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羽
 
2020-04-16 16:02:03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三)

  推开门走出去,是条漫长的甬道,就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公子羽已推开门走出去,然后再回身。
  “请,请随我来。”
  卓夫人并没有跟着傅红雪走出来,现在他们已走到甬道的尽头。
  尽头处也是道雕花的木门,精美而沉重,里面一间空阔的大厅中,有个宽广的石台,四面角落上,都有个巨大的火炬。
  公子羽慢慢地走上去,站在石台中央:“这就是我们的决斗之处。”
  傅红雪道:“很好。”
  平坦的石台,明亮的火炬,无论你站在哪里,无论面对着哪一个方向都一样。
  屋子里甚至连一点风都没有,你出手时的准备和速度,决不会受到任何外来的影响。
  公子羽显然并不想在天时地利上占他的便宜。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石台两旁,各有三把宽大舒服的椅子,距离石台的边缘,都正好是七尺。
  公子羽道:“我们交手时,只能让六个人来观战,他们也就是这一场决斗的证人,你可以任意选择出三位。”
  傅红雪道:“不必。”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往往会决定在一件很小的事上。有自己的朋友在旁边照顾,总比较安心些,你为什么要放弃这权利?”
  傅红雪道:“因为我没有朋友。”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这权利你还是不妨保留。我找来的人之中,如果有让你觉得不安的,你随时都可以拒绝。”
  傅红雪道:“很好。”
  公子羽道:“你连日劳累,精神体力都难免差些,不妨先在这里休养一段时候,所以决斗的日期,也由你来选择!”
  傅红雪迟疑着,道:“明日此刻如何?”
  公子羽道:“很好。”
  傅红雪道:“那么明天我再来”
  公子羽道:“你不必走,我已经在这里为你准备了居室衣服,你可以安心休养,绝不会有人打扰你,你若有什么需要,我们也可以负责替你办到。”
  傅红雪道:“看来这的确好像是场很公平的决斗。”
  公子羽道:“绝对是的。”
  傅红雪道:“我的棺材想必你也早已准备好了。”
  公子羽居然并不否认,道:“那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是特地从柳州运来的,你若想先去看看,我也可以带你去。”
  傅红雪道:“你已看过?”
  公子羽道:“我看过。”
  傅红雪道:“你很满意。”
  公子羽道:“很满意。”
  傅红雪淡淡道:“那就够了。”
  公子羽的反应更平淡,道:“现在你也许只想去看看你的床。”
  傅红雪道:“是的。”

