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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回 乱石崩云腾剑气 惊涛拍岸斗魔头
 
2022-03-01 17:55:13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说是“观潮胜地”,其实乃是观潮最惊险的地方。由于这块悬岩在山腰伸出,下面的峭壁又正在江流最为湍急的喇叭口颈部,这个地方,潮头是最高的,巨浪往往会扑上悬岩,是以称为“海神台”。在海神台上观潮,那是要冒着生命的危险的,更不要说是比武了。据钟毓秀告诉她,有些喜欢找寻刺激的人,或许敢在平常的日子在海神台上观潮,但八月十八这天,最大胆的人也是不敢来的。
  云瑚暗自想道:“若是按照常规比武,雷大侠料想不会吃亏。但在这海神台上比武,尚和阳这老儿比他多了二十年功力,胜负那就恐怕很难说了。”心念未已,只听得雷震岳已在说道:“请问尚老前辈,怎样别开生面?”尚和阳道:“东门兄,你把比武的规矩,对他们说一说吧。”东门壮在那块石台的中央划了一条线,说道:“双方只能在这条线临江这面比武,谁给对方击倒那就算输,谁要是退过了这条线,那也算输!”
  单拔群道:“是点到即止,还是生死不论?”
  尚和阳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说道:“老朽三十多年绝迹江湖,要不是为了替侄儿报一掌之仇,今日也不会复出的。若然点到即止,我何须在这海神台上向雷大侠领教?”
  陈石星想道:“原来那次尚宝山在桂林败在我和瑚妹的剑下,却还未曾逃走。大约是他后来又碰上了雷叔叔,在他铁掌之下,吃了大亏。”
  雷震岳道:“尚老前辈既然定要伸量在下,晚辈只能舍命奉陪。”东门壮道:“好,既然双方同意,这场比武就是生死不论了。哪方不幸身亡,他的亲朋弟子,都不许寻仇结怨!我是尚老先生这一边的见证。”所谓“生死不论”,那是在给对方击倒卧地之后,即使自己认输,对方也还有权利可以取他性命的。
  单拔群道:“好,我是雷大侠这边的见证,就照你们划出的道儿。不过我还要问清楚一样事情。”东门壮道:“请说。”单拔群道:“要是他们谁也不能击倒对方呢?”
  东门壮道:“时间一长,总会有一方退出这条线,那也算是输了。”
  单拔群道:“输了的如何?”
  尚和阳哈哈一笑,说道:“老夫生平只遭过一次败辱,那次是败在天下第一剑客张丹枫之手。以张丹枫的身份武功,我败给他尚且引以为耻,为此绝迹三十年。嘿嘿,要是雷大侠胜了我,我如今已是年过七旬,难道还会厚颜无耻贪恋残生么?不用雷大侠处置,我自己会跳下钱塘江去!”言下之意,一方面固然是隐隐含有“你雷震岳虽然是威震天南的大侠,但和当年的张丹枫,还是远远不能相比”的意思;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他对这场决斗有极大的自信,自信决不会输给份属他的晚辈的雷震岳的。雷震岳淡淡说道:“那也不必如此!”
  尚和阳哼了一声,怒形于色的说道:“这句话待你胜了我,再说也还未迟。我说过的话可是算数的。”
  雷震岳道:“好,那我就照尚老前辈划出的道儿,要是我输了的话,我立即自断双手,从此江湖上没有我雷震岳这号人物。要是万一给我侥幸胜了尚老前辈,尚老前辈意欲如何自作,要如何了断,我决不敢勉强!”
  东门壮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大家既然同意了这个办法,那就不必罗嗦,开始比武吧!”
  尚和阳走进东门壮所划的界线之内,轻轻一拨琵琶,说道:“雷大侠,请!”眼看双方如箭在弦,就要交手,忽听得单拔群陡地喝道:“什么人?”
  陈石星吃了一惊,只道自己和云瑚的踪迹已给察觉,不过单拔群尚未看清楚他们是谁而已。
  正当他想现出身形之际,只见“海神台”后面的山坳转角处,已经有两个人跑了出来。
  正是他们刚才在堤岸观潮时候发现的那两个人。
  此时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是一男一女,男的果然是现任毒龙帮的帮主铁广。
  那个女的却大大出乎陈石星意料之外,是巫山帮的女首领巫三娘子。
  单拔群皱起眉头,“东门先生,按照咱们说好的规矩,这场比武,只是雷大侠和尚老先生两人之间的事情,不容外人插手,也不欢迎外人观战的,这两个人来做什么?是谁通知他们来的?”
