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一舞也销魂
 
2023-11-19 11:49:4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四)

  冷香满楼,冷风满楼,朱猛却将衣襟拉得更开,仿佛想要让这刀锋般的冷风刺入他心里。
  他和小高都没有开口。那种又甜又浓又酸又苦的思念已经堵塞住他们的咽喉。
  一个白发苍苍的瞽目老人,以竹杖点地,慢慢的走上楼来。
  一个梳着条大辫子的小姑娘,牵着老人的衣角,跟在他身后。
  老人持洞箫,少女抱琵琶,显然是准备来为蝶舞伴奏的乐者,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虽然全无表情,可是每条皱纹里都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数不清的苦难和悲伤。
  人世间的悲伤事他已看得太多。
  少女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因为她也是个瞎子,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光明,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欢乐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奏得出幸福和欢乐?

×      ×      ×

  老人默默的走上来,默默的走到一个他熟悉的角落里坐下。
  他到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来奏的都是悲歌。
  为一些平时笑得太多的人来奏悲歌,用歌声来挑起他们心里一些秘密的痛苦。
  这些人也愿意让他这么样做。
  ——人类实在是种奇怪的动物,有时竟会将悲伤和痛苦当作种享受。

×      ×      ×

  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了。
  很轻的脚步声,轻而震动。
  听见这脚步声,小高的人已掠过桌子,窜向楼梯口,冲了下去。
  朱猛却没有动。
  他的全身仿佛都已僵硬,变成了一具已经化成了岩石的尸体。上古时死人的尸体。

×      ×      ×

  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怀的感情。
  小高本来以为自己永远见不到她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在他眼前。
  ——这是不是梦?
  她也看到了他。
  她痴痴的看着他,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想迎上去?还是想逃避?
  小高没有让她选择。
  他已经冲上去,拉住了她,用两只手拉住了她的两只手。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手里的感觉是那么温暖充实,他心里的感觉也是那么温暖充实。
  “那天你为什么要走?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些话小高都没有问。
  只要他们能够相见,别的事都不重要。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他拉住她,倒退着一级级走上楼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忽然间,她的脸上起了种谁都无法预料的变化。
  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已崩溃虚脱。
  ——她看见了什么?

×      ×      ×

  小高吃惊的看着她,本来想立刻回头去找她看见的是什么。
  可是他自己脸上忽然也起了种可怕的变化,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敢回头。
  他回过头,就看见了朱猛。
  朱猛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只野兽,一只已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悲伤愤怒而绝望。
  他在看着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楼来的人。
  蝶舞。
  忽然间小高已经完全明白了。
  蝶舞。
  这个他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女人,就是朱猛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蝶舞。
  ——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

×      ×      ×

  这不是命运,也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卓东来看着他们,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个邪神在看着愚人们为他奉献的祭礼。
  手冰冷。
  每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开了蝶舞冰冷的手,又开始往后退,退入了一个角落。
  朱猛的眼睛现在已经盯在他脸上,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柄长枪。
  一柄血淋淋的长枪。

×      ×      ×

  小高死了。
  他的人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经被刺死在这柄血淋淋的长枪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脱。
  ——朱猛会怎么样对他?他应该怎么样对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
  小高吃惊的发现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居然已不怕面对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说:“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事都全无所惧时,才会产生这种力量。
  蝶舞又转身面对朱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要起舞时,谁也不能走。”
  朱猛的双拳紧握,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放在他的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毁灭。
  卓东来却笑了,阴恻恻的微笑着问蝶舞:“你还能舞?”
  “你有没有看见过吐丝的春蚕?”蝶舞说:“只要它还没有死,它的丝就不会尽。”
  她说:“我也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舞。”
  卓东来拊掌:“那就实在好极了。”
  狐氅落下,舞衣飘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头乐师忽然也站了起来,憔悴疲倦的老脸看来就像是一团揉皱了的黄纸。
  “我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心里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一点能够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所以我为大爷们奏的总是些伤心的乐曲。”他慢慢的说:“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破例为我们奏一曲开心的调子?”卓东来问。
  “是的。”
  “今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破例?”
  白头乐师用一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瞎眼,凝视着远方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而哀伤:“我虽然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今天这里的悲伤事已经太多了。”

×      ×      ×

  “琤琮”一声,琵琶响起,老者的第一声就像是一根丝一样引动了琵琶。
  一根丝变成了无数根,琵琶的弦声如珠落玉盘。
  每一根丝,每一粒珠,都是轻盈而欢愉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      ×      ×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愉,仿佛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都忘记。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里。
  因为她的生命中剩下来的已经只有舞。
  因为她是舞者。
  在这一刻间,她已不再是那个饱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女人,而是舞者,那么高贵,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她舞出了她的欢乐与青春,她的青春与欢乐也在舞中消逝。

×      ×      ×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      ×      ×

  弹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泪来。
  他奏的是欢愉的乐曲,可是他空虚的瞎眼里却流下泪来。
  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多么悲伤的人,多么黑暗。
  他奏出的欢愉乐声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
  又是“琤”的一响,琵琶弦断。
  舞也断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卓东来足下,忽然从卓东来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刀。
  一把宝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头,看了朱猛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里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盖上。
  血花溅起。
  刀锋一落下,血花就溅起。
  她的一双腿在这把刀的刀锋下变得就好像是两段腐烂了的木头。
  刀锋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断腿的舞者。
  那么美的腿,那么轻盈、那么灵巧、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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