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避祸英雄悲失路 寻仇好汉误交兵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刚到厅口,蓦听得门外一人阴沉沉的说道:“想逃吗?”周绮一惊,反身后跃,退开两步,烛光摇晃下只见两人挡在门口。说话之人面上如罩上一层寒霜,两道目光摄人心魄般直射过来。周绮想再看他身旁那人,说也奇怪,一被他目光瞪住,自己的眼睛竟不敢移向左边,轻轻骂了声:“见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错,我是鬼见愁。”说话中没丝毫暖意。周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见这人阴气森森,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喝道:“难道姑娘怕你?”她这句话是给自己壮胆,其实姑娘确是有点怕的,心中虽怕,还是举刀迎头向那人砍去。

  那人“左挂金铃”,单刀向外一挂,左掌轻抚刀柄,双目仍旧是直瞪着她。周绮但觉他这一挂中含劲未吐,轻灵松静,竟是内家功夫,惊惧更甚,心想:“反正我妈走了,弟弟死了,我跟爹爹都让你们杀了吧。”勇气一长,挥刀没头没脑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红花会执掌刑堂的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他本是无极拳门下弟子,入红花会后常向三当家赵半山讨教武艺。赵半山将太极门中的玄玄刀法相授,因此他两人名是结义兄弟,实是师徒。石双英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不数招已将周绮一柄刀裹住。

  那边孟健雄、安健刚双战章进,已自抵敌不住。万庆澜左手钢穿也被杨成协一鞭打折,不敢再战,只绕着桌子兜圈子,欺对方身胖,追他不上。童兆和早不知哪里去了。只周仲英对敌徐天宏和卫春华却占着上风,他想只有先将这两人打倒,再来分说明白,否则混战下去,殊非了局,刀法一紧,将徐卫两人逼得连连倒退,正渐得手,忽地一人纵上前来,叫道:“我来斗斗你这老儿!”一柄铁桨当头猛打下来。

  兵器是铁桨,使的却是“鲁智深疯魔杖”的招术,他是将铁桨当作禅杖使,这一记“秦王鞭石”,铁桨从自己背后甩过右肩,猛向周仲英砸来,呼的一声,猛恶异常。这人和石双英同来,乃红花会中排名第十三的“铜头鳄鱼”蒋四根。周仲英见他力大,向左一闪,反手还刀。蒋四根直砸不中,铁桨打横,双手握定,桨尾向右横挡,双手桨头向左横击,这是“疯魔杖”中的“金铰剪月”,出手迅捷。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识得此招,侧身让过,眉头一皱,主意打定,边打边退,不断移动脚步,眼见万庆澜逃避杨成协的追逐,奔近自己身边,大刀挥出,向他砍去。

  原来周仲英知道红花会的误会已深,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明,几次呼喝住手,都被万庆澜从中捣乱。这人来铁胆庄敲诈勒索,周仲英原是十分气恼,可是一和官府作对,便是造反。自己在这里数十年安居,有家有业,自古道“灭门的县官”,得罪了官府,可真是无穷之祸。他虽是一方豪杰,但近二十年来广置地产,家财渐富,究竟是丢不掉放不下,是以一直不肯对万庆澜翻脸。再者自己儿子为红花会的朋友而死,他们居然不问情由,闯进庄来狠砍猛杀,还说要烧庄,心下不免有气,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对方就是不敬贤也得敬老。他本拟凭武艺当场将众人慑服,然后说明原委,哪知红花会人众越来越多,越打越凶,时候一长,总有人不死也伤,这一来误会变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权衡轻重,甩出去铁胆庄不要,决意向万庆澜动手,以求打开僵局。

  万庆澜见周仲英金刀砍来,不由得大骇,急忙闪让,见后面杨成协又追了上来,当即跳上桌子。他已知周仲英用意,大叫:“我们联手合力捉拿文泰来。那文泰来虽是你杀死的,但朝廷悬赏的二万两银子,你想害死了我独吞吗?”他存心诬陷,要挑拨铁胆庄和红花会斗个两败俱伤。

