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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白痴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石破天自己撞到闵柔剑上,受伤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见石清、闵柔二人出庙,跟着殿中烛火熄灭,一团漆黑之中,忽觉有人伸手过来,按住自己嘴巴,轻轻将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正惊异间,火光闪亮,见白万剑手中拿着火折,惊叫:“有鬼,有鬼!”奔出庙去,料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庙追寻,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觉那人抱着自己快跑出庙,奔驰了一会,跃入一艘小舟,接着有人点亮油灯。

  石破天见身畔拿着油灯的正是丁珰,心下大喜,叫道:“叮叮当当,是谁抱我来的?”丁珰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爷爷了,还能有谁?”石破天侧过头来,见丁不三抱膝坐在船头,眼望天空,便问:“爷爷,你……你……抱我来做甚么?”

  丁不三哼了一声,说道:“阿珰,这人是个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没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杀了。”

  丁珰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都记不起了,慢慢就会好。天哥,我瞧瞧你的伤口。”解开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去伤口旁的血迹,敷上金创药,再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了伤口。

  石破天道:“谢谢你。叮叮当当,你和爷爷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吗?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丁珰道:“还说好玩呢?你爸爸妈妈和那姓白的斗剑,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妈妈?你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大爷是我爸爸?那个俊女人可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这个样子,没她好看。”丁珰叹了口气,说道:“天哥,你这场病真是害得不轻,连自己父母亲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剑法,也是生疏得紧,难道真的连武功也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这……这怎么会?”

  原来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丁不三祖孙一路追了下来。白万剑出庙巡视,两人乘机躲入神台之下,石清夫妇入庙斗剑种种情形,祖孙二人都瞧在眼里。丁不三本来以为石破天假装失手,必定另有用意,哪知见他使剑出招,剑法之糟,几乎气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骂:“白痴,白痴!”乘着白万剑找寻火刀、火石,便将石破天救出。

  只听得石破天道:“我会甚么武功?我甚么武功也不会。你这话我更加不明白了。”丁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回头厉声说道:“阿珰,你到底是迷了心窍还是甚么,偏要嫁这么个糊说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将他毙了,包在爷爷身上,给你另外找一个又英俊、又聪明、风流体贴、文武双全的少年来给你做小女婿儿。”

  丁珰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道:“我……我不要甚么别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过……只不过生了一场大病,脑子一时糊涂了。”

  丁不三怒道:“甚么一时糊涂?他父母明明武功了得,他却自称是‘狗杂种’,他若不是白痴,你爷爷便是白痴。瞧着他使剑那一副鬼模样,不教人气炸了胸膛才怪,那么毛手毛脚的,没一招不是破绽百出,到处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剑,这小子却把身子撞到剑上去,硬要受了伤才痛快。这样的脓包我若不杀,早晚也给人宰了。江湖上传出去,说道丁不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还做人不做?不行,非杀不可!”

  丁珰咬一咬下唇,问道:“爷爷,你要怎样才不杀他?”丁不三道:“哈,我干么不杀他?非杀不可,没的丢了我丁不三的脸。人家听说丁老三杀了自己的孙女婿,没甚么希奇。若说丁老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那我怎么办?”丁珰道:“怎么办?你老人家替他报仇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给这种脓包报仇?你当你爷爷是甚么人?”丁珰哭道:“是你叫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杀了他,不是教我做小寡妇么?”

  丁不三搔搔头皮,说道:“那时候我曾试过他,觉得他内功不坏,做得我孙女婿,哪知他竟是个白痴。你一定不让我杀他,那也成,却须依我一件事。”

  丁珰听到有了转机,喜道:“依你甚么事?快说,爷爷,快说。”

  丁不三道:“我说他是白痴,该杀。你却说他不是白痴,不该杀。好罢,我限他十天之内,去跟那个白万剑比武,将那个‘气寒西北’甚么的杀死了或者打败了,我才饶他,才许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珰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才亲眼见到白万剑剑术精绝,石郎如何能是这位剑术大名家的敌手,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说道:“爷爷,你出的明明是个办不到的难题。”

  丁不三道:“难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过白万剑,我一掌便将这白痴毙了。”自觉这题目出得甚好,这小子说甚么也办不到,不禁洋洋自得。

  丁珰满腹愁思,侧头向石破天瞧去,却见他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悄声道:“天哥,我爷爷限你在十天之内,打败那个白万剑,你说怎样?”石破天道:“白万剑?他剑法好得很啊,我怎打得过他?”丁珰道:“是啊。我爷爷说,你若是打不赢他,便要将你杀了。”石破天嘻嘻一笑,说道:“好端端的为甚么杀我?爷爷跟你说笑呢,你也当真?爷爷是好人,不是坏人,他……他怎么会杀我?”

