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街上的奇案
 
2023-12-01 23:06:01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一)

  小方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是因为独孤痴已伸手取剑先将他刺杀。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觉得很奇怪。

×      ×      ×

  他刺的是独孤痴的胸膛,是一杀必死的要害。
  但是他一剑刺下时,独孤痴居然没有伸手取剑,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脸色也完全没变。
  他的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不是怪事!
  独孤痴的脸上本来就没有表情,一直都没有表情。
  奇怪的是,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和以前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完全不一样。
  ——因为没有表情有时也是种表情,甚至可以给人非常强烈的感受。
  以前独孤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让人一看见就会有种冷酷阴森可怕的感觉。
  现在他给人的感受却不同了。
  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只会让人觉得痛苦。一种只有在人们已经觉得完全失败绝望时,才会有的痛苦。
  他是强者,是胜者,占有者,掠夺者。
  他怎么会有这种痛苦?

×      ×      ×

  小方不懂,所以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虽然没有刺下去,却随时可以刺下去。
  他的剑锋已在独孤痴咽喉间,距离独孤痴的咽喉最多只有一寸。
  独孤痴脸上却还是带着那种没有表情的绝望痛苦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他很希望小方这一剑能刺穿他的咽喉,将他刺杀于烈日下。
  ——难道他想死?
  ——只有失败的人才想死,他为什么想死?

×      ×      ×

  小燕也在看着独孤痴。
  她的衣裳已被撕裂,脸也被打肿。可是她在看着这个人时,眼中并没有愤怒仇恨,反而充满讥刺怜悯。
  她忽然走过来拉住小方握剑的手说:“我们走吧!”她说:“这个人已经没有用了,你已经用不着杀他。”
  “没有用?”小方不懂:“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他已经不是男人。”小燕的声音里也充满讥刺:“他想占有我,可惜他已经完全没有用了。”

(二)

  独孤痴还躺在那里,躺在滚烫的砂粒上,酷热的太阳下。
  小方已经走了,就这样留下了他。
  ——一个已经没有用的男人,一个已经不是男人的男人,根本已经不值得别人出手。
  他们虽然知道让他这样子躺在那里,日落前他就会像烤炉上的炙肉般被烤焦。
  他们却还是走了。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别人能救得了他。

×      ×      ×

  齐小燕接过了一件小方默默递给她的衣服,披在她几乎已完全赤裸的身子上。
  她看来虽狼狈,神情却远比小方镇定。
  她问小方:“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小方沉默着。看看这一片赤热的大地,看看自己一双空手。
  过了很久他才反问她:“现在我们能到哪里去?”
  “你想到哪里去,我们就到哪里去。”小燕说得很轻松,就好像完全不知道现在他们已经一无所有,随时都可能倒下。
  又沉默了很久,小方才开口:“我想回拉萨。”
  “那么我们就回拉萨。”小燕还是说得很轻松:“现在我们就回去。”
  小方看着她,忽然笑了,苦笑。
  “我们怎么回去?”他问:“是爬回去?还是被人抬回去?”
  小燕居然也在笑,笑得仿佛很神秘。
  小方实在想不通她怎么还能笑得出,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
  因为这时候她已经搬开了一块岩石。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岩石下的一个洞穴里拿出了三个很大的皮袋,一袋粮食,一袋衣服,一袋水。
  小方吃惊的看着她,忽然长长叹息。
  “我忽然发现你很像一个人。”他说:“有很多地方都很像。”
  “你说我像谁?”
  “班察巴那。”小方说:“沙漠中的第一号英雄好汉。永远没有人能捉摸透的班察巴那。”
  “我怎么会像他?”
  “因为你也跟他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先为自己留下退路。”
  小方道:“所以你们永远都不会被人逼得无路可走。”
  齐小燕又笑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忽然也变得像“阳光”一样,变成了个很爱笑的女孩子。
  她带着笑问小方:“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到拉萨去了?”
  “是的。”小方说:“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去了。”

(三)

