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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太湖男儿
 
2023-06-05 11:03:3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萧飞雨随波飘了几飘,也喝了几口湖水,才被人救上船去,那船娘见她衣服华丽,早已跟定了她,要她赔船,将萧飞雨救上船去的也是她,又忙着替萧飞雨呕出湖水,灌下碗姜汤。
  水上人家,本是声息相通,许多船都围了过来,萧飞雨张开眼睛,四下一望,见到许多个人头,都在含笑道:“好了,醒过来了。”
  她才知道自己未死,轻轻笑了一笑,道:“他呢?也救上来了吧?”
  船娘道:“客人?阿拉只救上侬一个。”
  萧飞雨大惊之下,翻身坐起,目光四扫,果然不见展梦白的人影,颤声道:“你……他……你没有救他?”
  那胖船娘嘻嘻一笑,心想:“那小子一身破衣服,救了他也赔不起船。”目光四下一望,突然发现自己的丈夫也不见了,大惊之下,干叫了两声:“孩子的爹,孩子的爹……”又嚎了起来。
  有人便劝说道:“胖大嫂你放心,牛大哥水性最好,太湖里几百条弟兄没有赶得上的,他还会出事么?”
  又有人道:“牛大哥若会出事,我们这些人早就喂了王八了。”那船娘听了,哭声果然小了下来。
  萧飞雨木然愕了半晌,挣扎着爬到船边,就要往下跳,那船娘虽然心慌,却仍未忘记要人赔船,一把拉住了她,道:“侬要到啥地方去?”
  萧飞雨气力未复,全身虚软,心口作恶,挣了一挣,竟未挣脱,口中道:“你的丈夫水性好,我的……我的他却不会水性……”
  一面说话,一面已流下泪来,大声道:“你不放我找他,我将你们这些人一齐杀光!”
  这些渔人哪里见过这么凶的女子,有的在暗中笑骂,有的却安慰着道:“不要紧,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死不了的。”
  有的却已脱下衣衫,又要下水,道:“姑娘你等着,我们去找。” 
  只听轻轻几声水响,几个人便没入水中不见,萧飞雨一心想着展梦白,竟忘了原在她怀里的宫伶伶此刻也不知去向了,她坐在船边,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湖水,泪珠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船娘心里也是难受,一面还要唠叨:“阿拉弗晓得格个后生他是侬个先生……”萧飞雨那有心情理她。
  突听一人大声道:“看,那是什么?”
  众人目光一齐随之望去,只见清碧的波浪间,忽然流过来一条红色的水线,这红色水线颜色极淡,来势却极快,霎眼间便到了船前,水花一冒,当先露出的,赫然竟是展梦白的身子。
  萧飞雨又惊又喜,又是惶乱,颤声道:“快!快!抱他上来!”那船娘看到的却是她的汉子,手里托着展梦白,臂上一条血口,精神却甚是振奋,另两条汉子,守在他身旁。
  那船娘又哭又笑,道:“孩子的爹,侬好吧?”
  那船家“牛大哥”上了船,还大笑道:“当然好,孩子的妈,我总算将这个客人看牢了,叫他赔船。”
  话声未了,突然一个筋斗跌在船板上,竟昏倒了。