  红花会群雄见周仲英刀砍万庆澜,俱都一怔,各自停手,听万庆澜这么一叫,既伤心义兄惨死,又在激斗之际,哪里还能细辨是非曲直?章进哇哇大叫,狼牙棒向周仲英腰上砸去。周仲英急怒交迸,有口难辩,只得挥刀挡住。

  徐天宏毕竟精细,见事明白,适才和周仲英拚斗,见他数次刀下留情,其中必有别情,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进杀得性起,全没听见。蒋四根铁桨拦腰又向周仲英打去。周仲英侧身避过,不想背后杨成协钢鞭斜肩砸到。周仲英听得耳后风生,挥刀挡格,两人手臂都是一阵酸麻。杨成协、章进和蒋四根是红花会的“三大力士”,均是膂力惊人。周仲英独战三人,渐见不支,吆喝声中大刀和章进狼牙棒相交,火花迸发,手臂又是一阵发麻。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铁桨自下而上砸在大刀之上,周仲英再也拿捏不住,大刀脱手飞出,直插在大厅正中梁上。

  孟健雄、安健刚见师父兵刃脱手,一惊非同小可,双双抢前相救,只跨出两步,卫春华挥动双钩,和身扑来拦住。

  周仲英大刀脱手,反而纵身抢前,直欺到杨成协怀里,一个“弓箭冲拳”,左手已抓住钢鞭鞭梢,右手向他当胸一拳。杨成协万想不到对方功夫如此之硬,危急之中,竟会施展“空手夺白刃”招术强抢自己钢鞭,被他这一欺近,招架已自不及,胸膛一挺,“哼”的一声,硬接了这一拳,钢鞭竟不撒手。原来他这一身铁布衫的横练功夫,虽不能说刀枪不入,但寻常利器却也伤他不得,他外号“铁塔”,是说他身子雄伟坚牢,有如铁铸之塔。周仲英拳力极大,真有碎石毙牛之劲,见对方居然若无其事的受了下来,不禁暗暗吃惊。其实杨成协也是有苦说不出,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彻心肺,几欲呕血,猛吸一口气强忍,再用力拉扯,想将他拉住钢鞭的手挣脱。周仲英也正在这时一拉。杨成协虽然力大,究不及周仲英功力精湛,手中钢鞭竟然便要给他硬生生夺去。

  周仲英钢鞭尚未夺到,章进和蒋四根的兵器已向他砍砸而至。周仲英放脱钢鞭,随手把桌子一掀,推向章蒋二人。

  孟建雄跳在一旁,拿出弹弓,叭叭叭叭,连珠弹向章蒋两人身上乱打,替师父抵挡了一阵。但己方形势危急异常,眼见师父推倒桌子,桌上烛台掉在地下,蜡烛顿时熄灭,灵机一动,一阵连珠弹将厅中几枝蜡烛全都打灭,大厅中登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一着众人全都出于意料之外,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恶斗立止。各人屏声凝气,谁都不敢移动脚步,黑暗之中有谁稍发声息,被敌人辨明了方位,兵刃暗器马上招呼过来,却又如何趋避躲闪?何况这是群殴合斗,黑暗中随便出手,说不定就伤到了自己人。大厅中刹时突然静寂,其间杀机四伏,比之适才呼叫砍杀,倒似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一片静寂之中,忽然厅外脚步声响,厅门打开,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人手执火把走了进来。那人书生打扮,另一手拿着一支金笛。他一进门便向旁一站,火把高举,火光照耀中又进来三人。一是独臂道人,背负长剑。另一人轻袍缓带,面如冠玉,服饰俨然是个贵介公子,身后跟着个十多岁的少年,手捧包裹。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鱼同、“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以及新任红花会总舵主的陈家洛,那少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

  红花会群豪见总舵主和二当家到来,俱都大喜,纷纷上前相见。徐天宏向杨成协和卫春华低声道:“留心瞧着铁胆庄这批家伙,别让他们走了。”两人点点头,绕到周仲英身后。安健刚知道他们用意,心头有气,走上一步,正欲开口质问,周仲英一把拉住,低声道:“沉住气,瞧他们怎么说。”