  拉萨依旧是拉萨。
  就好像其他那些历史辉煌悠久的古城一样。岁月的侵蚀,战乱的摧残,世事的迁移,都不能让这些古老的大城有丝毫改变。
  那条横亘于布达拉宫与恰克卜里山之间的石砌城垣,那些布满在山头上的楼阁、禅房、寺院、碑碣,那高耸在岩石上的巨大城堡,连绵的雉堞,发光的窗牖,看来依旧是那么瑰丽,那么调和。
  市中的小巷里依旧挤满了人。那些肮赃衰老的乞丐依旧匍匐于尘土中,念着他们已不知念过多少遍的六字真言,向路人和远方来的旅客乞讨。街道旁依旧堆满垃圾和粪便,却又偏偏不会影响这个城市的美丽。
  拉萨就是这样子的,又矛盾、又调和、又褴褛、又瑰丽。
  重回了这里,小方心里的感觉几乎就好像回到了他的故乡江南一样。
  小燕又问他:“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去八角街。”
  那里是这古城的商业汇集区,附近的大商号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不管你想要买什么,在那里都可以找得到。
  小燕又问:“你要到那里去买什么?”
  “什么都不买。”
  “什么都不买去干什么?”
  “去一家商号。”小方说:“鹰记商号。”
  “鹰记?是不是卜鹰的?”
  “以前是。”
  “现在呢?”
  “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了。”
  “现在既然已经不是他的,你去干什么?”小燕好像已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去找一个人。”小方慢慢的回答:“问他一些事。”
  他盯着小燕:“如果你不去,不妨留在这里。”

×      ×      ×

  她当然不会不去的。
  于是他们穿过了繁荣的市集。从两旁已被油灯熏黑的铺子里传出的酸奶酪味,浓得几乎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明亮的阳光和飒飒的风砂又几乎使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市场上货物充沛。从打箭炉来的茶砖堆积如山;从天竺来的桃、李、桑椹、草莓令人垂涎欲滴;从藏东来的藏香,精致的金属鞍具;从尼泊尔来的香料、蓝靛、珊瑚、珍珠、铜器;从关内来的瓷器和丝缎;蒙古的皮货与琥珀;锡金的糖果、麝香和大米,……这些珍贵的货物又让人不能不把眼睛睁大些。

×      ×      ×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条街上的人样子好像变了。

(四)

  这条街也跟别的街道一样。街上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住在这里的,一种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以前小方走过这条街时,总觉得每个人都带着健康愉快富足的样子,显得对自己的生活和事业都很满意,对未来也充满信心。
  可是今天这些人的样子都变了。变得有点畏缩,有点鬼祟。看人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充满怀疑和戒心,而且每个人都显得很害怕的样子。
  这条街上都是殷实的商号,这些人的生活一向无忧无虑。
  他们为什么要害怕?怕的是什么?

×      ×      ×

  小方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小燕也同样感觉到了。
  她拉了拉小方的衣角,轻轻的告诉他:“这条街上一定出了事。”她说:“而且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她又问小方:“你有没有注意到别人看你的样子?”
  小方当然注意到。
  别人看他时的样子,就好像把他当成随时都可能把瘟疫癫疯带来的瘟神。
  和气生财。做生意的人本来是不可以用这种眼光看人的。
  ——这地方出了什么事?难道又跟小方有什么关系?

(五)

  小方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想起上次卜鹰的山庄被焚,鹰记商号易主。他和阳光走过这条街时,别人也是用这种眼光看他们的。
  难道这次的变故又发生在鹰记?
  难道这些人还认得他,还记得他是卜鹰的朋友?
  难道卜鹰已回到这里,对他的仇敌作了公正而残酷的报复?
  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卜鹰做的事,本来就是令人永远无法预料得到的。
  假如小方回到鹰记时,卜鹰已经坐在柜台里,小方也不会觉得太吃惊。
  他一向认为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卜鹰做不到的事。
  小方的脚步加快,心跳也加快了。恨不得一步就跨进鹰记的大门。
  如果他知道鹰记商号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就算用轿子抬他、用鞭子抽他,他也未必会进去的。

(六)

