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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聚歼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令狐冲乘着呼声大作,更向左滑行数步,摸到石壁上无人,悄悄蹲下,寻思:“左冷禅带了林平之和这群瞎子到来,自是要仗着黑暗无光之便,将我等一批人尽数歼灭。只是他如何知道此处有这样一个山洞?”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了!当日小师妹在封禅台侧,以此处石壁上所刻的绝招,打败泰山、衡山两派高手,在左冷禅面前施展嵩山剑法,以恒山剑法与我比剑。她既到这里来过,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了小师妹,心头一阵酸痛。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令狐冲,你不敢现身,缩头缩尾,算甚么好汉?”令狐冲怒气上冲,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决个死战,但立时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岂可跟他逞这血气之勇?我没找到盈盈,决不能这般轻易就死。”又想:“我曾答应小师妹,要照料林平之,倘若冲出去和他搏斗,给他杀了固然不值得,将他杀了也是不对。”

  左冷禅喝道:“将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奸细尽数杀了,谅那令狐冲也无处可躲!”

  顷刻之间,兵刃相交声和呼喊之声大作。

  令狐冲蹲在地下,一时倒无人向他攻击。他侧耳倾听盈盈的声音,寻思:“盈盈聪明心细,远胜于我,此刻危机四伏,自然不会再发琴音,只盼适才这一剑不是刺中她才好。”只听得群豪与众瞎子斗得甚是剧烈,一面恶斗,一面喝骂,时闻“滚你奶奶的”之声。

  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听来甚是刺耳,通常骂人,总是说“去你妈的”,或“操你奶奶的”,有时也有人骂“滚你妈的王八蛋”,却绝少有人骂“滚你奶奶的”,寻思:“难道这是哪一省特别的骂人土语?”再听片刻,发觉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往往是两人同骂,而这五字一出口,兵刃相交声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骂,那便打斗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来那是众瞎子辨别同道的暗语。”黑暗之中乱砍乱杀,难分友敌,众瞎子定是事先约好,出招时先骂一句“滚你奶奶的”。两人齐骂,便是同伴,否则便可杀戮。这五字向来无人使用,不知暗语的敌人决不会以此骂人。

  他一想明此点,当即站起身来,持剑当胸,但听得“滚你奶奶的”之声越来越多,兵刃相交声和呼喝声渐渐止歇,显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给杀戮殆尽。令狐冲一直没听到盈盈的声音,既担心她先前给自己杀了,又欣幸没遭到众瞎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子得悉华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剑招,赶来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过来不及先行禀告,左冷禅便将他们赶尽杀绝,未免太过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然无法一一分辨,索性连他门下只犯了这一点儿小过的弟子也都杀了。”

  又过片刻,打斗声已然止歇。左冷禅道:“大伙儿在洞中交叉来去,砍杀一阵。”

  众瞎子答应了,但听得剑声呼呼,此来彼往。有两柄剑砍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举剑架开,沙哑着嗓子骂了两声“滚你奶奶的”,居然无人察觉。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除了众瞎子的叫骂声与金刃劈空声外,更无别的声息。令狐冲却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只想大叫:“盈盈,盈盈,你在哪里?”

  左冷禅喝道:“住手!”众瞎子收剑而立。左冷禅哈哈大笑,说道:“一众叛徒,都已清除,这些人好不要脸,为了想学剑招,居然向岳不群这恶贼立誓效忠。令狐冲这小贼,自然也是命丧剑底了!哈哈!哈哈!令狐冲,令狐冲,你死了没有?”