  东门壮道:“说得不错,但这两个人可不能算是外人啊!首先,铁帮主本身就是苦主身份!”
  东门壮话犹未了,铁广已在大叫大嚷:“雷震岳,你杀了我的哥哥,这笔帐我是一定要和你算的。”雷震岳横刀一立,冷冷说道:“很好。那么你是先上呢,还是尚老先生先上?又抑或是你们两个并肩子齐上?”尚和阳大怒道:“雷震岳,你也忒小觑我了。你以为我会请一个小辈助拳么?当真岂有此理!”跟着喝道:“铁广,你赶快把话说清楚,莫惹别人误会!”
  铁广应了一个“是”字,跟着说道:“不错,我是想拼了这条性命替哥哥报仇的,但料想姓雷的今日决计难逃尚老前辈的惩处,这仇是用不着我亲自报了。我是特地来看仇人授首的!”尚和阳道:“你们听清楚了吧,我替侄儿报仇,和他意欲为兄报仇,这是两件事情,我决不容他干涉我的事情,但我也不能干涉他的事情。如今我和雷大侠比武,他只是观战的身份,你们可以放心了吧?”
  雷震岳曾经刀劈铁广的哥哥,那是事实。按照江湖上一般认可的习惯,铁广以“苦主”的身份前来观战,是可以通融的。当然若是严格遵守比武的规矩,单拔群以公证人的身份也还是有权赶他离场的。不过这样做的话,却就显得有点“小家子气”了。身为当事人的雷震岳既然没有反对,单拔群自是不便驱逐铁广了。
  尚和阳继续说道:“有一件事情,雷大侠和单大侠也许尚未知道,铁敖、铁广的父亲和老夫曾有八拜之交,故此今日之事,我也可以说是兼为故人之子报仇的。我的侄儿不能前来观战,就让铁广替代我的侄儿,那也不算是破坏江湖规矩吧?”
  雷震岳道:“很好,帐要一笔一笔的算,铁帮主若是想把两件事情并作一件来办,我也并不反对。”
  单拔群陡地喝道:“还有一个人呢?”巫三娘子格格一笑,说道:“你是说我么?我也是来观战的。”
  单拔群道:“你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难道雷大侠也曾杀了你的什么亲人么?”他知道巫三娘子和雷震岳素不相识,这话乃是讽刺她的。不料巫三娘子却道:“不错,他是杀了我的亲人。”
  单拔群冷笑道:“是你的爹爹还是你的丈夫?”
  巫三娘子淡淡说道:“是我的大伯。女子嫁夫从夫,丈夫的哥哥,你总不能说不是我的亲人吧?”
  单拔群怔了一怔,“据我所知,巫山云并无兄弟姊妹,你哪里来的这个大伯?”
  铁广说道:“单拔群,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单拔群道:“什么其二?”
  铁广说道:“她本来是我的师妹,当年要不是她奉母之命,嫁给巫山云,我早已娶了她了。”
  单拔群吃了一惊,说道:“你这样说,敢情你如今已娶了她?”
  铁广得意洋洋的说道:“不错,她如今已经是我的妻子了。给我们主持婚礼的就是尚老前辈,不信,你们可以问他。”
  尚和阳点了点头,证实他的言语,跟着说道:“夫妻之义,理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铁广既然可以在场观战,于理于情,你们似乎不该将他们夫妻拆散。”
  巫三娘子忽然变成了铁广的妻子,此事固然是出乎单拔群意料之外,陈云二人也是想不到的。陈石星不觉想起了葛南威转告他从巫秀花口中听来的一件事情,“巫秀花的父亲当年好端端的突然暴毙,莫非就是她的继母和铁广串通了谋害的?”
  单拔群当然亦是有此疑心,不过在此时此地,他却是不便枝节横生,替与他毫不相关的已经死掉的巫山帮帮主出头追究。雷震岳说道:“不必理会她,她喜欢观战,就让她看个饱吧。”尚和阳道:“对,时候已经不早,莫再拖延了。雷大侠,进招吧!”雷震岳道:“在下不敢僭越,老前辈,请!”
