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手足竟然相残
2023-06-13 21:13:30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哪知万老夫人却在这时突然抛开了他,飞身去了。
  他自己身怀绝技,自然知道万老夫人所点的三处穴道无一不是必死之大穴,但此刻他为何还未死去,他更是想不通。
  这时,他亦自听得那人语脚步声渐行渐近,渐渐走入了这冷僻的花木林中。一人沉声道:“此地绝无人来打扰,你我正好谈话。”
  这语声一人宝玉之耳,宝玉心头便不禁为之一动。他只觉这语声是如此熟悉,仿佛本是他十分亲近的人。
  他挣扎着,要想去瞧一眼,这若是他的熟人,便可将他救出此处。怎奈他既不能动又不能言,面上还覆着泥土,哪里瞧得见。
  但闻另一人道:“你既有机密之事与我相商,便该与我坦诚相见才是,为何还要如此藏头露尾,又蒙住了面目。”语声冷傲,竟是冷冰鱼。
  宝玉这才知道,自己纵能爬起,也是瞧不见此人面目的了。但此人是谁?行藏为何如此诡秘?与冷冰鱼又有什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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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这人轻声笑道:“你若是相信于我,不瞧我面目又有何妨?你若是根本不相信我,瞧见我面目也是无用的。”
  冷冰鱼似是沉吟了半晌,道:“好,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吧!”
  那人先不答话,却展动身形,四下游走了一遍,显见他行事十分谨慎,明知此地无人,还是要查看清楚。
  但他观察纵然仔细,行事纵然小心,却也万万梦想不到还有个人竟然埋在地下,偷听他们说话。
  宝玉只听衣袂带风之人有如风卷木叶响了一圈,然后,那人方自顿住身形,沉声说道:“此番泰山较技之会,阁下若能技冠群雄,便不啻登上当今天下武林盟主的宝座,不知阁下是否有意?”
  冷冰鱼冷笑截口道:“这个冷某自然早已知道,难道你此刻说了这番话后,冷某便能登上那武林盟主的宝座不成?你说了又有何用?”
  那人缓缓道:“自然有用的。我且问你,此番泰山会中,武功真能威胁于你的对手,除了方宝玉与七大弟子外,还有什么人?”
  冷冰鱼笑道:“七大弟子也未必是冷某的对手……”
  语声微顿,又道:“除了他们外,别的,冷某更未放在眼中。”
  那人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我若能令这些人全都无法去泰山与你交手,你岂非便可稳稳登上那武林盟主的宝座?”
  宝玉心头一跳,暗道:“这究竟是什么人?又有何力量能令我与莫大叔他们全都无法与冷冰鱼动手?”
  他越听越觉此人语声确是十分熟悉,却又偏偏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谁。他确信自己记忆与耳力俱都不弱,无论任何人的语声,只要被他听过一次,他便不会忘记,但此次……此次为何却偏偏忘了?他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些古怪的道理,但究竟是什么缘故?什么道理?他心头一片紊乱,越是要想,越是想不通。
  只听冷冰鱼呼吸已自渐渐粗重起来,显见也已动了心。
  过了半晌,他终于沉声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如此相助于我?你究竟有何企图?”
  那人一笑道:“若无我相助,你万难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这点想必你自己也清楚得很。你登上盟主宝座后,想必定不会忘了我的好处,而我,也不愿出面去争那盟主之位,是以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败。”
  冷冰鱼道:“你……你要我怎样?”
  他语声已因激动而颤抖起来,只因这“武林盟主”之位对江湖豪杰说来,的确是种不可抗拒之诱惑。
  那人缓缓道:“只要你写下字据,与我订下同盟之后,奉我如兄,终身不得违背,我便可一手将你扶上宝座了。”
  冷冰鱼呼吸更是粗重,他不愿如此受人摆布,但又实在受不住这诱惑,又沉吟半晌,终于道:“你虽说得如此确定,但我又怎能信得过你?”
  那人笑道:“你立刻便可信得过了。”
  话声未了,突听远处又有人语、脚步声传来。
  那人轻叱一声,道:“藏起身形……快!”
  但闻衣袂风声一闪而没,接着,那边的人语、脚步声越来越近,竟也走入了这片花木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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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一人道:“你说要去责骂宝儿,却为何将我带来这里?”语声虽然急躁,但中气显然不足,正是杨不怒。
  另一人柔声笑道:“但我总得先问问你,为何对宝玉如此气恼?”这语声竟是魏不贪的。
  杨不怒与魏不贪突然来到这里,宝玉更是吃了一惊。
  他生怕在暗中潜伏的冷冰鱼与那神秘怪客会突然出手暗算杨、魏两人。此刻杨不怒伤病未彻,魏不贪武功再强,猝不及防之下,也难免要遭毒手——他两人死在这里,那是自然无法去泰山与冷冰鱼动手的了。
  宝玉越想越是惊心,怎奈他连呼吸都觉困难,自然无法出声。他身子全被泥土掩埋,连手指都不能动弹,更无法示警。
  杨不怒恨声道:“宝儿这孩子,近来行事之乖僻可恨,委实令人无法想象。就以方才来说,他明明早已来到这里,却偏偏要等到我丢人现眼之时才肯现身,才肯出手,这是为了什么,我好歹也得问个清楚!”