  令狐冲屏息不语。

  左冷禅道:“平之,今日终于除了你平生最讨厌之人,那可志得意满了罢?”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机妙算,巧计安排。”令狐冲心道:“他和左冷禅兄弟相称。左冷禅为了要得他的辟邪剑谱,对他可客气得很啊。”左冷禅道:“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进这山洞,咱们难以手刃大仇。”

  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乱之中,我没能亲手杀了令狐冲这小贼。”令狐冲心想:“我从来没得罪过你,何以你对我如此憎恨?”左冷禅低声道:“不论是谁杀他,都是一样。咱们快些出去。料想岳不群这当儿正守在山洞外,乘着天色未明,咱们一拥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林平之道:“正是!”

  只听得脚步声响,一行人进了地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过得一会,便无声息了。

×      ×      ×

  令狐冲低声道:“盈盈,你在哪里?”语音中带着哭泣。忽听得头顶有人低声道:“我在这里,别作声!”令狐冲喜极,双足一软,坐倒在地。

  当众瞎子挥剑乱砍之时,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躲在高处,让兵刃砍刺不到,原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但众人面临生死关头,神智一乱,竟然计不及此。

  盈盈纵身跃下,令狐冲抢将上去,掷下长剑,将她搂在怀里。两人都是喜极而泣。令狐冲轻吻她面额,低声道:“刚才可真吓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闪避,轻轻的道:“你骂人‘滚你奶奶的’,我却听得出是你的声音。”令狐冲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真一点也没受伤吗?”盈盈道:“没有。”令狐冲道:“先前我听着琴声,倒不怎么担心。但后来想到我曾刺中了一个女子,而琴声又断断续续,不成腔调,似乎你受了重伤,到后来更一点声息也没有了,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盈盈微笑道:“我早跃到了上面,生怕给人察觉,又不能出声招呼你,只好投掷一枚枚铜钱,击打那留在地下的瑶琴,盼你省悟。”令狐冲吁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我竟始终想不到,该打,该打!”拿起她的手来,轻击自己面颊,笑道:“你嫁了这样一个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我一直奇怪,倘若是你拨弄瑶琴,怎么会不弹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盈盈让他搂抱着,说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钱镖击打瑶琴,弹出曲调,那变成仙人了。”令狐冲笑道:“你本来就是仙人。”盈盈听他语含调笑,身子一挣,便欲脱开他的怀抱,令狐冲紧紧抱住了她不放,问道:“后来怎地不发钱镖弹琴了?”盈盈笑道:“我穷得要命,身边没多少钱,投得几次,就没钱了。”令狐冲叹道:“可惜这山洞中既没钱庄,又没当铺,任大小姐没钱使,竟然无处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后来我连头上金钗、耳上珠环都发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动手杀人,他们耳音极灵,我就不敢再投掷甚么了。”

  突然之间,地道口有人阴森森的一声冷笑。

  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啊”的一声惊呼,令狐冲左手环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长剑,喝道:“甚么人?”只听一人冷冷的道:“令狐大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但听得地道中脚步声响,显是一群瞎子去而复回。

  令狐冲暗骂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左冷禅老奸巨滑,怎能说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窃听山洞内动静。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些时候,再谋脱身,但和盈盈相互关怀太切,劫后重逢,喜极忘形,再也没想到强敌极可能并未远去,而是暗伺于外。

  盈盈伸手在令狐冲腋下一提,低声道:“上去!”两人同时跃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歇足,知道凸岩的所在,黑暗中候准了劲道,稳稳落上。令狐冲却踏了个空,又向下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去。这凸岩只不过三四尺见方,两人挤在一起,不易站稳。令狐冲心想:“盈盈见机好快,咱二人居高临下,便不易为众瞎子所围攻。”

  只听左冷禅道:“两个小鬼跃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禅道:“令狐冲,你在上面躲一辈子吗?”

