“今天他又偷偷的把那碗药倒进阴沟里了!”
  无忌苦笑,道:“我真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是像小孩一样怕吃药。”
  千千道:“听说一个人年纪大了的时候,常常都会返老还童的。”
  无忌道:“听说华山的陆老伯也特地赶来了,他的病因别人虽然诊断不出,可是在陆老伯手下,天下还有什么治不好的病?”
  陆老伯就是“华山医隐”陆通,不但是华山剑派的名宿,也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医。
  千千道:“今天中午吃过饭后,陆老伯就已经替老头子把过脉。”
  她想了想,又道:“他们两个人还关在书房里,谈了很久。”
  无忌道:“他们出来后怎么说?”
  千千道:“他们出来的时候,老头子显得很高兴,还特地摆了一桌酒,约了三大爷在后园开怀畅饮。”
  三大爷,就是大风堂的三位巨头之一,终日难得说一句话的“铁剑金人”上官刃。
  金人还有开口的时候,要他说话,简直比要金人开口还难。
  千千道:“他今天也陪老头子喝了很多酒,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的酒量很可能比你还好。”
  无忌展颜笑道:“这么样说来,老头子的病一定已有了转机。”
  千千道:“可是陆老伯却显得心事重重,连酒都不肯去喝。”
  无忌又皱起了眉。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匆遽的脚步声,一个人在外面问:“大少爷在不在这里?”
  无忌和千千,都听出这是老姜的声音。

×      ×      ×

  老姜在赵府已经耽了几十年,已经由赵简的书僮变成和风山庄的总管,本来踢毽子踢得比谁都好的两条腿,近年来已被风湿拖垮,走起路来很困难。
  可是赵简在他心目中,却永远都是昔年的那个大少爷。
  他甚而连称呼都改不过来。

×      ×      ×

  千千从地上一跃而起,推开了窗子,就发现一向最沉得住的老姜,现在居然好像显得很着急,虽然早已停住了,还在不停的喘息。
  她忍不住问:“究竟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急什么?”
  老姜喘着气道:“司空大爷已经从保定府赶来了,正在花厅里等着跟大少爷见面,大少爷却不知道那里去了。”
  千千道:“你去找过?”
  老姜说道:“我到处都去找过了,非但找不到大少爷,就连上官三爷,都不见踪影。”
  千千也有点着急起来。
  老姜跟随她父亲已有四十年,对和风山庄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
  如果连他都找不到人,还有谁能找得到?
  无忌忽然道:“我找得到。”
  老姜道:“你知道他在那里?”
  无忌笑了:“那地方只有我知道,我替你去找。”
  他也不管自己身上已换了新郎倌的吉服,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老姜看着他,摇头叹息道:“小少爷的脾气,真是跟大少爷年青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虽在叹气,眼睛里却充满了欣慰。
  他的大少爷一生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如今毕竟有了善报。
  能够眼看着这位小少爷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他自己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只希望这位小少爷能赶紧找到他的大少爷,赶快拜天地,入洞房,他也好喘口气,去找他的老伙伴痛痛快快喝两杯。
  千千却有点不服气忍不住道:“我就不信这里还有连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老姜道:“有些地方我们本来就不该知道。”千千道:“为什么?”
  老姜道:“因为那一定是大少爷处理公事的机密重地,大少爷一向公私分明,当然不会让我们知道。”千千道:“那么无忌怎么会知道?”
  老姜道:“小少爷是大少爷的传人,将来大少爷退休了之后,继承他事业的就是小少爷,这些事他当然应该让小少爷知道。”
  千千更不服气了:“凭什么只有他才能知道,我难道不是我爸爸亲生的?”
  老姜道:“你?你到底是女孩子!”
  千千道:“女孩子又怎么样?”
  老姜道:“女孩子迟早总要出嫁的,出嫁之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一向说实话。
  千千想驳他都没法子驳他,只有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就偏偏不嫁,看你怎么样?”
  老姜笑了,道:“我怎么样?我能怎么样?”
  他眯着眼笑,又道:“怕只怕到了时候,别人就真想要你不嫁都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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