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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剑
 
2024-04-06 20:47:3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一)

  那实在是一座很简陋的茅亭,亭中一无所有,除了两个草蒲团之外。
  蒲团是相对而放的,一个灰衣的老人盘坐在上,另一个自然是为丁鹏而设的。
  丁鹏终于看见了这位名震天下的传奇性人物,他自己却说不上是什么一种滋味。
  面对着一个自己要挑斗的,胸中必然是燃着熊熊的烈火,鼓着激昂的斗志。
  但丁鹏没有。
  面对着一个举世公认为第一的剑客,心中也一定会有着一点兴奋或是钦慕之情。
  但丁鹏也没有。
  听声音,谢晓峰是很苍老了。
  论年岁,谢晓峰约摸是五十多不到六十,以一个江湖人而言,并不算太老。
  但是见到了谢晓峰本人之后,连他究竟是老,是年轻,是鼎岁盛年都无从辨解了。
  谢晓峰给丁鹏的印象,就是谢晓峰。
  他听过不少关于谢晓峰,也想过不少谢晓峰,未见谢晓峰之前,他已经在脑中构成了一付谢晓峰的图容,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几乎就是那构想的影子。

×      ×      ×

  第一眼,他直觉以为谢晓峰是个老人。
  因为他的声音是那么苍老,他穿了一袭灰色的袍子,踞坐在蒲团上,仿佛一个遁世的隐者。
  丁鹏首先接触的也是对方的眼光,是那么的疲倦,那么的对生命厌倦,都是属于一个老人的。
  但是再仔细看看,才发现谢晓峰并不老,他的头发只有几根发白,跟他的长须一样。
  他的脸上没有皱纹,皮肤还很光泽细致。
  他的轮廓实在很英俊,的确够得上美男子之誉,无怪乎他年轻时会有那么多的风流韵事。
  就以现在而言,只要他愿意,他仍然可以在女人中间掀起一阵暴风,一阵令人疯狂的风暴!
  谢晓峰只打量了丁鹏一眼,就很平静而和气地道:“坐,很抱歉,这儿只有一个草垫。”
  虽是一个草垫,但放在主人的对面,可见谢晓峰是以平等的身份视丁鹏的,那已经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敬意了。
  够资格坐上这垫子的,只怕举世间还没几个人。
  要是换了从前,丁鹏一定会感到忸怩或不安的,但是现在,他已雄心万丈自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已没有人能与谢晓峰平起平坐,所以他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谢晓峰看着他,目中充满了嘉许之意:“很好,年轻人就应该这样子,把自己看得很高,把自己的理想定得很高,才会有出息。”
  这是一句嘉许的话,但是语气却像是前辈教训后辈,丁鹏居然认了下来。
  事实上丁鹏也非认不可,谢晓峰的确是他的前辈。
  就算等一下他能够击败谢晓峰,也无法改变这事实。
  谢晓峰嘉许地再看了他一下:“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
  丁鹏道:“我不是。”
  谢晓峰笑笑:“我以前也不是。”
  他的语气有着落寞的悲哀:“但是我现在却变得多话了,就意识着我已经老了。”
  人上了年纪,话就会变得多,变得嘴碎,但谢晓峰看来实在不像。
  丁鹏没有接嘴的意思,所以谢晓峰自己接了下去:“不过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才会变得多话,没人的时候,我经常会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丁鹏道:“我不喜欢猜谜。”
  这句话很不礼貌,但谢晓峰居然没生气,而且还笑嘻嘻地道:“不错,你年轻,喜欢直接了当地说话,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拐弯抹角,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要绕上个大圈子。”
  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自知来日无多,假如再不多说几句,以后就无法开口了?
  但是在丁鹏的年岁,却不会有这个感受的。
  不过,谢晓峰的问题还是耐人寻味的。
  为什么一个天下闻名的第一剑客,会变成这付唠唠叨叨的样儿呢?
  为什么只有在这儿,他才会如此呢?
  丁鹏虽然不喜欢猜谜,却忍不住想以自己的本事去得到这个答案。
  所以他的眼睛四下搜索了。
  这儿的确不是一个很愉快的地方。
  荒落,颓败,萧索,消沉,随处都是死亡的气息,没有一点生气。
  任何一个意气飞扬的人,在这儿耽久了,也会变得呆滞而颓丧的。
  但是,这绝不会是影响谢晓峰的原因。
  一个对剑道有高深造诣的人,已经超乎物外,不会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了。
  所以丁鹏找不到答案。
  幸好,谢晓峰没有让他多费脑筋,很快地自己说出了答案:“因为我手中没有剑!”
  这简直不像答案。
  手中有没有剑,跟人的心境有什么关系?
  胆小的人,或许要靠武器来壮胆,谢晓峰是个靠剑壮胆的人吗?

(二)

  但丁鹏好像接受了这个答案。
  至少,他懂得了其中的意思。
  谢晓峰是个造诣登峰造极的剑客,他的一生都在剑中消磨,剑已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
  手中无剑,也就是说他已没有了生命,没有了灵魂。
  谢晓峰如果把他生命中属于剑的部份去除掉,他剩下的也就是一个平凡而衰弱的老人了。