  魏不贪道:“你方才为何不问?”
  杨不怒道:“他战胜之后,根本未将我瞧在眼里,全不过来与我相见!不错,那时是有些人在围住他,但他难道不会推开那些人么?我越想越觉气恼,一怒之下,便索性走了。”
  宝玉在一旁听得又是苦笑又是伤心。
  魏不贪道:“如今你想怎样?”
  杨不怒道:“你既已星夜赶回,自当去问问他,为何要如此对我?这些天他究竟去了哪里……?他……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魏不贪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这其中秘密,只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杨不怒道:“我为何永远不会知道?”
  魏不贪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因为……”突然伸手向杨不怒肩后一指,叱道:“那是什么人?”
  杨不怒一转身,身后却是空无人影,杨不怒奇道:“那有什么……”
  哪知他话方出口,魏不贪竟突然出手,左拳右掌,闪电般击在他后背之上。只听“砰!拍!”两声,杨不怒一声惨呼,口中鲜血狂喷而出,身子也被震得离地飞起——崆峒武功本以阴柔见长,但魏不贪这一拳一掌却使的是纯正阳刚之力,竟生生将杨不怒的身子震得有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数丈,凌空翻了两个身,仰天跌在地上,显见是永远再也无法站起的了。
  这一变化的发生,宝玉当真在恶梦中也梦想不到。
  他先是怀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是真的。
  但这怀疑瞬即便被惊骇、惶急与悲愤所代替。他身子立刻变得冰冰冷冷,比覆在他身上的泥土还要冰冷。但他心中却已燃烧起愤怒的火焰。他实未想到魏不贪如此丧心病狂,竟忍心对自己手足般的师弟下此毒手。
  魏不贪为的是什么?是否他的贪心害了他?
  流水不住呜咽,魏不贪缓缓走到杨不怒尸身旁。
  夜色中,只见杨不怒双睛怒突,牙关紧咬。他嘴角流满鲜血,圆睁的双目中,却凝结着两粒泪珠。
  这鲜血写出了他的仇恨与愤怒,这泪珠却叙出了他临死前的悲哀与失望,显然他死不瞑目——他委实死不瞑目。
  夜色中,这面目看来是如此狰狞,如此可怖,那圆睁着的双目,正带着他生前所有的悲愤与仇恨瞪着魏不贪。
  魏不贪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老七,你莫要怪我,我不得不如此。你若觉黄泉路上太过寂寞,我立刻就会找人来陪你的。”
  他语声中先本有些歉疚之意,但说到后来,他嘴角已泛起狞笑,语声也变得说不出的残忍与冷酷。
  宝玉听了这语声,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切齿暗道:“他还要害谁?他还要害谁?”
  魏不贪已俯下身子,抓起杨不怒的手,以他冰冷而僵硬的手指在地上划了个字,喃喃道:“方宝玉……方宝玉……此番你又惨了。”
  黑暗中突然有人道:“魏老五,你干得好。”
  语声熟悉而特异,正是方才那神秘怪客。
  魏不贪一笑道:“这点小事算什么?”
  神秘语声道:“你只要如此干下去,你所梦想的一切,便都会得到的,我担保可以让你得到世上最大的财富。”
  魏不贪笑道:“我也可以向你担保,那几人的性命全包在我手上。”
  神秘语声道:“好……好,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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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听完了这短短几句对话,手足更是冰冷如死。
  他身上冷汗已染湿了衣襟,沁入泥土。他如今知道魏不贪与这神秘怪客已有了勾结,而这神秘怪客却显然是“五行魔宫”中人。
  听他们的对话,他们显然已以财富打动了贪婪成性的魏不贪,竟要利用魏不贪将七大弟子一一置之死地,却要嫁祸于方宝玉——武林七大门派若都将方宝玉视作大敌,江湖哪里还有方宝玉立足之地。
  宝玉又是惊怒又觉侥幸:“天幸那老婆子将我埋在地下,否则以这几人耳目之灵,无论谁也休想偷听得到他们的秘密……天幸我今日听得他们的秘密,只要我不死,便能揭破他们的奸谋,否则又有谁会猜到魏不贪如此丧心病狂……但我能否不死?我能活着自这坟墓中走出去么?”
  一阵脚步声自黑暗中行出。
  那神秘的语声笑道:“冷少庄主,方才的事,你都已亲眼瞧见了,你觉怎样?”
  冷冰鱼讷讷道:“我……我……”
  他竟也似被方才发生的事骇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神秘的语声道:“你此刻是否已相信了我的话?”
  冷冰鱼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但闻一阵纸张悉索声,然后,神秘语声道:“这里有三份盟约,只要你写上名字,画上花押,你我便是生死与共、富贵共享的盟友了。”
  冷冰鱼道:“但……”
  神秘语声道:“良机不再,错过难逢,你还犹豫什么?”
