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琴僮
2020-04-16 15:57:41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四)

  什么事比杀人更残酷?
  逼人自杀比杀人更残酷,因为,其间经历的过程更长,更痛苦。

×      ×      ×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傅红雪停下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竹篱花树间升起。
  这漫长的一夜,他总算熬了过去。他还能熬多久?
  疲倦,饥渴,头疼如裂,嘴唇也干得发裂。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篱,谁家的花树。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有琴声。
  空灵的琴声,就仿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缥缈间散出来的。
  他并不想在这里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停了下来。
  缥缈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他没有亲人,可是他听见这琴声,心灵立刻就起了种奇妙的感应。
  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融为一体,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自从他杀了倪家兄妹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想不到门外竟有知音,为何不进来小坐?”
  傅红雪想都没有想,就推开柴扉,走了进去。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傅红雪居然以长揖答礼,道:“不速之客.怎敢劳动老丈亲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若不亲自相迎,岂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学琴?”
  傅红雪道:“是。”
  老人道:“请。”

×      ×      ×

  雅室中高榻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故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钟。”
  傅红雪再次长揖。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的琴艺。
  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榻,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
  他身上的污垢血腥,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道:“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多。”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一心却如明镜,你自己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叮咚”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是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
  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琴声仿佛已将他领入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渐放松了。
  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的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格”的一响,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
  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竟有冷汗滚滚而下。
  等到琴声再响时,这高雅沉静的老人,竟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拨琴?

×      ×      ×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了。
  这究竟为了什么?

  (五)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
  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
  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钟大师沉默着,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钟大师道:“一位绝世无双的高人。”
  傅红雪道:“他高在何处?”
  钟大师道:“琴。”
  傅红雪道:“他的琴比大师更高?”
  钟大师长长叹息,黯然道:“他的弦声一响,已足令我终身不敢言琴。”
  傅红雪又不禁动容:“大师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钟大师道:“琴声自此处传出,他想必也在这里。”
  傅红雪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市场。”
  钟大师叹息道:“就因为这里是市场,才能显出他的高绝。”
  傅红雪道:“为什么?”
  钟大师目光遥视远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为他人虽在凡俗之中,一心却远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万事万物都已不足影响他心如止水。”
  傅红雪沉默,慢慢地抬起头,忽又大声道:“大师说的莫非就是他?”

×      ×      ×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白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      ×      ×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
  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未响。
  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
  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钟大师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钟大师垂下头,汗落如雨,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君子来自远方?”
  白衣人道:“来自远方,却不知去处。”
  钟大师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僮而已。”

×      ×      ×

  琴僮?
  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僮?
  谁配有这样的琴僮?
  钟大师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令他无法想像,他又忍不住问道:“以君子之高才,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
  傅红雪忽然问:“他是谁?”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红雪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谁知钟大师竟扑过来,用力抱住了傅红雪的臂,大声道:“你千万不能伤了这双手,这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菜贩,也用秤杆当作了点穴镢,急点傅红雪“期门”、“将台”、“玄样”三处大穴。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傅红雪头上罩了下去。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担挑着两笼鸡走过,竟抽出了扁担,横扫傅红雪的腰。
  忽然间,刀光一闪,“咔嚓”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杆秤劈成两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淋淋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      ×      ×

  人群拥过来,屠夫、菜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
  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
  可是他又听见了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哪里走。
  他走得并不快。
  这虚无缥缈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
  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破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伏,大地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胸膛。
  他们走入了“她”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      ×      ×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的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弦上仿佛还有余韵,琴台下压着张短笺:“刀缺琴断,月落花凋,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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