  丁珰一声长叹,心想:“石郎当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眼前之计,唯有先答允爷爷再说,在这十天之内,好歹要想法儿让石郎逃走。”于是向丁不三道:“好罢,爷爷,我答允了,教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说道:“爷爷饿了,做饭吃罢!我跟你说:一不教,二别逃,三不饶。不教,是爷爷决不教白痴武艺。别逃,是你别想放他逃命,爷爷只要发觉他想逃命,不用到十天,随时随刻便将他毙了。不饶,用不着我多说。”

  丁珰道:“你既说他是白痴,那么你就算教他武艺,他也是学不会的,又何必‘一不教’?”丁不三道:“就算爷爷肯教,他十天之内又怎能去打败白万剑?教十年也未必能够。”丁珰道:“那是你教人的本领不好,以你这样天下无敌的武功,好好教个徒儿来,怎会及不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儿?难道甚么威德先生白自在还能强过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珰,你这激将之计不管用。这样的白痴,就算神仙也拿他没法子。你有没听见石清夫妇跟白万剑的说话?这白痴在雪山派中学艺多年,居然学成了这样独脚猫的剑法?”他名叫丁不三,这“三”字犯忌,因此“三脚猫”改称“独脚猫”。

  其时坐船张起了风帆,顺着东风,正在长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天色渐明,江面上都是白雾。丁珰说道:“好,你不教,我来教。爷爷,我不做饭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饭,不是存心饿死爷爷么?”丁珰道:“你要杀我丈夫,我不如先饿死了你。”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饭。”丁珰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来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内,打败了那白万剑。”丁不三道:“胡说八道,连我也办不到的事,凭你这小丫头又能办到?”

  祖孙俩不住斗口。丁珰心中却着实发愁。她知爷爷脾气古怪,跟他软求决计无用,只有想个甚么刁钻的法子,或能让他回心转意,寻思:“我不给他做饭,他饿起上来,只好停舟泊岸,上岸去买东西吃,那便有机可乘,好教石郎脱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见丁不三饿得愁眉苦脸,自己肚中也饿了,他又怎猜得到丁珰的用意,站起身来,说道:“我去做饭。”丁珰怒道:“你去劳碌做饭,创口再破,那怎么办?”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创药灵验如神,敷上即愈,他受的剑创又不重,怕甚么?好孩子,快去做饭给爷爷吃。”为了想吃饭,居然不叫他“白痴”。丁珰道:“他做饭给你吃,那么你还杀不杀他?”丁不三道:“做饭管做饭,杀人管杀人。两件事毫不相干,岂可混为一谈?”

  石破天一按胸前剑伤,果然并不甚痛,便到后梢去淘米烧饭,见一个老梢公掌着舵,坐在梢后,对他三人的言语恍若不闻。煮饭烧菜是石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间将两尾鱼煎得微焦,一镬白米饭更是煮得热烘烘、香喷喷地。

  丁不三吃得连声赞好,说道:“你的武功若有烧饭本事的一成,爷爷也不会杀你了,当日你若没跟阿珰拜堂成亲,只做我的厨子,别说我不会杀你,别人若要杀你,爷爷也决不答应。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山,决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个月,多吃你二十天的饭,岂不是好?这当儿悔之莫及,无法可想了。”说着叹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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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后,石破天和丁珰并肩在船尾洗碗筷。丁珰见爷爷坐在船头,低声道:“待会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记住。”石破天道:“学会了去跟那白师傅比武么?”丁珰道:“你难道当真是白痴?天哥,你……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石破天道:“从前我怎么了?”丁珰脸上微微晕红,道:“从前你见了我,一张嘴可比蜜糖儿还甜,千伶百俐,有说有笑,哄得我好不欢喜,说出话来,句句令人意想不到。你现在可当真傻了。”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天哥,他会讨你欢喜,我可不会,你还是去找他的好。”丁珰软语央求:“天哥,你这是生了我的气么?”石破天摇头道:“我怎会生气?我跟你说实话,你总是不信。”

  丁珰望着船舷边滔滔江水,自言自语:“不知道甚么时候,他才会变回从前那样。”呆呆出神,手一松,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在绿波中晃得两下便不见了。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我永远变不成你那个天哥。倘若我永远是这么……这么……一个白痴,你就永远不会喜欢我,是不是?”

