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的故事发生在西藏。之后,故事空间不断南移,在江南稍稍停顿,然后又回到苍凉的西部。来自江南的过客小方,伴随“赤犬”嗒嗒的马蹄声,履行了一个美丽的错误。
这部小说1976年在台湾出版,由曾在敦煌临摹壁画的张大千题名,对门对路,足见英雄惺惺相惜。持平而论,《大地飞鹰》是一部寓言式的创作,诸如神话(圣女“娇雅”的传说)、宗教(布达拉宫的噶伦喇嘛)、血缘(小方生子)等新元素的介入,对伦理的思考,对人性的拷问,无不显示着古龙对此书的寄托之深,抱负之大。可惜这部书却备受读者忽视,论者寥寥。
传统武侠小说的套路又一次被颠覆。旧派武侠的主线,多是主人公的父母或师父被仇敌杀死,主人公由此踏上复仇之途。《大地飞鹰》对这种套路做了一个有趣的反动:小方杀死吕三的儿子,逼得吕三调兵遣将,必致他于死地,于是小方踏上逃亡之途。
逃亡就是不断从一个地点迁往新的地点,借地点的转换,传达人物的漂泊感与无根感,正是古龙的拿手好戏。《大地飞鹰》里的空间变换,更是解读小说隐含信息的重要线索。
古龙后期小说,喜欢把故事地点放在西部。西部是人类记忆的滥觞,古道西风瘦马,一个孤独的旅人,迎着漫天黄沙踽踽独行,或被沙漠吞噬,或成为开天辟地的拓荒者。
在杏花烟雨江南,倚红偎翠的红袖楼头,出现的是楚留香式的翩翩佳公子,而西部催生的是饱经沧桑忧患的中年男子,无论是归人还是过客,他的心必定与沙石一般坚硬,否则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西部无关浪漫,有的只是一腔沛然莫之能御的元气,挥洒淋漓,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地飞鹰》,可能是古龙所有作品里最苍凉、最高远的一部。匠心独运的古龙,把小说背景放在中国海拔最高的西藏,当然不只是一个噱头。当物质上的诱惑减至最低,精神的力量摆脱了外在束缚,完成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逍遥游。在亘古不变的风沙、黄土、孤灯、篝火、烈酒、关刀旁,爱要爱得癫狂,恨要恨得痛快,所有的感情宛如不兑水的烈酒,不管味道如何,一口咽下,会呛得你连连咳嗽,直到咳出你的心: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一阵歌声,一阵他已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歌声。
——儿须成名,
——酒须醉。
——酒后倾诉,
——是心言……
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男子汉的悲怆,却又充满了令人血脉贲张的豪气。在这远离红尘的山村里,在这酒已微醉的寒夜中,听来是什么滋味?
小方忽然抛下酒杯跃起,箭一般冲了出去。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管他在干什么,只要他听见这歌声,他都会抛开一切冲出去的。
荒寒的山谷,寂寞的山村,用石块砌成的形状古朴的屋子,只有二三十户。灯火都已熄灭,远处的山坡上,却仿佛有火光在闪动。
歌声就是从那边山坡上传来的。
山坡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上生着一堆火。干燥的松木在火焰中劈叭发响,配合着悲怆的歌声,就好像是一个人心碎时的声音。
一个人独坐在火堆旁,手里的羊皮袋酒已将空,歌声也渐渐消沉。
看见这堆火,看见这个人,小方的心也变得就像是火焰中的松木。
人犹未醉,酒已将尽,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小方已有多年未流泪。在这一瞬间,他眼中的热泪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古龙善于把人物巧妙嵌入背景,是什么样的人,作家就会为他量身打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在江南,怎么会有卜鹰一般的男人,阳光一般的女孩?甚至连隐藏极深的反派班察巴那,“有五枝锐箭,一枝坚强如金,一枝温柔如春,一枝娇媚如花,一枝热烈如火,一枝尖锐如锥”,象征着他多重性格的班察巴那,也只能是西部的杰作。
小说的前半部,小方寻找黄金,后半部,小方寻找卜鹰。身在西藏,小方梦里寻找江南,到了江南,小方又开始怀想西藏。小说的题旨,就是永不停止的“寻找”,因为梦想(故乡?青春?爱情?)永远无法到达,剩下的,只能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叹息:
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小方所想的并不是这些,不是杀戮不是死亡也不是毁灭。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故乡江南,宁静美丽的江南,杏花烟雨中的江南,柔橹声里多桥多水多愁的江南。
卜鹰的声音也变成像是江南般的遥远。
“我早就知道你要走的。”卜鹰说:“你回到拉萨,没有再去看波娃,我就已知道你决心要离开我们,因为你自己知道你永远都无法了解我们,也无法了解我们所做的事。”
他忽然打断他自己正在说的话,忽然问小方:“你在想什么?”
