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柔肠寸断
 
2023-10-31 22:33:38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现在车马已停下,她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是人的世界,不是狼的。
  院子里很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
  因为现在夜已很深,这里又是家很高贵的客栈,住的都是很高贵的客人,都知道自重自爱,绝不会去打扰别人。
  连城璧就住在这院子里。
  店栈中的伙计以诧异的眼色带着她到这里来,她只挥了挥手,这伙计就走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在这种地方做事的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要分清什么是该问的,什么是不该问的。
  西面的厢房,灯还亮着。
  沈璧君悄悄的走过院子,走上石阶。
  石阶只有四五级,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上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似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丈夫。
  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连城璧问她:“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房子里的灯光虽很明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直到这时,才突然有人提高了声音问道:“外面是哪一位?”
  声音虽提高了,却仍是那么矜持,那么温文有礼。
  沈璧君知道这就是连城璧,世上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约束自己。
  在这一刹那间,连城璧的种种好处突又回到她心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怀念他的。
  在这一刹那间,她恨不得冲进屋里去,投入他怀里。
  但她却并没有这么样做。
  她知道连城璧不喜欢感情冲动的人。
  她慢慢的走上石阶,门已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连城璧。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妻子,一直在担心、焦急、思念,现在,他的妻子竟忽然奇迹般出现在门外。
  但甚至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也没有露出兴奋、惊喜之态,甚至没有去拉一拉他妻子的手。
  他只是凝注她,温柔的笑了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沈璧君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回来了。”
  就这么样两句话,没有别的。
  沈璧君一颗乱糟糟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本已习惯于这种淡漠而恬静的感情,现在,她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并没有改变。
  她不愿说的事,连城璧还是永远不会问的。
  在他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父子、是兄弟、是夫妻,都应该适当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虽令人觉得寂寞,却也保护了人的安全、尊严,和平静……

×      ×      ×

  屋子里除了连城璧外,还有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南七北六十三省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中人称“稳如泰山”的司徒中平,和武林“六君子”中的“见色不乱真君子”厉刚。
  这五人都是名满天下的侠客,也都是连城璧的朋友,自然全都认得沈璧君,五个人虽也没有说什么,心里却都不免奇怪!
  “自己的妻子失踪了两个月,做丈夫的居然会不问她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做了些什么事?做妻子的居然也不说。”
  他们都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怪得少见。
  桌子上还摆着酒和菜,这却令沈璧君觉得奇怪了。
  连城璧不但最能约束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也一向很保重,沈璧君很少看到他喝酒,就算喝,也是浅尝辄止,喝酒到半夜这种事,沈璧君和他成亲以后,简直还未看到过一次。
  她当然也不会问。
  但连城璧自己却在解释了,他微笑着道:“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本来在商量着一件事。”
  赵无极接着笑道:“嫂夫人总该知道,男人们都是馋嘴,无论商量什么事的时候,都少不了要吃点什么,酒更是万万不可少的。”
  沈璧君点了点头,嫣然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嫂夫人知道我们在商量的是什么事?”
  沈璧君摇了摇头,嫣然道:“我怎会知道!”
  她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一个女人若想做人人称赞的好妻子,那么在自己的丈夫朋友面前,面上就永远得带着微笑。
  有时,她甚至笑得两颊都酸了。
  赵无极道:“十几天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请连公子他们三位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这个。”
  沈璧君道:“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她本不想问的,但有时“不问”也不礼貌,因为“不问”就表示对丈夫朋友的事漠不关心。
  虽然她对赵无极这人的印象一向不太好,因为她总觉得这人的人缘太好,也太会说话了。
  会说话的人,难免话多,话多的人,她一向不欣赏。
  赵无极道:“这地方有位孟三爷,不知道嫂夫人可曾听说过?”
  沈璧君微笑道:“我认得的人很少。”
  赵无极道:“这位孟三爷仗义疏财,不下古之孟尝,谁知十多天以前,孟家庄竟被人洗劫一空,家里大大小小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全都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沈璧君皱眉道:“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赵无极道:“自然是‘大盗’萧十一郎!”
  沈璧君的心骤然跳了起来,失声道:“你是说萧十一郎?”
  赵无极道:“不错!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心这么黑?手这么辣?”
  沈璧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道:“孟家庄既已没有活口,又怎知下手的人必定是他?”
  赵无极道:“萧十一郎不但心黑手辣,而且目中无人,每次做案后,都故意留下自己的姓名……”
  沈璧君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道:“不可能!下这毒手的绝不可能是萧十一郎!你们都冤枉了他,他绝不是你们想像中那样的人!”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嫂夫人心地善良,难免会将坏人也当做好人。”
  厉刚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刀,盯着沈璧君,忽然道:“但嫂夫人又怎知下这毒手的绝不是他呢?”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听到这些话,见到这些人。
  但她知道她绝不能走,她一定要挺起胸来说话,她欠萧十一郎的已太多,现在正是她还债的时候。
  她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在这里杀人,因为这两个月来,我从未离开过他!”

