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江东流
2023-11-14 18:51: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当然是三招!他们当然绝不会比萧十一郎多用一招的,这点无论谁都可以想得到。
  甚至连萧十一郎自己都无法想像,满天夕阳忽然消失,黑暗的夜色,忽然已笼罩大地,星光还没有升起,月亮也没有升起,在夜色中看来,红樱绿柳就像是两个来自地狱,来拘人魂魄的幽灵。
  他们的脸色冷漠如幽灵,他们的目光也诡异如幽灵,但他们手里的剑,却亮如月华,亮如厉电。
  萧十一郎横持着一丈二尺长的木棍,左右双手,距离六尺,红樱绿柳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有五六尺。
  两人同时轻叱一声:“走。”
  叱声中,两人手里的短剑,已同时飞出,如神龙交剪,闪电交击,剑光一闪,飞击萧十一郎左右双耳后颞骨下的致命要穴。
  这一击的速度,当然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萧十一郎没有退,没有闪避,身子反而突然向前冲了出去,长棍横扫对方两人的肋骨。
  这是第一招,双方都已使出了第一招。
  萧十一郎这一招以攻为守,连消带打,本已是死中求活的杀手。
  只听“叮”的一声,双剑凌空拍击,突然在空中一转,就像是附骨之蛆般,跟着萧十一郎飞回,飞到他的背后,敌人在自己面前,剑却从背后刺来。
  这一着的凶险诡异,已是萧十一郎生平未遇。
  现在他等于已是背腹受敌,自己的一招没能得手,也必将被利剑穿心而死。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人已凌空飞起,倒翻了出去。
  这一翻一掠,竟远达四丈,他的人落下时,已到了墙脚下,又是退无可退的死地。
  就在他脚步沾地的一瞬间,眼前光华闪动,双剑已追击而来。
  萧十一郎手里的木棍举起,向剑光迎了过去,他看得极准,也算得极准。
  只听“夺”的一声,两柄剑都已钉入了木棍,就钉在他的手边。
  这已是红樱绿柳使出的第三招。
  现在剑已钉在木棍上,萧十一郎却还活着,还没有败。
  风四娘总算松了口气。
  谁知双剑入木,竟穿木而过,而且余势不竭,“哧”的,又刺向萧十一郎左右双耳后颞骨后最大的那致命要穴。
  这还是同样一招,还是第三招。
  谁也想不到他们的飞剑一击,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量,竟似已无坚不摧,不可抵御。
  萧十一郎却已退无可退,手里的木棍既无法收回,也无法出击,而且木棍就在他面前,后面就是墙,他前后两面的退路已都被堵死,看来他必死无疑。
  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要闭上眼睛,她不能再看下去,也不忍再看下去。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又起了惊人的变化。
  萧十一郎竟然低头一撞,撞上自己手里的木棍,又是“叮”的一击,双剑在他脑后擦过,凌空交击。他手里的木棍已被他的头顶撞成了两截,飞弹出去,分别向红樱绿柳弹了过去。
  红樱绿柳的剑,已分别穿入了这两截横木,带动飞剑的乌丝,也已穿过了横木。
  萧十一郎这头顶一撞之力太大,木棍就像是条绷紧的弓弦,突然割断,反弹而出,这一弹之力,当然也很快,很急。
  红樱绿柳眼见已一击命中,忽然发现两截木棍已向他们弹了过来。
  两人来不及考虑,同时翻身,虽然避开了这一击,剑上的乌丝却已脱手。
  低沉的夜色中,只见两条人影就像是两朵飞云般的飘起,飘过了围墙。
  只听李红樱冷冷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好个萧十一郎。”
  声音消失时,他们的人影也已消失。
  夜色深沉,东方已有一粒闪亮的孤星升起。
  夜却已更深了……

×      ×      ×

  两柄光华夺目的短剑,交叉成十字,摆在桌上,摆在灯下。
  剑光比灯光更耀眼。
  冷凄凄的剑光,映着一张讣闻般的请柬:
  “……特备美酒一百八十坛,盼君前来痛醉……”
  “……美酒醉人,君来必醉,君若惧醉,不来也罢。”
  萧十一郎一杯在手,凝视着杯中的酒,喃喃道:“他们应该知道我不怕醉的,每个人都知道。”
  风四娘正看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有点醉了?”