“江南。”小方道:“我在想江南。”
“你在想江南?此时此刻,你居然在想江南?”
卜鹰的声音里没有讥诮惊异,只有一点淡淡的伤感:“你根本不是我们这一类的,你是个诗人,不是战士,也不是剑客,所以你才要走,因为现在你居然还在想江南。”
这是小方的第一次离别。第二次离别已是作品的后半部,小方发现自己适应不了无情的塞外,临走时,曾把哈达献给小方的加答前来送别:
加答将缰绳交到他手里,默默的看着他,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
“你瘦了。”他说。
小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道:“是的,我瘦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完了这句话,小方就跃上了马鞍。
夜色已临,风更急,大地一片黑暗。
他跃上了马鞍时,加答的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了一个淡淡的背影,看来仿佛又衰弱又疲倦。
他很想告诉加答:“你也瘦了。”
但是这时候“赤犬”已长嘶扬蹄,冲入了无边无际的疾风和夜色里。
它的嘶声中仿佛充满了欢愉。它虽然是匹好马,毕竟只不过是一匹马,还不能了解人间的寂寞孤独,悲伤愁苦。
但它虽然只不过是一匹马,却还是没有忘记旧主对它的恩情。
“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小方伏下身,紧紧抱住了马头。不管怎么样,他在这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朋友,永不相弃的朋友。
——只要是真正的朋友,就算是一匹马又何妨?
江南仍遥远,遥远如梦。漫漫的长夜刚开始。这时连那一点淡淡的背影都已消失,可是远方却已有一点星光亮起。
大地虽无情,星光却温柔而明亮。
江南的星光也是这样子的。
小说主人公的去定行止,常常带有作家当年当日心境的投射。此时,古龙的新派大业已经完成,接受了无数鲜花和掌声的古龙,遮掩不住作品中流露的中年心境:
多年前他得到这柄剑时,他也像其他那些学剑的少年一样,将这柄剑看得比初恋的情人更珍贵,甚至还想在剑柄上刻字为铭: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可是现在他的心情已变了。他已经渐渐发现,生命中还有许许多多更重要的事,远比一柄剑更值得珍惜。
他已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也已不再有“相逢先问有仇无”的豪情。
他只希望能找到卜鹰,只希望能做一个恩仇了了,问心无愧的平凡人。
他的鬓边虽然还没有白发,可是心境已渐近中年了。
中年心境最直接的表达,就是小说中“父亲”地位的凸现。
古龙的世界,友情和爱情都有浓墨重彩的书写,惟独亲情,似乎与作家绝缘。古龙家世飘零,幼时父母离婚,未及长大便离家出走半工半读完成学业,对于血脉的传承联系,恐怕是痛苦、愤怒与恐惧的感觉远多于温馨的记忆。古龙笔下的豪侠们,一出场便是武林高手,省略了一切父母抚养、尊师授艺的情节,不知道与作家的个人经历是否有关系呢?