  余鱼同拿了两张名贴,走到周仲英面前,打了一躬,高声说道:“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二当家无尘道人,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孟健雄上去接了过来,递给了师父。周仲英见名帖上写得甚是客气,陈家洛与无尘都自称晚辈,忙抢上前去拱手道:“贵客降临敝庄,不曾远迎,请坐请坐。”

  这时大厅上早已打得桌倒椅翻,一塌胡涂。周仲英大叫:“来人哪!”宋善朋率领了几名庄丁进来,排好桌椅,重行点上蜡烛,分宾主坐下。东首宾位陈家洛居先,依次是无尘、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章进、骆冰、石双英、蒋四根、余鱼同。心砚站在陈家洛背后。西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位,依次是孟健雄、安健刚、周绮。

  余鱼同偷眼暗瞧骆冰,见她玉容惨淡,不由得又是怜惜,又是惶愧,不知她有否将自己的胡作非为告知石双英,看那鬼见愁十二郎时,见他脸上阴沉沉的,瞧不出半点端倪。原来余鱼同自骆冰走后,自怨自艾,莫知适从。此后两天总是在这十几里方圆之内绕来绕去,心想骆冰腿上有伤,若再遇上公人如何抵御,只想蹑在她后面暗中保护,但始终没发见她的踪迹,怎想得到她会重去铁胆庄。到得第三天晚上,却遇上了陈家洛与无尘。

  两人听得文泰来为铁胆庄所卖,惊怒交加。无尘立刻要去搭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众兄弟都已赶向铁胆庄,大家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顾江湖道义,说不定要中这老儿的暗算。咱们不如先到铁胆庄,会齐众兄弟后再去救四哥。”无尘一听有道理,由余鱼同领路,赶到铁胆庄来。那正是孟健雄弹灭蜡烛、大厅中一团漆黑之时。

  万庆澜见双方叙礼,知道事情要糟,慢慢挨到门边,正想溜出,徐天宏纵身窜出,落在门口,拦住去路,喝道:“请留步,大家把话说说清楚。”万庆澜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动手,只得回来,坐在周绮下首。周绮圆眼一瞪,喝道:“滚开!你坐在姑娘身边干么?”万庆澜拉开椅子,坐远了些。

  周仲英和陈家洛替双方引见了,报了各人姓名。周仲英一听,对方全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看那总舵主陈家洛却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这人竟统领着这批江湖豪杰,众人对他十分恭谨,实在透着古怪,心下暗暗纳罕。

  陈家洛见周仲英脸现诧异之色,不住的打量自己,强抑满怀怒气,冷然说道:“敝会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遇到鹰爪子围攻,身受重伤,避难宝庄,承周老前辈念在武林一脉,仗义援手,敝会众兄弟全都感激不尽,兄弟这里当面谢过。”说罢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周仲英连忙还礼,心下万分尴尬,暗道:“瞧不出他公子哥儿般似的,居然有一手,竟用场面话来挤兑我。”陈家洛这番话一说,无尘、徐天宏、卫春华,余鱼同等都暗暗佩服。章进却没懂陈家洛的用意,大叫起来:“总舵主你不知道,这老匹夫已把咱们四哥害了。”卫春华坐在他身边,忙拉了他一把,叫他别嚷。

  陈家洛便似没听见他说话,仍然客客气气的对周仲英道:“众兄弟夤夜造访宝庄,礼貌不周,还请周老前辈海涵。只因听得文四哥有难,大家如箭攻心,未免鲁莽。不知文四哥伤势如何,周老前辈想已延医给他诊治,就请引我们相见。”说着站起身来,红花会群雄跟着站起。周仲英口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骆冰哽咽着叫道:“四哥给他们害死了!总舵主,咱们杀了老匹夫给四哥抵命!”

  陈家洛等一听大惊,无不惨然变色。章进、杨成协、卫春华等一干人各挺兵刃,逼上前来。孟健雄挺身而出,大声说道:“文爷到敝庄来,事情是有的……”徐天宏插嘴道:“那么便请孟爷引我们相见。”孟健雄道:“文爷、文奶奶和这位余爷来到敝庄之时,我们老庄主不在家,是兄弟派人去赵家堡请医,这是文奶奶和余爷亲眼见到的。后来六扇门的人到来,我们惭愧得很,没能好好保护,以致文爷给捕了去。陈当家的,你怪我们招待不周,未尽护友之责,我们认了。你要杀要剐,姓孟的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但你们众位当家硬指我们老庄主出卖朋友,那算甚么话?”