×      ×      ×

  谢晓峰从丁鹏的脸上了解到他确已懂得这句话,因之显得很高兴。
  “我们可以继续谈下去,否则,你不会对以后的话感到兴趣的!”
  丁鹏有点激动,谢晓峰的话无疑已引他为知己。
  能被人引为知己,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能够被谢晓峰引为知己,又岂仅是高兴所能代表的。
  “事实上我这二十年来,已经不再佩剑了,神剑山庄早先确有一枝神剑,也早已被我投入了河底。”
  这件事丁鹏知道。
  那是在谢晓峰与燕十三最后一战之后。
  燕十三穷思万虑,终于创出了他的第十五剑,天地间至杀之剑。
  这一剑击败了无敌的谢晓峰,但是死的却是燕十三,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为的也是毁灭那至恶至毒的一剑。
  谢晓峰的声音很平静:“神剑虽沉,但神剑山庄之名仍在,那是因为我的人还在,你明白吗?”
  丁鹏点点头。
  剑术到了至上的境界,已无须手中握剑,任何东西到了手中都可以是剑,一根树枝,一根柔条,甚至于是一根绣花的丝线。
  剑已在他心中,剑也无所不在。
  谢晓峰的话已经很难懂,但丁鹏偏偏已经到达了这个境界,所以他懂。
  但是谢晓峰的下一句话却更难懂了:“我的手中没有剑。”
  还是重复先前的那句话,意境却更深。
  丁鹏问:“为什么?”
  这也是很蠢的问话,任何一个不懂的问题,都是以这句话来发问的。
  可是问自丁鹏之口,问于此时此地,却只有丁鹏才问得出来,而且是对谢晓峰的话完全懂了才问得出来。
  丁鹏原没打算会有答案的,他知道这必然牵涉到别人的隐私与秘密。
  但是谢晓峰却意外地给了他答案。
  他用手指了指两座荒坟。

×      ×      ×

  坟在院子里,进了门就可以看见。
  如果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丁鹏也该早发现了,何以要等谢晓峰来指明呢?
  但是经谢晓峰指了之后,丁鹏才知道答案一定要在亭子里才能找到的。
  坟是普通的坟,是埋死人的。
  它若有特异之处,就在它所埋葬的人。
  一个不朽的人,可以使坟也跟着不朽。
  像西湖的岳王墓,塞外的昭君墓等。
  名将忠臣烈士美人,他们的生命是不朽的,他们的事迹刻在墓碑上,永供后人垂吊。
  这院子里的两座坟上都没有墓碑,墓碑树在茅亭里,插在栏杆上。
  只是两块小小的木牌。
  一块在左,一块在右,从亭子里看出去,才可以发现,这两块小木牌,各对着一座坟,好像树在坟前一般。
  “故畏友燕公十三之墓!”
  “先室慕容秋荻之墓!”

(三)

  原来是这两个人。
  燕十三是击败过他的人。
  慕容秋荻是他的妻子,也是他此生最大的死仇大敌,不知道用了多少方法,把谢晓峰几将置于死地。
  虽然,两个人都死了,但是谢晓峰却没有忘记他们。
  所以谢晓峰要说在这个地方,他手中无剑。
  谢晓峰虽然天下无敌,但是他败在这两人手中。
  燕十三只击败过他一次,却使他永远也无法扳回来了。
  慕容秋荻不知使他失败了多少次。
  所以谢晓峰要把此地命名为藏剑庐。
  不管他的剑多利。
  但到了这儿,却全无锋芒了。
  不管谢晓峰的生命中有多么辉煌的光彩,但是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永远是个失败者。
  丁鹏心中对这个老人不由起了一份由衷的尊敬。
  那两个人都已死了,然而谢晓峰却设置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激励自己。
  他为的是什么?
  燕十三与慕容秋荻都不是很值得尊敬的人。
  谢晓峰把他们葬在这里,绝不是为了纪念他们。
  他为的是什么?
  这次丁鹏也没有问为什么,他无须问,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默然良久,丁鹏站了起来:“我这次来是找前辈挑战决斗的。”
  语气中很尊敬,谢晓峰点点头道:“我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找我决斗了。”
  丁鹏道:“我不是为了成名,是真正地想找前辈一决。”
  “我知道,你最近已经是个大名人了。”
  丁鹏道:“以我在刀上的造诣,我以为可以跟前辈的剑一较上下了。”
  “你太客气,你应该说可以击败我。”
  “可是现在我却无法对前辈拔刀。”
  “是为了我此刻手中无剑?”
  “这倒不是,此刻任何人都可以杀死前辈。”
  “不错,我所以要在门口设置禁严,不让人进来,因为在这里,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丁鹏道:“但是我知道,出了这个地方,我必然不是前辈的对手。”
  “那也不一定,胜负是很难说的。”
  丁鹏抱刀一拱手道:“我输了,打扰前辈,多谢前辈指点。”
  谢晓峰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只问道:“你今年几岁?”
  丁鹏道:“二十八岁。”
  谢晓峰笑了一下道:“你很年轻,我今年已经五十六了,可是我在四十六岁那年,才建了这藏剑庐,你足足比我晚十八年。”
  “可是前辈在此已经十年了。”
  “不!我在此地的时间并不多,经常还要出去走走,我这好动的习惯还是改不了,你比我幸运。”
  “我比前辈幸运?”
  “是的,我一直都在成功中,所以领受失败的教训太迟,你却一开始就遭受了挫折,因此以后的进境很难说了。”
  丁鹏想了一下道:“以后希望有机会再与前辈一战。”
  “欢迎,欢迎,但我们最好还是在此地相见。”
  “为什么呢?”
  “你已进来过,藏剑庐就不能再算是个禁地了。”
  “我感到很抱歉。”
  “不必抱歉,你来的时候,此地还是藏剑庐,因为这个地方只有你知我知,你懂吗?”
  丁鹏笑了一下道:“我懂,我一定记住这句话,不告诉任何人。”
  “特别是我的女儿。”
  丁鹏微微一怔,忽又问道:“她到底是不是前辈的女儿?”
  “是的。”
  丁鹏不再说话,大步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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