  冷冰鱼显然早已动心,此刻终于咬了咬牙,大声道:“好!一言为定,祸福同……”话未说完,语声微顿,只因这时远处又有脚步人声传了过来,脚步奔腾,人声喧哗,来的人数似乎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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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冰鱼与神秘怪客方自隐去。人群已来到这里。魏不贪当先而行,齐星寿、潘济城与十余个江湖豪杰相随而行。
  只听齐星寿沉声道:“魏兄怎知杨七侠到这里来了?”
  魏不贪道:“老七方才已与我见过一面,说要将宝儿带来这里教训一番,问他为何目无尊长……唉!老七素来脾气暴躁,而宝儿么……唉!宝儿少年成名,委实也太不将我辈瞧在眼里,我生怕他们言语冲突起来,不可收拾,是以才将各位请来,打个圆场。”
  齐星寿笑道:“这样的和事佬,在下一向最愿当的了。”
  潘济城道:“但这里如此静寂,哪有人影?”
  齐星寿道:“咱们找找……老七……老七,宝儿,你们在哪里?”
  脚步声散了开来,显见已在四下找寻。
  忽然间,一人惊呼道:“不好了,这……这……这……杨……杨……”惊骇激动之下,不但语声颤抖,连字句都分辨不清。
  但群豪虽然未曾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却都已闻声奔来,于是一眼便瞥见了杨不怒僵卧的尸身、狰狞的面容。
  齐星寿失声呼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杨七侠遭了谁的毒手?方少侠又到哪里去了?”呼声之中,魏不贪已痛哭着扑在杨不怒尸身上。
  接着,自然立刻会有人发现杨不怒手指划出的字迹,于是又有人呼道:“这里有个字……”
  于是六、七个火折子立刻同时亮起,有人呼道:“宝!是个‘宝’字,杨七侠临死前还写下这‘宝’字,为的是什么?”
  潘济城颤声道:“莫非是……莫非是方少侠……”
  魏不贪嘶声悲呼道:“宝玉!方宝玉!一定是方宝玉下的毒手。否则老七又怎会毫无防备,否则普天下又有谁能将咱们老七一掌击毙?”
  群豪立时呼喝大骂起来:“不想方宝玉竟会如此狠毒!”
  魏不贪自然更早已泪流满面,悲呼道:“各位一定要帮我寻着这卑鄙无耻的恶徒。”
  群豪哄然应道:“对!咱们可也不能再容这恶徒活在世上,咱们一定得将他找出来。”于是火光又自四下散开,远处又有脚步之声奔来。
  宝玉又是悲愤又是惊骇。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是被人寻着,魏不贪万万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必定要将他立毙掌下。
  他虽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不将魏不贪之阴谋揭破,他实是死不瞑目,他无论如何也得活下去。
  火光闪动,脚步奔腾,他只觉人群的脚步自他身上践踏而过,但谁都梦想不到方宝玉竟已被埋在他们践踏过的泥土里,谁都未曾低头搜索一眼,谁也都未曾发现自己脚下的泥土有何异状。
  宝玉只觉他自己心房的跳动渐渐加速、加重,正震动着他自己的耳鼓,仿佛已快要将耳鼓震破。
  就在这时,他冰冷的躯体四肢忽然起了一种燥热之感,似乎有股火焰忽然在他身子里燃烧起来。
  顷刻之间,他心脾内脏、躯体四肢都已被烧得发疼,正似有无数根火红的钢针扎在他身上,疼得他已无法忍耐;也就在这时,他本自软绵无力不能动弹的四肢竟突然有了力量——这力量竟似随着这火烧般的热疼而来。
  他喉间也似已能发出声音。
  于是,他忍不住要挣扎动弹,他忍不住要呻吟嘶呼。
  但他只要稍有挣扎,稍有呻吟,行藏便立时要被人发现。
  若是换了平时,无论多大的疼痛,他都可咬牙忍住,但此刻此时他身心都已出奇地孱弱,竟似无法忍受这火烧般的疼痛。他虽然拼命咬紧牙关,但仍压不住那挣扎嘶吼的欲望。
  他已几乎要疯狂起来——他已几乎要不惜牺牲一切,放声嘶喝,以求解脱,他脑海已因痛楚而迷糊,道义、责任、雄心……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似已距离他十分遥远……十分遥远……
  忽然间,霹雳一声,大雨倾盆而落。
  如注的大雨淋在泥土上,自泥土中渗入宝玉的衣裳,宝玉火热的身子被这雨水一打,疼痛立时减轻,神智立时清醒。
  覆在宝玉面上的一层泥土本就十分稀薄,此刻立时便被雨水冲开。他双目已能睁开,眼前已可瞧见珠帘般的雨丝。
  火光已灭,暴雨中有群豪叱咤呼喝声传来。
  “如此暴风雨,咱们还是莫要再找了。方宝玉可非呆子,他杀了人后,还不快快逃走,在这里等死不成?”
  “说得有理,咱们走吧!”
  于是呼喝脚步声渐渐远去,四下又复寂然。
  宝玉嘴角不觉泛起一丝苦涩的冷笑——这就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这就是人的自私——在激动之中,无论要谁去追查凶手,他都会去的,但若要他淋雨、受苦,他便会想个理由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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