《大地飞鹰》却是一个特殊的例子。小方,是古龙笔下唯一一个当上“父亲”的主人公,对“父亲”身份的探讨和追索,贯穿了整部小说。吕三的儿子被杀,小方的父母被掳,小方又在吕三的计谋安排下,有了一个儿子。他得知自己当了父亲,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的感觉:
穿着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跃。满耳都是“恭喜发财”声。卖玩具爆竹的小贩,已经摆起摊子,准备赚外婆给孩子的压岁钱了。
这一年的初一是个大晴天。
这时小方已经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红丝已消退,昨夜醉意已渐渐清醒。
这里没有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
他清醒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卖玩偶的摊子前面,看着一个矮矮瘦瘦的爸爸,带着三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买泥娃娃。
看见孩子们脸上的欢笑,终年省吃俭用的父亲也变得大方起来,缺乏营养的瘦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子万事足”,这是中国人的天性,就因为这缘故,中国人才能永远存在。
小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湿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别的人一样快做爸爸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的震惊已过去,现在他已能渐渐感觉到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
他感觉到这一点,别的事就变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买了个泥娃娃,笑得像弥陀佛一样的泥娃娃。
等想到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玩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决定回去告诉苏苏,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好好照顾她和他们的孩子。
——孩子一定要生下来,生命必须延续,人类必能永存。
这明显是古龙直抒胸臆了。古龙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有几个儿子,却没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他甚至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小时候父亲抛弃了他,后来老父登报寻子,古龙避而不见;直到父亲重病入院,临终前,古龙几经思量,终于忍不住过去见他一面,相对无言,泣不成声。这回应了古龙在第六十章《不是你的儿子》里的一句话:“父子之爱,是一种学习的爱。”
古龙援引散文和诗歌笔法入武侠小说,共冶一炉,散文与诗的交错,营造出一股别无分号的奇妙味道。从文字上来说,舒缓的散文笔法让小说显得从容不迫、张弛有度,好看之外还极为耐读;从情节上来说,古龙喜欢把人物放置在极端化的情境中,由生死的抉择,淬炼出人物的善恶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尊严,给读者以诗性的美感。所以许多人也许会忘记古龙小说到底在说什么故事,但那种氛围却是永远无法忘怀的。
《大地飞鹰》可以视为古龙文体探索方面的一部成功作品。小方在西藏街头游荡的故事,完全可以当成一篇西藏游记来读;对北地民俗的描写,也让人倍感温暖亲切:
红梅,白雪,绿松。
风鸡,咸鱼,腊肉。
孩子的新衣,穷人的债,少女们的丝线,老婆婆的压岁钱。
暮景残年。
……
赶着回家过年的旅客大多已到了家。客栈里的客房空了九间。推开窗子望出去,积雪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些车辙马蹄的足迹。一张油漆已褪色的八仙桌上,有一壶酒和堆得满满的四碗年菜,是店东特地送来的。菜碗上盖着张写着“吉祥如意,恭喜发财”的红纸。
人间本来就到处有温情,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每个人都乐于将自己的福气和喜气分一点给那些孤独寂寞不幸的人。
这就是中国人“过年”的精神,也是“过年”的最大意义。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过年的习俗才能永远流传下去。
令人扼腕的是,小说以吕三的暗杀和班察巴那的背叛作为结局,虽有古龙一贯的诡奇悬疑风格,却是极大的败笔。这一段与整部小说浓冽沉郁的氛围完全不搭界,好像一个坐在书斋里一边品茗一边回忆往事的男人,忽然发现手里端着的不是茶杯而是尿壶一样,大煞风景,使小说的艺术性打了个折扣。
不过,虽有蛇尾减兴,睽诸《大地飞鹰》的综合水准,列名古龙小说十强榜单,当之无愧。特别是此书对武侠小说文学化所作的努力,尤见突出,只惜乏人问津。
美籍华人学者欧阳莹之万分推崇古龙,认为“在眼下一些东施捧心式的文艺小说中,古龙刚劲高畅的武侠小说就像烂泥沼中一块干硬的土地;与台湾很多浅薄娇扭的现代文学比较,古龙不经意的创作,就像阴沟旁的长江大河。”
这句话被很多人认为是过分谀词,但我觉得此话大有道理,绝非空穴来风。如果因为古龙写的是类型小说,就对之加以轻视,认为无法与文艺作家相提并论,则是愚蠢透顶的皮相之见。
六十年代,古龙以纯文学闯入文坛,四处碰壁之后,才选择了武侠小说作为从事终生的职业。假如他一开始便在文坛春风得意,文集一本接一本的出,了不得也就是第二个白先勇陈映真王祯和,还会不会有无数读者念叨他?会不会有无数读者牢记“九·二一”,就算工作再忙,也要暗暗在心中祭奠一番?这都是未知数了。
在回乡之前的夜里,卜鹰的感叹,何尝不是古龙的夫子自道:
“你是个诗人,不是战士,也不是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