×      ×      ×

  原来方才展梦白,果然是被伏在水下的方辛父子拖下了水,方逸还想再找萧飞雨,怎奈渔夫们都下水来了,他两人只得托着展梦白逃走,哪知那条水牛“牛大哥”一心想钉牢展梦白赔船,看到了便追了过去。
  方辛父子虽然会水,水性却不高,在岸上这条水牛一百个也不行,在这太湖湖水里他父子却不是这条水牛的敌手,方逸虽然抽冷子刺了“水牛”一刀,却险些被“水牛”灌水灌死。
  他父子两个不知道萧飞雨怎么样了,哪里敢冒出水面,只得在水下挣命,却还不肯放下展梦白,直到后援的几条汉子来了,他父子两人才知道今日的恶计,又算完蛋,一边在肚里乱骂,一边放下展梦白,狼狈而逃,另两个渔夫见到“水牛”负了伤,便也没有追赶。
  那水牛一向平庸,如今救了一条人命,又可以找他赔船,心中那份得意,当真是难以形容,一定要一直将展梦白拖回,只因这样他面上才有光彩,哪知他虽是水牛,却非铁牛,到底受了伤,失血过多,一到船上,见到他老婆,他朋友,心里一乐,竟昏倒了。
  于是这边自有一番骚乱,那边萧飞雨早已接过展梦白,也有人帮着她为展梦白呕出积水,灌下姜汤。
  展梦白终于悠悠醒来,只听四下纷纷说道:“好了,他也醒了。”
  又有人笑道:“再不醒你娘子眼睛都哭肿了。”
  展梦白听到这些话,张开眼一眼看到了萧飞雨,刹那间思潮千转,亦不知是悲是喜。
  萧飞雨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心里直想笑,但眼泪却不听她的话,只管一粒粒地流下来。
  过了良久,展梦白叹了口气,道:“伶伶,她……她醒了么?”
  萧飞雨身子一震,倏然放开了展梦白的手。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大惊道:“她怎样了?”
  萧飞雨失色道:“她……她……”
  众人一听,还有个人没有救上来,当时有如一桶冷水笔直淋下,将满腔的高兴冷了大半。
  萧飞雨转身奔到船边,突觉后面有人一撞,原来展梦白也挣扎着赶了过来,道:“她没有救起来?”
  萧飞雨痛哭着点了点头,展梦白身子摇了几摇,仰天道:“宫老前辈,我……我对不起你。”
  一面说话,一面又要纵身下跃,立刻有人将他两人一齐拉住,道:“有话好说,不要着急。”
  展梦白大声道:“放开我,我对不起宫老前辈,只有一死谢他。”
  这些水上朋友,俱都是义气汉子,见了他这般情态,却不禁在暗中一翘大拇指:“好汉子,够义气,谁交到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一个胖大汉子,拍了拍展梦白肩膀,道:“好朋友,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们既然救起了你,怎么能再看着你死,没有别的话说,只有大家再一齐下去找人,先告诉我丢了的人是什么样子?”
  立刻就有人应道:“大鲨鱼说的是!”原来这“大鲨鱼”便是众人此刻存身的这条大船的船主,这条船可说是太湖上最大的船,这“大鲨鱼”也可以算是太湖水面上够得上字号的朋友。
  展梦白满心悲痛,颤声道:“是个小女孩子,她……”
  话声方自出口,一个爬到船桅上观望的少年已惊呼道:“不要吵,前面好像有个人浮过来了。”
  众人精神一震,“大鲨鱼”道:“看清楚些。”
  船桅上的少年道:“看清楚了,好像是个女孩子。”
  展梦白不等他将话说完,便纵身一跃,跳下了水,口里大叫道:“伶伶不要怕,叔叔来救你。”
  萧飞雨大惊道:“他不会水!”人也跟着下跳,众人还想拉住她,但她此刻真力已渐恢复,这些渔女哪里拉得住她。
  两人一齐下水救人,但两人竟是谁也不会水性,下了水,便像是秤锤一样地直沉了下去,幸好身侧还有水性纯熟的渔人,纷纷下水救。“大鲨鱼”只见水面上果然随波浮来个女孩子,身子动也不动,他只当这女孩子已经死了,心里不禁叹息,下水救上一看,这女孩子心口却是暖暖的,脉搏也还在正常地跳动,而且鼻息均匀,竟像是睡着了模样。
  那些渔人虽终年在水上为生,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事,大家面面相觑,又惊又奇,那船娘面色灰白,“蹼通”一声,当先跪了下去,道:“龙王爷显圣救人,你们还不跪下来。”
  话未说完,船上的人已跪满了一片,大家心里又是惊惶,又是高兴,当真是人人祈祷,人人许愿,只听人人都在说:“龙王爷显灵,一定会保佑我们今夜平安,快买猪头三牲上龙王爷的供。”
  要知水上神权本就最盛,何况眼看了这种异事,他们却不知道宫伶伶不过是被点了睡穴,沉船、落水,她一直都在沉睡,“莫忘我”点穴的手法是何等高妙,她睡时全身肌肉,全都放得松松的,又加上全身不动,自然不会沉下。又因人的比重较水为轻,溺水之人,若能保持丝毫不动,便不会沉下,这道理今人虽多明了,但那时的渔夫怎会知道。