  骆冰走上一步,戟指骂道:“姓孟的,你还充好汉哪!我问你,你叫我们躲在地窖之中,如此隐秘的所在,若不是你们得了鹰爪孙的好处,说了出来,他们怎会知道?”孟健雄登时语塞,要知周英杰受不住激而泄漏秘密,虽是小儿无知,毕竟是铁胆庄的过失。

  无尘向周仲英道:“出事之时,老庄主或者真不在家。可是龙有头,人有主,铁胆庄的事,我们只能冲着老庄主说,请你拿句话出来。”这时缩在一旁的万庆澜突然叫道:“是他儿子说的,他肯认么?”陈家洛走上一步,说道:“周老前辈,这话可真?”周仲英岂肯当面说谎,缓缓点了点头。红花会群豪大哗,更围得紧了。有的向周仲英横眉怒目,有的瞧着陈家洛,待他示下。陈家洛侧目瞧向万庆澜,冷然说道:“这位是谁,还没请教阁下万儿。”骆冰抢着说道:“他是鹰爪孙,来捉四哥的人中,有他在内。”

  陈家洛一言不发,缓步走到万庆澜面前,突然伸手,夺去他手中钢穿,往地下一掷,将他双手反背并拢,左手一把握住。万庆澜“啊唷”一声,已然挣扎不脱。陈家洛这一下出手快得出奇,众人都没看清楚他使的是甚么手法。万庆澜武功并非泛泛,适才大家已经见过,但被他随手拿住,竟自动弹不得。这一来,不但铁胆庄众人耸然动容,连红花会群雄也各暗暗称奇,他们只知道陈家洛是天池怪侠的传人,到底功夫如何,谁也不知底细。

  陈家洛喝道:“你们把文四爷捉到哪里去了?”万庆澜闭口不答,脸上一副傲气。陈家洛骈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点,喝道:“你说不说?”万庆澜哇哇大叫:“你作践人不是好汉……有种就把我杀了……”一句话没喊完,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已直冒出来。陈家洛又在他“筋缩穴”上一点。万庆澜这下可熬不住了,低声道:“我说……我说。”陈家洛伸指在他“气俞穴”上推了几下。万庆澜缓过一口气,说道:“要解他到京里去。”骆冰忙问:“他……他没死?”万庆澜道:“当然没死,这是要犯,谁敢弄死他?”

  红花会群雄大喜,都松了口气,文泰来既然没死,对铁胆庄的恨意便消了大半。骆冰颤声道:“你……你这话……这话可真?”万庆澜道:“我干么骗你?”骆冰心头一喜,晕了过去,向后便倒。余鱼同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惧之心,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骆冰一头倒在地下,章进急忙扶起,叫道:“四嫂,你怎么了?”横目向余鱼同白了一眼,觉得他不扶骆冰,实在岂有此理。

  陈家洛松开了手,对书僮心砚道:“绑了起来。”心砚从包裹中取出一条绳索,将万庆澜双手反背牢牢缚住。万庆澜被点穴道虽已解开,但一时手脚酸麻,无法反抗。陈家洛高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救四哥要紧,这里的帐将来再算。”红花会群雄齐声答应。骆冰醒过后,坐在椅上喜极而泣,听陈家洛这么一说,站了起来,章进扶住了她。

  众人走到厅口,孟健雄送了出来。陈家洛将出厅门,回身举手,对周仲英道:“多多吵扰,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咱们后会有期。”周仲英听他语气,知道红花会定会再来寻仇,心道:“周某问心无愧,你们不谅,我难道就怕了你们?”哼了一声,一言不发。