×      ×      ×

  华丽的丝绒窗帘掩住了日色,屋子里黝暗如黄昏。
  外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傅红雪已完全清醒。
  刚才他居然睡着了。
  他并不是被剑声惊醒的,他忽然醒来是因为室里已多了个人。
  一个苗条修长的人影,斜倚着窗棂,背对着他,在一件柔软的丝袍下,依稀可以看得出她的腰肢纤细,双腿笔直。
  她知道傅红雪已醒来,并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悠悠的道:“又是一天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为止?”
  高贵优雅的声音,柔和优美的体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傅红雪没有反应。
  卓夫人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我毕竟还是他的妻子,可是这种日子我实在已过得腻了,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击败他?”
  卓夫人道“不错,我的确希望你能击败他,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有机会能击败他的一个人,你击败他之后,我的生活才会改变。”
  傅红雪道:“胜者就能得到一切?”
  卓夫人道:“所有的一切。”
  傅红雪道:“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
  卓夫人道:“是的。”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你既然不是个好妻子,他也不必冒这种险的。”
  卓夫人道:“可是他要证明他比你强。”
  傅红雪冷冷道:“证明给谁看?这里难道另外还有个主宰他命运的人?他这样做,也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卓夫人霍然回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中充满了惊讶,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傅红雪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
  卓夫人道:“我至少不会像你这样胡思乱想,我会一心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击败他。”
  她慢慢地走过来,腰肢柔软,眼波如水:“我虽然不能算是个好妻子,却是个很好的女人,你也应该看得出的。”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你不妨再看看。”
  这句话说完,她身上柔软的丝袍已滑落。
  傅红雪的呼吸停顿;他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没见过的,最完美无瑕的胴体。一个高贵的女人,忽然赤裸在自己面前,这种诱惑更令人难以抗拒。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他,道:“只要你能战胜,这一切都是你的,但现在却还不是。”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红晕。
  他知道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知道她一定也已注意到。
  美丽的黄昏,屋子里如此安静,充满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优雅香气。
  他毕竟是个男人。
  她却已拾起了衣衫,燕子般轻盈地走了,走出门,忽又回眸一笑,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可是你若需要,我可以找别人来陪你。”
  傅红雪握紧拳头,忽然问道:“卓玉贞是不是在这里?”
  卓夫人点点头。
  傅红雪道:“去找她来,立刻就来。”
  卓夫人吃惊地看着他,好像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提出这要求。
  傅红雪冷冷道:“你刚说过,只要是我要的,你们都可以为我办到。”
  卓夫人又笑了,笑容中竟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选她?你为什么不选明月心?”
  傅红雪的身子突然僵硬。
  卓夫人悠然道:“你想不到她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我……”
  卓夫人道:“她也在这里,要不要我去带她来?”
  她忽又沉下脸,冷冷道:“我知道你不会要的,你要的是卓玉贞,你喜欢的一向都是她那种低贱毒辣的女人。”

×      ×      ×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这次她走的时候,已不再回头。
  她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冲动愤怒?只为了傅红雪要找的是卓玉贞?
  —个美丽狡黠而冷静的女人,通常是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单凋而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继续着。
  别人为了这一战已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若为了女人们烦恼,岂非太愚蠢?
  可是他仍然不能不去想明月心。
  她若真的还没有死,落在这些人手里,遭遇也许比死更悲惨。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很久很久没有想到过她了。
  一个人对自己心里内疚的事,总是会尽量避免去想的。
  忽然间夜已很深,屋子里—片黑暗,外面却有了敲门声。
  “什么人?”
  “是卓姑娘,卓玉贞卓姑娘。”
  两个丫环扶着卓玉贞走进来。
  她打扮得很美,乌黑的头发上戴满了珠玉,—件鲜红的披风长长的拖在地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奉旨和番的美人王昭君。
  在她当然已不必再作出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冷冷地看着傅红雪,面无表情。
  丫环们放下纱灯,吃吃地笑着,悄悄地走了。
  卓玉贞忽然冷冷道:“是你找我来的?”
  傅红雪点点头。
  卓玉贞道:“找我来报仇?”
  傅红雪道:“我找你来,只因为我本来有几件事要问你。”
  卓玉贞道:“现在呢?”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不想问,所以你不妨走。”
  卓玉贞道:“你不想报复?”
  傅红雪道:“不想。”
  卓玉贞道:“你也不想要我上床?”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并不怪她。她说这种话,也并不是令人惊讶的事。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行动去伤害别人时,总是会说些刻毒的话去伤人的。
  她伤害别人,也许只不过因为要保护自己。
  他并不怪她,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只希望她快走,永远莫要再见。
  他忽然发现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只有明日的那一战才是最重要的。
  胜者获得一切。
  他一定要击败这个直到此刻还在不停拔剑的人。只有战胜这个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见明月心。
  可是卓玉贞却偏偏还站在那里,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忽然道:“你既然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又何必一定要我来?”
  傅红雪道:“就算我不该叫你来的,现在你还是一样可以走。”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傅红雪在问什么,嘴里只是不停地反复说着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眼泪忽然滚落面颊。
  眼泪流下来时,她的人也倒了下去。鲜红的披风散开,露出了鲜红的血色。
  是真的血。
  鲜血已染红了她赤裸的胴体,她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
  傅红雪跳起来,心却已沉下去。
  卓玉贞咬着牙,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为什么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就因为我要你来,她就将你折磨成这样子?”
  卓玉贞笑了笑,道:“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她虽然不让你去碰她,可是她也不愿让你碰别的女人,因为……”
  她的笑比哭更悲惨,她还想说下去,但却连一个字都无法再说。
  傅红雪还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卓玉贞又笑了笑,眼帘已合起,一阵浓烈的药味从散开的披风里散出。
  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她全身上下早已被卓夫人的药物麻木。