×      ×      ×

  展梦白、萧飞雨虽又喝了两口水,但瞬即醒来,见到宫伶伶无恙,更是惊喜交集,船上人乱过一阵,纷纷过来道贺,大家见了他们有龙王爷保佑,对他两人,更是透着十二分的亲切。
  “大鲨鱼”一拍展梦白的肩头,笑道:“兄弟,我什么都不怪你,只怪你自己不会水性,还敢下水救人。”
  展梦白也甚喜这般汉子的直率、热肠,赧然笑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当时就情不自禁的……”
  “大鲨鱼”一翘大拇指,大声道:“好一个情不自禁,兄弟们,人家这才叫做英雄汉子,救人时要的就是这份‘情不自禁’的劲儿,若是救人先算一算值不值得,再想一想能不能救,这还算救人么?那简直是混账!”
  那船娘道:“这位姑娘还不是不会水性,就下水救人,你们只会夸男人,难道女子就没有英雄?”
  有人就笑道:“他们简直是一对儿,男的是英雄汉子,女的也不差,直教人看得羡慕。”
  又有人笑道:“若不是他们这样的一对,龙王爷会显灵么?只好托他们的福,龙王爷今夜再保佑我们。”
  萧飞雨虽然狂放,此时此刻也不禁垂下了头,但心里只觉甜甜的,眼角又不禁偷偷去看,看到展梦白、宫伶伶都在她身边,心里更甜,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他三人经过这一场大难,死里逃生,重又相聚,那心里的滋味,当真是什么话也形容不出,什么笔也描摹不出。
  展梦白心中却又暗忖道:“怎地这些人口口声声求龙王爷保佑他们今夜平安,难道明夜就不要龙王爷保佑了么?”
  只听“大鲨鱼”又笑道:“水牛,你今日救人功劳不小,只可惜未将害人的家伙捉来,另打他们一顿。”
  有几个年青的小伙子,立刻磨拳擦掌,吼道:“去追,还怕他们逃上天去?追来了打杀了算了。”
  萧飞雨幽幽长叹一声,道:“不用了,反正……反正他们又没有害到我们。”若是换了平日,她第一个就要去追了,只是此刻她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半点也没有打人、杀人的心意。
  展梦白只当她“反正”两字之后,必定要说:“反正他们终也逃不了的。”哪知她说话竟这等温柔,心中也不禁大奇,转身望去,却见她目光中也充满了温柔幸福的神色,与以前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这其间的道理他不尽明了,却又有些明了,一时之间,他不禁呆住了。
  萧飞雨见到展梦白呆呆地望着自己,面颊一红,轻轻道:“我们倒没有什么,只是那艘船沉了,一定要赔的。”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方氏父子,若是没有今日沉船之事,她与展梦白又怎能消除彼此间的骄傲与偏见。
  “大鲨鱼”大声道:“船么,赔什么船?两位若要赔船,便是看不起我们太湖上的兄弟了。”
  “水牛”早已醒来,大声道:“正是,太湖上的……”忽然发觉他老婆正在狠狠望着他,一句话骇得只说了一半。
  “大鲨鱼”哈哈笑道:“牛大嫂,莫着急,只要今夜躲得过去,明天弟兄们还能在太湖上混,众家兄弟便为你苦上个两天,买艘新船,否则你就是有了八十条船,只怕也没有用了。”
  萧飞雨心里大是感动,忖道:“我只当江湖间的好人极少,哪知草莽间尽多豪杰。”
  悄悄退下了手上的翠玉班指,送到那“牛大嫂”面前,牛大嫂虽不识货,但见了这种碧光闪闪的巨大班指,也知道定是价值连城之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姑娘,这……”
  萧飞雨含笑道:“这不是赔船,只是个意思。”
  强着塞到她手里,船舷有人笑道:“牛大嫂,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人赔船的么,还直冲水牛瞪眼睛,此刻怎么又不好意思起来?”
  又有人大笑道:“想不到牛大嫂居然也会脸红,居然也会不好意思,难怪龙王爷要显灵了。”群豪一齐狂笑。
  那船娘牛大嫂顿足骂道:“死小猪,是想死快哉!”一句话没有骂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展梦白突地朗声道:“各位朋友今日对展梦白之情,展某也不便言谢,反正你我俱是男儿,彼此心照。”
  “大鲨鱼”大笑道:“这样才对!展梦白,今日我大鲨鱼能认得你这样的汉子,死了也不冤枉。”
  展梦白面色一整,朗声又道:“但各位却一定要告诉在下,今夜太湖之上,可是有什么变故?”
  他话声方了,船上群豪的笑声,突然一齐顿住,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面色都变得十分沉重。