  萧十一郎举杯一饮而尽,道:“我不会醉的,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能喝多少酒。”
  他又斟酒一杯,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知之明,都不该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他真的认为他对沈璧君只不过是自作多情?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我看李红樱、杨绿柳就很有自知之明,他们知道自己败了,所以他们立刻就走。”她显然想改变话题,说些能令萧十一郎愉快的事:“他们已使出三招,你却只用了两招,他们的剑已脱手,已到了你手里。”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可是我的头几乎被撞出了个大洞,他们的头却还是好好的。”
  风四娘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已败在你手下。”
  萧十一郎道:“我有自知之明,我本不是他们对手的,就正如我本不是逍遥侯的对手。”
  风四娘道:“但你却击败了他们。”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因为我的运气比较好。”他又举杯饮尽,凝视着桌上的请柬:“只可惜一个人的运气绝不可能永远都好的。”
  请柬在森森的剑光下看来,更像是讣闻。
  萧十一郎看着这张请柬,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讣闻一样。
  有些人明知必死时,是会先准备好后事,发好讣闻的。
  风四娘道:“你在为明天的约会担心?”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从来也没有为明天的事担心过。”他忽然大笑再次举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管明天的事!”
  风四娘道:“你本来就不必担心的,这七个人根本不值得你担心。”
  萧十一郎看着请柬上的七个名字,忽又问道:“你认得他们?”
  风四娘点点头,道:“厉青锋已死,看来虽然还很有威风,可是心却已死了。”
  无论谁过了二三十年悠闲日子后,都绝不会再有昔日的锋芒锐气。
  风四娘道:“他甚至已连人上人那样的残废都对付不了,他的刀虽然还没有锈,可是他心里却已生了锈。”
  萧十一郎道:“你看过他出手?”
  风四娘道:“我看过,我也看得出,他的出手至少已比昔年慢了五成。”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你知道他昔年的出手有多快?”
  风四娘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昔年的出手,若是也和现在一样,他根本就活不到现在。”她接着又道:“人上人能活到现在,却是个奇迹。”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是个强人。”
  一个人的四肢若已被砍断其三,却还有勇气活下去,这个人当然是个强人。
  风四娘道:“只可惜他心里已有了毛病,他心里绝不如他外表看来那么强,他也许怕得要命。”
  萧十一郎道:“你能看到他的心?”
  风四娘道:“我却知道无论谁将自己称为人上人,都绝不会很正常的。”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替那个被他像马一样鞭策的大汉感觉有些难受,我想那个人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风四娘也叹了口气,道:“我就从来没有替那个人想过,但我却替你想过,你为别人想的时候,总比为自己想的时候多。”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这人根本就已没什么好想的。”
  风四娘道:“因为你只不过是匹狼?”她又笑了笑,道:“那你就更不必担心花如玉了,他只不过是条狐狸,狐狸遇着了狼,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萧十一郎道:“轩辕兄弟也是狐狸?”
  风四娘道:“是两条又奸又刁的狐狸,只要一嗅到危险,他们一定溜得比谁都快。”
  萧十一郎道:“金菩萨呢?”
  风四娘道:“他不是狐狸,却是条猪,好吃懒做,好色贪财的猪。”
  萧十一郎笑了。
  风四娘道:“也许你根本不必对付他,他也会被那三条狐狸吃了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最危险的还是鲨王。”
  风四娘没有否认:“据说他是条吃人的老虎鲨,吃了人后连骨头都不吐。”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担心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的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你随便去问谁,他们都一定会说,萧十一郎根本就不是人。”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里又不禁觉得一阵刺痛。
  一个人若是终生都在被人误解,那痛苦一定很难忍受。
  萧十一郎又道:“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七个人。”
  风四娘道:“你在担心什么?”