×      ×      ×

  据说在遥远的天竺,尼罗河边肥沃的土壤中,生长着一种美丽而奇异的花朵,叫做“罂粟”,不但可以麻醉人的肉体,也能麻醉人的灵魂。
  有的女人岂非也正如这种花一样,在她那高贵优雅的躯体中流动着的血,竟比罂栗的花汁更毒。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只为了不愿让傅红雪碰别的女人?
  她和傅红雪相见还不到半日,为什么就有了这种疯狂的妒忌?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忌妒?
  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去推门。
  如果门已从外面锁上,如果门是铁铸的,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他心里已有了准备。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都已准备承受。
  想不到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门外没有人,漫长的甬道中也没有人,只有那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响。
  他沿着这声音传出的方向往前走。甬道长而曲折,每间屋子的距离都很远,也不知经过多少转折后,他才看见一扇门。
  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拔剑声。
  他还是推开门走进去。
  他又走回了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倒在血泊中的卓玉贞已不见了。

×      ×      ×

  屋子里还是同样幽静,虽然少了一个人、却多了一桌菜。
  现在正是晚饭的时候。
  六样很精致的菜,还是热的,还有一盘竹节小馒头,一锅粳米饭,一缸还没有开封的酒。
  现在他实在很需要喝一点酒,但是他却又走了出去。
  同样的甬道,同样静寂,他的走法却已不同。
  他本来走得很慢,现在走得快些;本来是往右走的,现在就往左。
  拔剑声仍未停。
  又不知经过多少转弯后,他又看见一扇门,门里静悄无声。
  这里的门,形式雕花还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刚才他走出来时,并没有掩上门。
  这扇门却关着。
  他推开门走进去。他已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冷静。
  可是他走进这扇门,还是不免很难受,因为他又看见了那桌莱。
  他又走进了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菜还是热的,竟似比刚才还热些。
  酒缸下却多了张短柬,字写得很秀气,显然是女子的字迹!
  “明月本无心,何必寻月?小饮可酣睡,不妨独酌。”

×      ×      ×

  傅红雪坐了下来。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坐下来,因为他已发现,无论怎么走,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还是会走回这里,还是会看见这一桌好像永远都不会冷的饭菜。
  他也想勉强自己吃一点,可是等他拿起筷子,就发现不对了。
  刚才他看见的六盘菜,其中有一碟松鼠黄鱼,还有一碟是糖醋排骨。
  虽然他只看了一眼,可是他记得很清楚,他对醋的酸味道一向特别敏感。
  现在这六道菜却全是素的,满满的一锅粳米饭变成了一锅粳米粥。
  黄鱼绝不会自己变成白菜,饭也绝不会忽然变成了粥。
  他终于发现这里并不是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
  这里的每间屋子,不但门户相同,里面的家具装置也是完全一模一样的。
  连他自己都已分不清,他原来住的是这间屋子,还是刚才那一间?
  床上的被褥凌乱,显然已有人睡过。刚才睡在这张床上的,究竟是他还是别人?
  如果不是他,那么是谁?
  这个神秘而奇怪的地方,究竟住着些什么人?

×      ×      ×

  寝室后还有间小屋,里面隐约有水声传出。他忍不住走过去。
  门是虚掩着的,他只看了一眼,全身的热血就几乎全都冲上了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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