  令狐冲不答,心想我一出声,便让你们知道了我立足之处。他右手持剑,左手环抱着盈盈的纤腰。盈盈左手握着短剑,右手伸过来也抱住了他腰。两人心下大慰,只觉得既能同在一起,就算立时死了,亦无所憾。

  左冷禅喝道:“你们的眼珠是谁刺瞎的,难道忘了吗?”十余名瞎子齐声大吼,跃起来挥剑乱刺。令狐冲和盈盈一声不响,众瞎子都刺了个空,待得第二次跃起,一名瞎子已扑到凸岩数尺之外。令狐冲听得他跃起的风声,一剑刺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一声,摔下地来。这么一来,众人已知他二人处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时跃起,挥剑刺出。令狐冲和盈盈虽然瞧不见众瞎子身形,但凸岩离地二丈有余,有人跃近时风声甚响,极易辨别,两人各出一剑,又刺死了二人。众瞎子仰头叫骂,一时不敢再上来攻击。

  僵持片刻,突然风声劲急,两人分从左右跃起,令狐冲和盈盈出剑挡刺,铮铮两声,四剑空中相交。令狐冲右臂一酸,长剑险些脱手,知道来袭的便是左冷禅本人。盈盈“啊”的一声,肩头中剑,身子一晃。令狐冲左臂忙运力拉住她。那两人二次跃起,又再攻来。

  令狐冲长剑刺向攻击盈盈的那人,双剑一交,那人长剑变招快极,顺着剑锋直削下来。令狐冲知道对手定是林平之,不及挡架,百忙中头一低,俯身让过,只觉冷风飒然,林平之一剑削向盈盈。他身在半空,凭着一跃之势竟然连变三招,这辟邪剑法实是凌厉无伦。

  令狐冲生怕他伤到盈盈,搂着她一跃而下,背靠石壁,挥剑乱舞。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笑,挺剑而进,当的一声响,又是长剑相交。令狐冲身子一震,觉得有股内力从长剑中传了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蓦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吸星大法”吸了左冷禅的内力,岂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十分厉害,险些儿反将任我行冻死。此刻他故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当,急忙运力向外一送,只觉对方一股大力回击,不由自主的手指一松,长剑脱手飞出。

  令狐冲一身本领,全在一柄长剑,当即俯身,伸手往地下摸去,山洞中死了二百余人,满地都是兵器,随便拾起一柄刀剑,都可以挡得一时,自己和盈盈在这山洞中变成了瞎子,受这十几名瞎而不瞎之人围攻,原无幸存之理,但无论如何,总是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个死人脸蛋,冷冰冰的又湿又粘,急忙搂着盈盈退了两步,铮铮两声,盈盈挥短剑架开了刺来的两剑,跟着呼的一响,盈盈手中短剑又被击飞。

  令狐冲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哪容细思,只觉劲风扑面,有剑削来,当即举棍一挡,嗒的一声响,那短棍被敌剑削去了一截。

  令狐冲一低头让过长剑,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几星光芒。这几星光芒极是微弱,但在这黑漆一团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际现出一颗明星,敌人身形剑光,隐约可辨。

  令狐冲和盈盈不约而同的一声欢呼,眼见左冷禅又一剑刺到,令狐冲举短棍便往左冷禅咽喉挑去,那正是敌人剑招中破绽的所在。不料左冷禅眼睛虽瞎,应变仍是奇速,一个“鲤跃龙门”,向后倒纵了出去,口中大声咒骂。

  盈盈一弯腰,拾起一柄长剑,从令狐冲手里接过短棍,将长剑交了给他,舞动短棍,洞中闪动点点青光。令狐冲精神大振,生死关头,出手岂能容情,骂一句“滚你奶奶的”,刺死一名瞎子。他手中出剑可比嘴里骂人迅速得多,只骂了六声“滚你奶奶的”,已将洞中十二名瞎子尽数刺死。有几个瞎子脑筋迟钝,听他大骂“滚你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还没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剑,滚向鬼门关去见他奶奶去了。