  章进叫道:“救了文四哥后,我章驼子第一个来斗斗你铁胆庄的英雄好汉。”杨成协道:“狗熊都不如,称甚么英雄?”周绮一听大怒,喝道:“你骂谁?”杨成协怒道:“我骂不讲义气,没有家教的老匹夫。”他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虽然身有铁布衫功夫,未受重伤,但也吃亏不小,此刻兀自疼痛不止,再听说文泰来为周仲英之子所卖,更加气愤。

  周绮抢上一步,喝道:“你是甚么东西,胆敢骂我爹爹?”杨成协道:“呸,你这丫头!”他不愿与人家姑娘争闹,回头就走。“俏李逵”性如烈火,更恨人家以她是女流之辈而瞧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为甚么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听得杨成协骂她“丫头”,而且满脸鄙夷之色,哪里还忍耐得住?抢上一步,喝道:“丫头便怎样?”

  杨成协怒道:“去叫你哥哥出来,就说我姓杨的要见见。”周绮道:“我哥哥?”心下甚是奇怪。卫春华道:“有种卖朋友,就该有种见朋友。你哥哥出卖我们四哥,这会儿躲到哪里去了?”周绮愕然不解,心道:“我哪里来的哥哥?”

  孟健雄见周绮受挤,知道红花会误会了万庆澜那句话,事情已闹得如此之僵,此时如把师父击毙亲子之事相告,未免示弱,倒似是屈服求饶,只得出头给师妹挡一挡,当下高声说道:“各位还有甚么吩咐,现在就请示下,省得下次再劳动各位大驾。”章进道:“我们就是要见见这位姑娘的哥哥。”周绮道:“你这驼子胡说八道,我有甚么哥哥?”章进又被她骂一声“驼子”,虎吼一声,双手向她面门抓去。周绮挺刀挡格,章进施展擒拿功,空手和她拚斗起来。

  卫春华双钩一摆,叫道:“孟爷,你我比划比划。”孟健雄只得应道:“请卫爷指教。”这边蒋四根和安健刚也叫上了阵,各挺兵刃就要动手。杨成协大喊:“卖朋友的兔崽子,再不给我滚出来,爷爷要放火烧屋了。”双方兵器纷纷出手,势成群殴。

  周仲英气得须眉俱张,对陈家洛道:“好哇,红花会就会出口伤人,以多取胜。”

  陈家洛一声唿哨,拍了两下手掌,群豪立时收起兵刃,退到他身后站定,一声不发。周仲英暗想:“这人部勒群雄,令出即遵。我适才连呼住手,却连自己女儿也不听。”陈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责我们以多取胜,在下就单身请周老英雄不吝赐教几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没有。陈当家的刚才露了这手,我们全都佩服之至,真是英雄出在年少,老夫很想领教,陈当家的要比兵刃还是拳脚?”石双英阴森森的道:“大刀飞到梁上去了,还比甚么兵刃?”此言一出,周仲英面红过耳,各人都抬头去望那柄嵌在梁上的金背大刀。

  忽见一人轻飘飘的跃起,右手勾住屋梁,左手拔出大刀,一翻身,毫无声息的落在地下,走到周仲英面前,一腿半跪,高举过顶,说道:“周老太爷,你老人家的刀。”这人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瞧不出他年纪轻轻,轻功竟如此不凡。

  心砚露这一手,周仲英脸上更下不去,他哼了一声,对心砚不理不睬,向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你几招。”孟健雄接过心砚手中的金背大刀,低声道:“师父犯不着生气,跟他刀上见输赢!”他怕师父中了对方激将之计,真以空手去和人家兵器过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亏。心砚纵身回来,解开包裹,将陈家洛独门之秘的兵器亮出,双手托着,拿到他面前。

  徐天宏低声道:“总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脚上胜他。”原来徐天宏得知文泰来未死,心即宁定,细察周仲英神情举止,对红花会处处忍让,殊少敌意,双方一动兵刃难免死伤,不如比拳易留余地。再者他已领教过周仲英大刀功夫,实在是功力深厚,非同小可,自己与卫春华以二敌一,尽管对方未出全力,兀自抵挡不住。陈家洛兵器上造诣深浅未知,可是适才见他出手逼供万庆澜,手法又奇又快,大非寻常。他要陈家洛比拳,是求避敌之坚,用己之长。陈家洛道:“好。”对周仲英一拱手,道:“在下想请教周老英雄几路拳法,请老前辈手下留情。”