  鹰记的大门是开着的,远远就可以看得见店里的情况。
  店里有五个人,正在做一件事。
  鹰记一向是家信用卓著、生意鼎盛的商号。店里的人当然都有事做,非做事不可。
  这五个人在做事,绝不是件奇怪的事。他们没事可做才是奇怪的事。
  可是小方一眼看过去,居然看不出他们在做的是什么事。无论谁一眼看过去都看不出他们在做的是什么事。
  因为他们在做的事很奇怪。不但是在一般情况下任何人都不会做的事,而且可以说是任何人一辈子都很难看得到的事。
  所以你就真看见了他们正在做什么事,也不会相信他们正在做这种事。
  他们正在杀人!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条人很多的街道上,一家开着大门的店铺里杀人。
  ——是谁在杀谁?
  有两个人在杀另外两个人。还有一个人在旁边看,看着他们杀人。
  小方冲过去。还没有冲进门就怔住了。
  因为他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自己。

(七)

  除了照镜子的时候外,不可能真的看见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小方却看到了他自己,一个长得跟他完全一模一样的人。
  小方还在鹰记的大门外面。店里居然还有一个小方,站在柜台前看着别人杀人。
  ——小方不是孪生子,也没有兄弟。另外这个小方是从哪里来的?
  齐小燕无疑也同样吃惊。
  小方怔住时,她也同样怔住。她用力拉住小方的手说:“我看见你了。”
  “哦?”
  “我看见你在前面那家商店里。”
  “哦?”
  “可是你明明在我旁边,怎么会又在那家店里?”小燕问小方:“难道你一个人会变成两个人?”
  小方苦笑,只有苦笑。
  无论谁听见别人问他这种问题都只有苦笑。这问题实在太绝,太荒谬。
  可是等到小方看清楚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时,他连苦笑都笑不出了。 
  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砍了一刀,正砍在他感觉最灵敏的关节、上。
  杀人的人有两个,一个男,一个女。
  被杀的也是一个男,一个女。
  杀人的男人赫然竟是卜鹰!
  杀人的女人赫然竟是“阳光”。
  卜鹰杀的赫然竟是班察巴那!
  “阳光”杀的人赫然竟是波娃。
  另外一个小方居然正在看着卜鹰和“阳光”杀班察巴那和波娃,居然连一点劝阻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八)

  这是件很简单的事。
  世界上有很多表面看来很复杂很神秘的事,其实都很简单。
  有时甚至简单的可笑。
  ——为什么会有两个小方?
  因为店里另外一个小方是蜡人,是用蜡做成的人。
  ——卜鹰为什么会杀班察巴那?“阳光”为什么会杀波娃?
  因为他们也是蜡人。
  店里的五个人都是用蜡做成的人。虽然做得惟妙惟肖,却是假的。
  所有无法解释的事都有了解答。答案很简单,可是并不可笑。
  因为小方立刻又想到了很多问题。
  ——这些蜡人是谁做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有什么用意?
  ——鹰记商号里的人一向很多,现在怎么会只剩下五个用蜡做的假人?别的人到哪里去了?
  小方继续往前走,又看见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站在比较远的一个角落里。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男人是吕三,女人是苏苏,苏苏手里还抱着个孩子。
  吕三风貌依旧,苏苏美丽如昔,她怀里抱着的孩子着花衣,戴红帽。虽然只有两三个月大,已经长得肥头大耳,可爱极了。
  这三个人当然也是蜡做的假人。
  就算他们不是蜡做的,就算吕三真的站在那里,小方也不敢冲过去。
  因为他并没有忘记山村石屋中那一段往事。
  苏苏怀里抱着的孩子,是他亲生的骨肉,是他血中的血。
  他看见的虽然只不过是个蜡做的孩子,但是这孩子的容貌想必和他那孩子完全一模一样。
  ——多么可爱的孩子。小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去抱他。
  如果是在两年前,不管吕三是真是假,也不管这孩子是真是假,小方早已冲了过去。
  但是现在的小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小方了。
  他早已学会了忍耐。
  他一定要忍耐,要冷静。因为这几个蜡人不仅是几个人而已,其中必定还隐藏着一些极可怕的阴谋和秘密。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
  ——这些蜡人究竟是谁做的?为什么要做这么样几个蜡人摆在这里?