×      ×      ×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怔住了。
  沈璧君用不着看,也知道他们面上是什么表情,用不着猜,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
  但她并不后悔,也不在乎。
  她既已说出这句话,就已准备承当一切后果。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城璧才缓缓道:“这件事只怕是我们误会了,我相信内人说的话绝不会假。”
  他声音仍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屠啸天慢慢的点着头,喃喃道:“一定是误会了,一定……”
  赵无极也在不停的点头,忽然长身而起,笑道:“嫂夫人旅途劳顿,在下等先告辞,明日再为嫂夫人接风。”
  海灵子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揖到地,第一个走了出去。
  只有司徒中平还是安坐不动。
  此人果然不愧是“稳如泰山”,等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都走了出去,他才沉声道:“厉兄且慢走一步。”
  厉刚的嘴虽仍闭着,脚步已停下。
  司徒中平缓缓说道:“这件事若不是萧十一郎做的,别的事就也可能都不是他做的,这次我们冤枉了他,别的事也可能冤枉了他。”
  这句话听在沈璧君耳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她知道司徒中平的出身只不过是镖局中的一个趟子手,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并不容易。
  是以他平日一向小心翼翼,很少开口,唯恐多言贾祸,惹祸上身,以他的身份地位,也实在是不能说错一句话的。
  这句话居然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份量自然和别人说的不同,厉刚虽然未必听得入耳,却也只有听着。
  司徒中平道:“你我既然自命为侠义之辈,做的事就不能违背了这‘侠义’二字,宁可放过一千个恶徒,也绝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常言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个人若是受了冤枉无法辩白,那滋味实在比死还要难受。”
  沈璧君静静的听着,只觉这一生中从来也未曾听过如此令她佩服,令她感动的话。
  司徒中平虽是个很平凡的人,面目甚至有些呆板,头顶已微微发秃,就仿佛是个已历尽中年的悲欢,对人生再也没有奢望,只是等着入土的小人物。
  但此刻在沈璧君眼中,此人却似已变得说不出的崇高伟大,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在他那秃顶上亲一下。
  司徒中平又道:“萧十一郎若真的不是传说中的那种恶徒,我们非但不能冤枉他,还得想法子替他辩白,洗刷他的污名,让他可以好好的做人。”
  他目光忽然转到沈璧君身上,缓缓接着道:“但人心难测,一个人究竟是善是恶,也许并不是短短三两个月中就可以看得出的。”
  沈璧君断然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绝不是个坏人。”
  她垂下头,慢慢的接着道:“这两个月来,我对他了解得很多,尤其是他三番两次的救我,对我还是一无所求,一听到你们的消息,就立刻将我送到这里来……”
  说到这里,她语声似已哽咽,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司徒中平道:“既然如此,嫂夫人也该设法洗刷他的污名才是。”
  沈璧君咬着嘴唇,黯然道:“他对我的恩情,我本来以为永远也无法报答,只要能洗清他的污名,让他能重新做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的。”
  司徒中平沉吟着,道:“不知嫂夫人是什么时候跟他分手的?”
  沈璧君道:“就在今天戌时以后。”
  司徒中平道:“那么,他想必还在附近?”
  沈璧君道:“嗯。”
  司徒中平又沉吟了半晌,道:“依我之见,嫂夫人最好能将他请到这里来,让我们看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对他多了解一些。”
  他笑了笑,又道:“萧十一郎的大名,我们已听得多了,但他的人,至今却还没有人见过。”
  沈璧君展颜道:“你们若是看见他,就一定可以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只不过……”
  她忽又皱起眉道:“今天却不行。”
  司徒中平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今天……他已经醉了,连话都已说不清楚。”
  司徒中平笑道:“他常醉么?”
  沈璧君也笑了,道:“常醉。”
  司徒中平微笑道:“常喝醉的人,酒量一定不错,而且一定是个直心肠的人,几时若有机会,我倒想跟他喝几杯。”
  沈璧君嫣然道:“总镖头有河海之量,天下皆知,无论喝了多少,还是‘稳如泰山’,只不过,我看他也未必会输给你。”
  司徒中平笑道:“哦?他今天喝了多少?”
  沈璧君道:“大概最少也有十来斤。”
  司徒中平悠然道:“能喝十来斤的,已可算是好酒量了,但还得看他是在什么地方喝的酒?喝的是什么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一个人酒量的强弱,和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关系。”
  沈璧君道:“喝酒的地方并不好,就在城外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喝的也不是什么好酒,只不过是普通的烧刀子。”
  司徒中平笑道:“如此说来,他酒量果然不错,我倒更想见见他了,只不过……”
  他缓缓站起,道:“今日天时已晚,好在这事也不急,等嫂夫人安歇过了,再去请他来也不迟……此刻在下若还不走,就当真是不知趣了。”
  他微微一笑,抱拳一揖,又道:“方才那番话,又引动了我的酒兴,不知厉兄可有兴趣陪我再喝两杯去?”
  厉刚道:“好!”
  他自始至终,只说了这么样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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