  左冷禅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齐问:“有火把?”声带惊惶。

  令狐冲喝道:“正是!”向左冷禅连攻三剑。

  左冷禅听风辨器,三剑挡开,令狐冲但觉手臂酸麻,又是一阵寒气从长剑传将过来,一转念间,当即凝剑不动。左冷禅听不到他的剑声,心下大急,疾舞长剑,护住周身要穴。

  令狐冲仗着盈盈手中短棍头上发出的微光,慢慢转过剑来,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将过去。林平之侧耳倾听他剑势来路,可是令狐冲这剑是一寸寸的缓缓递去,哪里听得到半点声音?眼见剑尖和他右臂相差不过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声,林平之上臂筋骨齐断。

  林平之大叫一声,长剑脱手,和身扑上。令狐冲刷刷两声,分刺他左右两腿。林平之于大骂声中摔倒在地。

  令狐冲回过身来,凝望左冷禅,极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见他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可怖,手中长剑急舞。他剑上的绝招妙招虽然层出不穷,但在“独孤九剑”之下,无处不是破绽。令狐冲心想:“此人是挑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须容他不得!”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咽喉、胸口三处一一中剑。

  令狐冲跃开两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见左冷禅呆立半晌,扑地而倒,手中长剑倒转过来,刺入自己小腹,对穿而出。

  两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短棍时,光芒太弱,却看不清楚。两人身上均无火折,令狐冲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扑,在他左臂补了一剑,削断他的筋脉,这才去死人身上掏摸火刀火石,连摸两人,怀中都是空空如也,登时想起,骂道:“滚你奶奶的,瞎子自然不会带火刀火石。”摸到第五个死人,才寻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纸媒。

  两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盈盈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根白骨,一头已被削尖!

  盈盈一呆之下,将白骨摔在地下,笑骂:“滚你……”只骂了两个字,觉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冲恍然大悟,说道:“盈盈,咱们两条性命,是神教这位前辈搭救的。”盈盈奇道:“神教的前辈?”令狐冲道:“当年神教十长老攻打华山,都给堵在这山洞之中,无法脱身,饮恨而终,遗下了十具骷髅。这根大腿骨,却不知是哪一位长老的。我无意中拾起来一挡,天幸又让左冷禅削去了一截,死人骨头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开眼。”

  盈盈吁了口长气,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来是本教前辈,可得罪了。”

  令狐冲又取过几根纸媒,将火点旺,再点燃了两根火把,道:“不知莫师伯怎样了?”纵声叫道:“莫师伯,莫师伯!”却不闻丝毫声息。令狐冲心想莫师伯对自己爱护有加,今日惨死洞中,心下甚是难过,放眼洞中遍地尸骇,一时实难找到莫大先生的尸身,心想:“此刻未脱险地,不能多耽。我必当回来,找到莫师伯遗体,好好安葬。”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地道中走去。

  盈盈知他答应过岳灵珊,要照料林平之,当下也不说甚么,拾起山洞角落里那具已打穿了几个洞的瑶琴,跟随其后。

  二人从这条当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的窄道中一步步出去。令狐冲提剑戒备,心想左冷禅极工心计,既将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这窄道,以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有人再将他堵在洞内。但走到窄道尽头,更不再见有人。

  令狐冲轻轻推开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觉亮光耀眼,原来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恶斗良久,不觉时刻之过,天早已亮了。他见外洞中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当即拉了林平之纵身而出,盈盈跟着出来。

  令狐冲手中有剑,眼中见光,身在空处,那才是真正的出了险境,一口新鲜空气吸入胸中,当真说不出的舒畅。

  盈盈问道:“从前你师父罚你在这里思过,就住在这个石洞里么?”令狐冲笑道:“正是。你看怎么样?”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你在这里思的不是过,而是你那……”她本来想说“你那小师妹”,但想何必提到岳灵珊而惹他伤心,当即住口。

  令狐冲道:“风太师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安健。我一直好生想念。他本来说过,决计不见华山派之人,但我早就不是华山派的了。”盈盈道:“是。咱们快去参见。”令狐冲还剑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并肩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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