  尚和阳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手挥琵琶,立即便是一招横扫千军。
  只听得“当”的一声,尚和阳的铁琵琶和雷震岳的宝刀碰个正着,溅起了火星点点。雷震岳屹立如山,尚和阳却是身形微微一晃。不过,若非留心细察,也看不出来。
  陈石星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看来雷大侠的功力纵然不能说是在这老贼之上,也决不在这老贼之下。”不过单拔群是尚未知道陈石星和云瑚已经来了的,陈石星放下了心上的石头,他可是不能不有点惴惴不安了。他并非害怕雷震岳打不过尚和阳,而是担心现场的形势对己方不利。
  单拔群暗自想道:“他们二人功力大致相当,雷大哥胜在年纪较轻,尚和阳则胜在兵器厉害,不过久战下去,吃亏的料想也不会是雷大哥。怕只怕铁广夫妻不依江湖规矩,他们若然动手偷袭,我可是难以兼顾。”要知他自忖他自己虽然不至于败给东门壮,但要想胜得东门壮恐怕最少也得在数百招开外,巫三娘子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使毒高手,铁广也是善于使用喂毒暗器的大行家,他和雷震岳若是在各自棋逢对手的情况之下被这两个人偷袭,那可是防不胜防!
  心念未已,只见尚和阳已是退而复上,恶斗重又展开。单拔群目注斗场,亦已无暇再想了。尚和阳试了一招,心里想到:“雷震岳这一柱擎天的外号倒不是浪得虚名。如今二潮将来到,我还是留点气力,不去和他硬碰为佳。”他主意打定,铁琵琶盘旋飞舞,铮铮声响,琵琶上的弦索“拉”向雷震岳的脉门。这是他从“金弓十八打”之中变化出来的,但他琵琶上的弦索却比强弓的弦更为坚韧而富弹性,是用五种稀有的合金炼成的,对手的脉门若给割伤,武功至少要损一半。雷震岳虽然早有准备,见他如此古怪凌厉的打法也不禁心头微凛:“他能够独创一派,的确是不容小觑。”当下一招“夜战八方”的快刀招数使将出去,以攻为守,逼使尚和阳难以欺身进击。只听得“铮铮”数声,刀锋和铁琵琶又碰击了几下。由于雷震岳要把全身遮拦得风雨不透,反击的力道自是远远不及初交手时的第一招,双方兵器相交,对彼此的真力都没多大消耗。不过,从表面看来,则似乎是尚和阳稍占上风。
  忽听得轰轰发发的惊涛拍岸之声震耳如雷,陈石星把眼望去,只见江面一浪高于一浪,汹涌的潮头,翻翻滚滚,奔雷骇电般的长驱而来,其形态当真是宛如银山雪鸟,排山倒海似的奔来。陈石星骇然想道:“万马突围天鼓碎,六鳌翻见云山倾。刚才初潮的时候,还未具有如此形势,我还只道是稍嫌夸大之辞呢。原来二潮竟是如此厉害。不是这两句诗确实难以形容!”潮头扑上悬岩,陈云二人躲藏之处亦已被波及了。他们抓紧石笋,还是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可以想像得到,雷震岳和尚和阳在惊涛骇浪直扑悬崖之下的搏斗情况,所受的压力是何等之大。
  他们已看不清楚悬崖那边的搏斗情形,但听得琵琶声又响起来。
  云瑚一皱眉头,“他弹的是什么曲子,难听死了!”
  只听得那琵琶的声音,忽如鹤鸣九皋,忽如猿啼三峡,忽如群犬争吠,忽如野狼饿号,鹤鸣猿啼虽然凄凉,还好一些;犬吠狼号可是刺耳非常,令人一听就不觉心烦意乱。在任何乐器之中,也不会弹奏出这种声音的。
  琵琶声越来越怪,也越来越是令人难受。饶是陈石星功力深厚,听了一会,也不禁烦躁不安。潮声俨若雷鸣,也不能把琵琶声掩盖。云瑚已经塞上耳朵,把眼望去,巫三娘子和铁广早已不在海神台上,而是躲得远远的伏在地上了。料想他们亦已早就塞了耳朵。
  陈石星不禁暗暗为雷震岳捏了一把冷汗,“原来尚和阳的铁琵琶还有这般妙用,乐声也可用作伤人的武器。哼,什么‘乐器’,简直是集‘噪音’之大成!我距离这么远还感觉难受,雷大侠和他近身搏斗,且又是在惊涛骇浪之下,那怎能定得下心神?”