×      ×      ×

  展梦白静静地凝注着他们,留神着他们神情的变化,越发断定,就在今夜,太湖上必有变故。
  “大鲨鱼”也在静静凝注他,这豪放、诙谐的大汉,在刹那间竟变得极为敏锐而精干。
  风声吹拂,水声荡漾,大船上沉默良久,“大鲨鱼”方自缓缓道:“你既已看出,我若不要你留下,只怕难得很了。”
  他一句话就说出了展梦白的心事,也说出了展梦白的性格,展梦白肃然道:“不错!”心中却在暗忖:“这样的人物,方不愧为太湖男儿的领袖。”
  “大鲨鱼”道:“但今晚之事,事关生死,你只要一插手其中,脱身只怕就更难得很了。”
  展梦白道:“无妨。”
  “大鲨鱼”道:“好!”
  这两人俱是性情明快,不多废话,两人相视一眼,“大鲨鱼”道:“你先去歇息,时候到了,我且唤你。”
  展梦白回视萧飞雨,萧飞雨轻轻道:“我和你一样。”两人也不再多说一句,当下“大鲨鱼”便将他两人引进舱房。
  “大鲨鱼”道:“能睡便睡,养精蓄锐。”
  展梦白道:“好!”当下什么事也不再想,蒙头大睡,萧飞雨见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决定了有关生死的大事,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句客气,常人便是卖个鸡蛋,似乎也无这般容易,而她自己睡下之后,却翻来覆去,难以成寐,她这才了解,什么是武林男儿和豪气。
  展梦白一觉醒来,见到宫伶伶已换了一套衣衫,在旁侧的小床上安睡,而自己床头几上,却有两个剥好的橘子,橘子下压着一张字柬,写着:“叔叔,一个橘子是阿姨剥的,一个橘子是伶伶剥的,你两个都吃掉好么?阿姨又要我睡了,伶伶。”
  展梦白慰然一笑,两口吃下两个橘子,橘子很酸,他口里也很酸,但心里却是甜甜的。
  他走出舱门,但见星光满天,船上也满是灯笼,数十只渔船,大大小小,一艘接着一艘,排在岸边,数百盏灯笼,明明亮亮,一盏接着一盏,挂在船上,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星,湖上有多少灯笼,灯笼下有多少人头。
  “大鲨鱼”立在灯笼下,见他出来,笑问:“醒了?睡得可好?”
  展梦白点头而笑,“大鲨鱼”道:“好!”
  抄起一只圆筒,按在嘴上,大声道:“锣声一响,狂欢开始,锣声三响,狂欢结束。”
  四下轰然应了一声,只听船桅上“当”地一响,每艘船上,都爆发起欢呼与笑声,数十只猪羊,整坛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来,展梦白也不客气,放怀吃喝,却看不到萧飞雨何处去了。
  四条大汉,扯了半张布帆,一条汉子跳了上去,布帆一松一紧,那汉子在布帆上便有如弹丸般抛上抛下。
  一条大汉,头下脚上,倒立着喝了一坛酒,另一条汉子,在胸前束了条布,腰下围了条布,扭着腰,跳起舞来。
  四下喝彩声不绝,狂呼不已,无数条汉子被抛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来,突地船舱响起一个雄浑的歌声,四下和声立起:“太湖男儿志气雄,翻江倒海矫如龙,但求高歌并一醉,胸中能把万物空。”
  词意粗迈,但歌声却是豪壮雄浑,此时此刻唱来,又添几分悲壮苍凉之气,展梦白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已,哪知歌声突地一顿,接着,便是“大鲨鱼”粗犷高亢的声音大喝道:“众家兄弟,为太湖男儿的朋友展梦白喝一杯!”四下轰然而应,有如万雷齐发。
  展梦白满心激动,热泪盈眶,仰天干下一觥,四下欢呼更响,“大鲨鱼”啪地一拍他肩头,仰天狂笑道:“好男儿!”
  突地,船桅上金锣三响,只听“当!当!当!”三声,最后一声锣声还未全落,满湖的欢呼齐地断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数百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来摇去,灯笼的光,却照着数百张沉重的面孔。
  展梦白的心情,突地也变得十分沉重,只见“大鲨鱼”倚在船舷,俯首望着湖水,湖水中又是灯光,又是星光。
  “大鲨鱼”望着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着一人,但此刻还未来,只怕是不会来了。”
  展梦白道:“谁?”
  “大鲨鱼”叹道:“说来你也不认得。展兄,你看这湖水如今是何等悦目,但到了明日清晨,只怕就要全被鲜血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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