(九)

  小方尽量让自己冷静镇定下来。于是他又注意到几件事。
  鹰记本来也跟别的商号一样,门口也聚集着一些流动的小贩和行人乞丐。再加上店里又摆着这几个服饰鲜明,行事诡秘的蜡人,本来应该能吸引更多人在门口。
  现在门口的几丈方圆之内却连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一走到这附近,就远远的避开了。仿佛只要一踏入这块不祥之地,立刻就会祸事降临。
  可是每个人都在远远的注意着这家商号。每个人都以一种惊疑恐惧的眼色,偷偷的窥望着店里的蜡像,就好像把它们全都当做有血有肉的活人一样。随时都可以用它们手中的蜡剑割断人的咽喉,刺穿人的心脏,夺取人的性命。

×      ×      ×

  小方也悄悄拉了拉齐小燕的衣角,拉着她向后退,退入人群。
  人群又远远避开。不管他们走到哪里,人群都会远远避开。
  齐小燕忽然问小方:“你知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全都躲着你?”
  她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因为那家店里也有你的蜡像。”
  她的推论是:“做这些蜡像的人既然能把你的像做得这么逼真,一定是个跟你很熟的人。”
  她问小方:“你猜不猜得出这个人是谁?”

×      ×      ×

  小方没有猜。他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
  一个面目黝黑,穿着件波斯长袍,卖香料的混种老人,本来正在另一家商号门口兜生意,看见小方过来,也想远远避开。
  小方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压低声音说:“我认得你,你认不认得我?”
  老人吃了一惊,拼命的摇头。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不认得,完全不认得。”
  小方冷笑:“就算你不认得我也没关系。只要你能听懂我的话,不管你认不认得我都一样。”
  他用力握紧老人的臂:“你听着,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肯说,我有银子给你;你不肯说,我就捏断你这条手臂。”
  他用来对付这老人的两种方法,自从远古以来,就是最有效法子。
  老人的额角上已经痛出了冷汗,眼睛里已经看到了银光。
  在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能闭着嘴。
  小方将老人拉出了人丛。拉到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里,才沉着声问:“鹰记商号里那些蜡人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
  小方手只加了一分力,老人就痛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了。
  “我真的不知道。”老人说:“昨天早上鹰记商号一开门,那些蜡人就在那里了。”
  小方盯着他,直等到判断出他说的话是真话之后,手的力量才放松。
  “鹰记商号的伙计呢?”
  “不知道。”老人说:“从昨天早上我就没有看到他们。”
  “连一个都没有看见?”
  “一个都没有。”
  “从昨天早上起,鹰记商号里就只有那几个蜡人在店里?”小方问:“连一个活人都没有?”
  “没有。”老人说得很肯定:“绝对没有。”
  “鹰记”的组织严密,规模庞大。除了那些实为卜鹰属下战士的伙计之外,经常留守在店里真正做规矩生意买卖的人,至少也有一百多个。
  一百多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当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全部失踪。
  这些人到哪里去了?
  小方思索着,又问了个好像是多余重复却又绝对不是多余重复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就只有这几个蜡人留在鹰记商号里?”
  “大概是这样子的。”
  老人也想了想才接着道:“因为从昨天早上到现在,除了这几个蜡人外,谁也没有看见鹰记商号里有活人走动过。”
  小方又问:“你知不知道鹰记商号经常都有很多值钱的货物?”
  “我知道。”老人说:“大家都知道。”
  “店里既然只有这几个蜡人留守,难道就没有人打店里那些货物的主意?”
  “有过。”老人说:“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至少已经有过五六拨人。”
  小方当然要问:“那些人呢?”
  “全都死了。”老人缩起脖子:“一走进鹰记的大门就死了。”
  “只要一走进大门就死?”小方问:“不管什么人都一样?”
  老人点点头。衰老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仿佛在流汗,冷汗。
  小方的手已不由自主握住了剑柄,背脊也觉得有点凉飕飕的。
  他不相信这种事,又不能不信,所以他又问:“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他们的尸体在哪里?”
  老人没有回答这问题,也不必再回答。因为就在这时候,这条八角街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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