  萧十一郎凝视着那张请柬,缓缓道:“我担心的是,没有在这请帖上具名的人。”
  风四娘道:“你认为明天要对付你的,还不止这七个人?还有更可怕的人在暗中埋伏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是匹狼,所以我总能嗅得出一些别人嗅不出的危险来。”
  他笑得很奇怪,连风四娘都从来也没有看见他这么样笑过。
  看来那竟像是个人临死前,回光返照时那种笑一样。
  萧十一郎还在笑:“一匹狼在落入陷阱之前,总会感觉得到一些凶兆的,可是它还是要往前走,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还是要往前走,因为它根本已没法子回头,它后面已没有路。”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意思。
  一个人若已丧失了兴趣,丧失了斗志,若是连自己都已不愿再活下去,无论谁都可以要他死的。
  萧十一郎现在显然就是这样子,他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已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他受的打击已太重。
  刚才那一战,他能击败红樱绿柳,只不过因为那一战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要救风四娘。
  他觉得自己欠了风四娘的债,他就算要死,也得先还了这笔债再死。
  现在他也许觉得债已还清了,他等于已为风四娘死过一次。
  至于沈璧君的债,在沈璧君跟着连城璧走的那一瞬间,他也已还清了。
  他觉得现在是沈璧君欠他,他已不再欠沈璧君。
  他的人虽然还活着,心却已死——也正是在沈璧君跟着连城璧走的那一瞬间死了的。
  风四娘忽然发现明天他一去之后,就永远再也不会见着他了。
  因为他现在就已抱着必死之心,他根本就不想活着回来。

×      ×      ×

  风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
  一个女人看着自己这一生中,唯一真心喜爱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如此悲伤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她想哭,却连泪都不能流,因为她还怕萧十一郎看见会更颓丧悲痛。
  她只有为自己满满的斟了杯酒。
  萧十一郎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风四娘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紧,眼睛里满布着红丝:“我本不该这么样想的,我自己也知道,她本就是别人的妻子,她根本就不值得我为她……”
  “为她死。”他并没有说出这个“死”字来,但风四娘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我知道我本该忘了她,好好的活下去,我还并不太老,还有前途,我至少还有你。”
  风四娘用力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她看得出萧十一郎已醉了,他的眼睛已发直,若不是醉了,他绝不会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来的。
  萧十一郎还在继续说:“什么事我都知道,什么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偏偏没法子……偏偏没法子做我应该做的事。”
  风四娘柔声道:“那么你就不该责备自己,更不该勉强自己。”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然什么事都知道,就也该知道世上什么事都可以勉强,只有感情是谁也勉强不了的。”
  萧十一郎却垂下头,道:“我……我只盼望你……你原谅我。”
  风四娘道:“我当然原谅你,我根本就没有怪过你。”
  萧十一郎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抬起头。
  风四娘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背上,已多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这是萧十一郎的眼泪,萧十一郎居然也有流泪的时候。
  这滴眼泪就像是一根针,直刺入风四娘心里,又像是一粒珍珠,比世上所有的财富加起来都宝贵的珍珠。
  风四娘只想用一只白玉黄金樽,将它收藏起来,永远藏在自己心里,但泪珠却已慢慢的渗开,慢慢的消失了,只是它也已渗入了风四娘的皮肤,与她的生命和灵魂结成了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十一郎又在喃喃的说道:“你自己常常说,你并不是个真正的女人……”
  风四娘的确这么样说过,她总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完全女性化的女人。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错了。”
  风四娘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你不但是个真正的女人,而且还是个伟大的女人,你已将女性所有最高贵、最伟大的灵性,全都发挥了出来,我敢保证,世上绝没有比你更伟大的女人,绝没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渐渐垂下,落在风四娘手背上。
  他竟枕在风四娘的手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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