  怒潮汹涌,一浪高于一浪,一个浪头跟着一个浪头扑上那座横空凸出的“海神台”。初时两个浪头之间,还隔着一段时间,渐渐相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云瑚曾听江南女侠钟毓秀谈过观潮的经验,知道这是“二潮”就快到了“尾声”的阶段,但气势的猛烈,也以这个最后的时刻最为厉害。
  尚和阳初时是在两个潮头的间歇弹几下琵琶的,此时琵琶声也是久久才响了一下了。
  还有令得他们稍稍放心的是,雷震岳依然屹立海神台上,虽然看不清他们搏斗的情形,最少也可以知道他还支持得住。
  陈石星凝神细看,有一次在两个潮头间歇之际,看见雷震岳闪电般的劈出几刀,刀法竟是似曾相识。陈石星心中一动,蓦地想了起来:“啊,这刀法不是从师父传给我的无名剑法中变化出来的么?雷大侠可是变化得真巧妙啊!”
  陈石星眼力不差,“一柱擎天”雷震岳此时使的正是从张丹枫剑法中脱胎出来的刀法。
  尚和阳唯一的一败就是败在张丹枫的剑下的,雷震岳虽然比不上当年的张丹枫,但尚和阳看见他忽然会使出张丹枫的剑法,也是不能不有所顾忌了。
  雷震岳在初听那“集噪音之大成”的琵琶声时,也觉得有点心旌摇摇,几乎把持不定。在紧急关头,忽地心念一动,不知不觉的就把这两年来他所参悟的张丹枫剑法,化到了刀法上了。潮头间歇之际,他就快刀疾攻,每一招几乎都是从尚和阳意想不到的方位砍来。尚和阳有了顾忌,招架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余暇弹拨琵琶。
  雷震岳暗暗叫声“惭愧”!“要不是那次在阳朔的莲花峰上,陈石星借比武为名,把张大侠的剑法使出来令我得窥全貌,今天只怕我还当真打不过这个老魔头呢。”
  但危险还没过去,危险是来自一浪高于一浪,扑上悬岩的潮头。在“二潮”即将过去的时候,潮头来得最为猛烈。不过这危险是双方同时遭受的,饶是他们已经使出了重身法,还是禁不住给浪头冲得一步步的往后退。眼看就要退到界线了。
  尚和阳退多了一步,眼看脚步就要踩在界线上,一个浪头又扑上来,他一咬牙根,杀机陡起,使出了最后一招阴毒手段。他这铁琵琶是腹内中空,内藏喂毒暗器的。他一按机括,三枚透骨钉射了出去。
  雷震岳本来也知道他有这手狠毒的功夫,早就着意提防的。但此际尚和阳是趁巨浪扑来之际,才突然发出暗器,那雷鸣似的潮声掩盖了暗器射出的风声,一下子就射到雷震岳的面门。
  在这危急关头,显出了雷震岳非凡本领,百忙中一个“懒驴打滚”,倒滚地上,金刀护着头顶,铮铮数声,三枚透骨钉仍是给他磕开。尚和阳也料到只有此着方能推挡暗器,早就埋伏了后着,趁他刚一卧倒的时机,立即起个连环飞脚向他踢去。心想纵然伤不了雷震岳的性命,只须把他踢出界线,也算是他输了。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在他双脚齐飞之际,一个浪头又扑上来,这是“二潮”将逝之际最后一个浪头,也是最猛烈的一个浪头。尚和阳用尽平生气力起这飞脚,下步不稳,登时给浪头冲倒。
  雷震岳反手扣着他的手腕,尚和阳双臂一振,弹不开雷震岳的铁掌握,顺势也抓着他的上臂。双方功力相若,迅速的经过一番扭打,两个人都慢慢站了起来,大家都恰好站在那条界线上。此时尚和阳已经挣脱对方掌握,用力一推,要把雷震岳推出界线。
  只听得“蓬”的一声,声如郁雷,四掌相交,两个人好像胶着了一般,谁也不能移动半步。
  这是双方内力搏斗,力强者胜,力弱者败,绝不能取巧的。凶险处比起刚才在惊涛骇浪之下搏斗,有过之而无不及。
  论功力两人大致相当,尚和阳多了二十年火候,雷震岳则胜在年纪较轻,本来还应该是尚和阳可能稍为持久一些,但由于那最后一招,尚和阳吃亏较大,此消彼长,却是雷震岳稍占上风。不过这一点稍占上风,即使是武学高手,一时间也难以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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