  周仲英道:“好说,陈当家的不必过谦。”周绮走过来替父亲脱去长袍,低声道:“这小子会点穴,爹爹你留点神。”说着眼圈儿红了,她脾气发作时火爆霹雳,可是对方人数众多,个个武功精强,今日形势险恶异常,她并非不知。周仲英低声道:“要是我有甚么好歹,你上西安找吴叔叔去,以后可千万不能闹事了。”周绮一阵心酸,点了点头。

  宋善朋督率庄丁,将大厅中心桌椅搬开,露出一片空地,四周添上巨烛,明亮如昼。周仲英走到厅心,抱拳说道:“请上吧。”

  陈家洛并不宽衣,长袍飘然,缓步走近,说道:“在下要是输了,定当遍请西北武林同道,来向老前辈赔话谢罪,红花会众兄弟自今而后,不敢带兵刃踏进甘肃一步。”周仲英道:“陈当家的言重了。”陈家洛秀眉一扬,说道:“要是老前辈承让一招,那怎么说?”周仲英傲然仰头,打个哈哈,一捋长须,说道:“那时铁胆庄数十口老小性命,还不全操于红花会之手?”陈家洛道:“红花会虽是小小帮会,却也恩怨分明,岂敢妄害无辜?倘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拳一脚,那位泄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我们斗胆要带了去。文四哥若能平安脱险,在下保证不伤令郎毫发,派人护送回归宝庄。可是文四哥若有三长两短……那不免要令郎抵命。”周仲英给这番话引动心事,虎目含泪,右手一挥,道:“不必多言,进招吧!”

  陈家洛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赐招。”众人见他气度闲雅,雍容自若,竟如是揖让序礼,哪里是龙争虎斗的厮拚,有的佩服,有的担心。

  周仲英按着少林礼数,左手抱拳,一个“请手”,他知对方年轻,自居晚辈,决不肯抢先发招,也不再客气,一招“左穿花手”,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陈家洛当面劈去。这一掌势劲力疾,掌未至,风先到,先声夺人。陈家洛一个“寒鸡步”,右手上撩,架开来掌,左手画一大圆弧,弯击对方腰肋,竟是少林拳的“丹凤朝阳”。这一亮招,红花会和铁胆庄双方全都一惊。周仲英是少林拳高手,天下知名,可没想到陈家洛竟然也是少林派。周仲英“咦”了一声,甚感诧异,手上丝毫不缓,“黄莺落架”、“怀中抱月”,连环进击,一招紧似一招。陈家洛进退趋避,少林拳的手法竟也十分纯熟。两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争斗,直如同门练武。但两人年岁相差既大,功力深浅,自也悬殊,胜负之数,不问可知。红花会群雄暗暗担忧,铁胆庄中人却都吁了口气。

  翻翻滚滚拆了十余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浸淫数十年,功力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推拳劲作,发腿风生。少林拳讲究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他愈打愈快,攻守吞吐,回转如意,第一路“闯少林”三十七势未使得一半,陈家洛已处下风。周仲英突然猛喝一声,身向左转,一个“翻身劈击”,疾如流星。陈家洛急忙后仰,敌掌去颊仅寸,险险未及避开。红花会群雄俱各大惊。

  陈家洛纵出数步,猱身再上,拳法已变,出招是少林派的“五行连环拳”,施开崩、钻、劈、炮、横五趟拳术。周仲英仍以少林拳还击。不数招,陈家洛忽然改使“八卦游身掌”,身随掌走,满厅游动,烛影下似见数十个人影来去。周仲英以静御动,沉着应战,陈家洛身法虽快,却丝毫未占便宜。