  丁珰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烦恼已极,抓起一只只磁碗,接二连三的抛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齿伶俐,说话能讨你喜欢,那么我便整天说个不停,那也无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个‘天哥’啊。要我假装,也装不来。”

  丁珰凝目向他瞧去,其时朝阳初上,映得她一张脸红彤彤地,双目灵动,脸上神色却十分恳挚。丁珰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说你不是我那个天哥,怎么肩头上会有我咬伤的疤痕?怎么你也是这般喜欢拈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帮中展香主的老婆,又去调戏雪山派的那花姑娘?若说你是我那个天哥,怎么忽然间痴痴呆呆,再没从前的半分风流潇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实实的不好吗?”丁珰摇头道:“不,我宁可你像以前那样活泼调皮,偷人家老婆也好,调戏人家闺女也好,便不爱你这般规规矩矩的。”石破天于偷人家老婆一事,心中始终存着个老大疑窦,这时便问:“偷人家老婆?偷来干甚么?老伯伯说,不先跟人家说而拿人东西,便是小贼。我偷人家老婆,也算小贼么?”

  丁珰听他越说越缠夹,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冲,伸手便扭住他耳朵用力一扯,登时将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来了。

  石破天吃痛不过,反手格出。丁珰只觉一股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道击在她手臂之下,身子猛力向后撞去,几乎将后梢上撑篷的木柱也撞断了。她“啊哟”一声,骂道:“死鬼,打老婆么?使这么大力气。”石破天忙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珰望手臂上看去,只见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块,忽然之间,她俏脸上的嗔怒变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双手,连连摇晃,道:“天哥,原来你果然是在装假骗我。”

  石破天愕然:“装甚么假?”丁珰道:“你武功半点也没失去。”石破天道:“我不会武功。”丁珰嗔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颊上打去。

  石破天一侧头,伸掌待格,但丁珰是家传的掌法,去势飘忽,石破天这一格中没半分武术手法,自是格了个空,只觉脸上一痛,无声无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珰手臂剧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脸颊弹开一般,又是“啊哟”一声,惊惶之意却比适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自己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门阴毒的柔力,哪料到石破天这一格竟会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会武功,可是手掌和他脸颊相触,却又受到他内力的剧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见石破天左颊上一个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这“黑煞掌”是祖父亲传,着实厉害,幸得她造诣不深,而石破天又内力深厚,才受伤甚轻,但乌黑的掌印却终于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后,难以消退。她又是疼惜,又是歉仄,搂住了他腰,将脸颊贴在他左颊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来你并没复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脸上也不如何疼痛,叹道:“叮叮当当,你一时生气,一时喜欢,到底为了甚么,我终究不明白。”

  丁珰急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坐直了身子,在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道:“唉,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后梢头,一时之间谁也不开口。

  过了良久,丁珰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天哥,你生了这场病后,武功都忘记了,内力却是忘不了的。我将那套擒拿手教你,于你有很大用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学便了。”

  丁珰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脸颊上乌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突然凑过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时之间,两人的脸都羞得通红,心下均感甜蜜无比。

  丁珰掠了掠头发,将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给他看。当天教了六路,石破天都记住了。跟着两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六路。

  过得三天,石破天已将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颇为纯熟。这擒拿法虽只一十八路,但其中变化却着实繁复。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是与丁珰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观,有时冷言冷语,讥嘲几句。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剑创已大致平复。

  丁珰眼见石郎进步极速,芳心窃喜,听得丁不三又骂他“白痴”,问道:“爷爷,咱们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个白痴来学,多少日子才学得会?”

  丁不三一时语塞,眼见石破天确已将这套擒拿手学会了,那么此人实在并非痴呆,这小子到底是装假呢,还是当真将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输口,强辩道:“有的白痴聪明,有的白痴愚笨。聪明的白痴,半天便会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总得三天才能学会。”丁珰抿嘴笑道:“爷爷,当年你学这套擒拿法之时,花了几天?”丁不三道:“我哪用着几天?你曾祖爷爷只跟我说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爷爷就全学会了。”丁珰笑道:“哈哈,爷爷,原来你是个聪明白痴。”丁不三沉脸喝道:“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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