  再拆数招,周仲英左拳打出,忽被对方以内力粘至外门,这一招竟是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但见他拳势顿缓,神气内敛,运起太极拳中以柔克刚之法,见招破招,见式破式。众人愈观愈奇,自来少林太极门户有别,拳旨相反,极少有人兼通,他年纪轻轻,居然内外双修,实是武林奇事。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应付。这一来双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来,比之刚才猛打狠斗,尤为凶险。两人对拆二十余招,意到即收。陈家洛忽地一个“倒辇猴”,拳法又变,顷刻之间,连使了武当长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手、分筋错骨手、岳家散手四门拳法。

  众人见他拳法层出不穷,俱各纳罕,不知他还会使出甚么拳术来。周仲英以不变应万变,六路少林拳融会贯通,得心应手,门户谨严,攻势凌厉。他纵横江湖数十年,大小数百战,似陈家洛这般兼通各路拳术的对手虽然未曾会过,但也不过有如他数十年来以一套少林拳依次遍敌各门好手,拳法上并不吃亏。他素信拳术之道贵精不贵多,专精一艺,远胜驳杂不纯,然见陈家洛每一路拳法所知均非皮毛,也不禁暗暗称异。

  酣斗中周仲英突然左足疾跨而上,一脚踏住陈家洛袍角,一个“躺挡切掌”,左掌向他下盘切去。陈家洛一抽身竟未抽动,急切中一个“鲤鱼打挺”,嗤的一声,长袍前襟齐齐撕去。周仲英说声“承让”,陈家洛脸上一红,骈指向他腰间点去,两人又斗在一起。

  三招一拆,旁观众人面面相觑,只见陈家洛擒拿手中夹着鹰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时已是太极拳,诸家杂陈,乱七八糟,旁观者人人眼花缭乱。这时他拳势手法已全然难以看清,至于是何门派招数,更是分辨不出了。

  原来这是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创的独门拳术“百花错拳”。袁士霄少年时钻研武学,颇有成就,后来遇到一件大失意事,性情激变,发愿做前人所未做之事,打前人所未打之拳,于是遍访海内名家,或学师,或偷拳,或挑斗踢场而观其招,或明抢暗夺而取其谱,将各家拳术几乎学了个全,中年后隐居天池,融通百家,别走蹊径,创出了这路“百花错拳”。这拳法不但无所不包,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每一招均和各派祖传正宗手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定是某招,举手迎敌之际,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同,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旁人只道拳脚全打错了,岂知正因为全部打错,对方才防不胜防。须知既是武学高手,见闻必博,所学必精,于诸派武技胸中早有定见,不免“百花”易敌,“错”字难当。袁士霄创此拳术,志在教他情敌栽个大筋斗,败得狼狈不堪,丢脸之极,但一直未有机缘出手,因此这套拳术从未用过,他弟子也只陈家洛一人。陈家洛先学了内外各大门派主要的拳术兵刃,于擒拿、暗器、点穴、轻功俱有相当根柢之后,才学“百花错拳”。今日与周仲英激斗百余招,险些落败,深悔鲁莽,先前将话说满了,未免小觑了天下英雄,心惊之余,只得使出这路怪拳。发硎初试,果然锋锐无匹。

  周仲英大惊之下,双拳急挥,护住面门,连连倒退,见对方拳法古怪之极,而拳劈指戳之中,又夹杂着刀剑的路数,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周绮见父亲败退。情急大叫:“你打的是甚么拳?简直不成话!怎地撒赖胡打?你……你全都打错了!”

  喊声未毕,厅外窜进两人,连叫“住手!”却是陆菲青和赵半山到了。忽听得厅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呀,走水啦!”喧嚷声中,火光已映进厅来。

  周仲英正受急攻,本已拳法大见散乱,忽听得大叫“救火”,身家所在,不免关心,一疏神,突觉左腿一麻,左膝外“阳关穴”竟被点中,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周绮忙抢上扶住,急叫“爹爹”,单刀一横,护住父亲,以防敌人赶尽杀绝。

  陈家洛并不追赶,反而倒退三步,说道:“周老英雄怎么说?”周仲英怒道:“好,我认栽了。我儿子交给你,跟我来!”扶着周绮,一拐一拐的往厅外便走。

相关热词搜索:书剑恩仇录

上一篇:第二回 金风野店书生笛 铁胆荒庄侠士心
下一篇: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还书贻剑种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