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荒山古刹来野僧

 

2024-08-31 22:10:18   作者：伴霞楼主   来源：伴霞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大和尚何来？”长安公子拱拱手。
　　但这大和尚除了来得突兀，来得奇异之外，却看不出有何异处，不过是世上惯见的乞食和尚，因为这和尚不托钵，肮脏邋遢。
　　和尚耸着鼻子，东瞄西瞄，说：“好香。”
　　和尚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了，啊！长安公子才发觉不但一手拿着他的那一只竹杯，另一只手上更拿着醉芙蓉的一只，连拱手时也没放下。
　　醉芙蓉用过的酒杯，沾过她的唇，她从那杯里饮过酒，现在，那杯在他手中，握着竹杯的手紧了。那心也热了，不自觉把杯揣在怀里。
　　咦！不料人影一幌，他仅见到人影一幌，手中却空了，右手中的酒杯不见了，幸好，不是醉芙蓉用过的那一只，而是他自用的一只不见了。
　　醉芙蓉的一只已揣入他怀中，但他才拍了拍，确知杯在怀里，却又惊骇起来。
　　那杯竟到了和尚手中，和尚却仍坐在窗棂上，在向杯中斟酒，那是他自用的一只，他握在手中的。
　　和尚在向杯中斟酒，酒从葫芦里斟出来，葫芦！他的葫芦呢？挂在腰间的葫芦不见了，亦到了和尚手中！
　　像见了鬼怪一样，不，相信见到了鬼怪，他必不会有如现下这样惊骇的，他，长安公子，虽没尽会过武林高手，但也未逢过敌手，但这和尚！
　　这和尚幌眼间，已取去了他腰间的葫芦，更取去了他握在手中的酒杯。
　　他不信，但不由他不信。
　　“大和尚，大……大师如何称呼？”
　　大和尚又已满斟了一杯，却已是醉眼乜斜，呵呵笑道：“好酒，好酒，可惜少了些。”
　　那葫芦能有多大，一个精致的小葫芦，好酒而不贪杯的长安公子，遇到有上好的酒，也才沽上一葫芦，剩下的原已不多了，他敬了醉芙蓉两杯，他可半杯尚下喉，正因为葫芦的酒不多了，和尚斟了两杯，早已是滴酒也没了。
　　和尚一瞪眼，说：“你瞪着我干吗，我和尚从不白喝人家的酒，今天我喝了你的，真不知你几生修到。”
　　长安公子已知和尚世外高人了，忙拱手躬身，道：“请教大师法号，小子不知大师驾临，未曾多备美酒，罪过罪过。”
　　那和尚才又呵呵笑道：“你不识我，我却识得你，长安公子，果然不愧人言人中龙凤，风流儒雅。”
　　长安公子道：“大师谬赞，令小子汗颜。”
　　和尚知他姓名来历，他倒也不惊讶，这三两年来，多在关中来去，时作长安世上酒客之眠，这长安公子之名，原是江湖中人所赠，早已传遍武林。
　　和尚飘身而下了，竟绕着他转了一转，倒瞧得他好不自在，兀自拱手躬身，又道：“那不过是武林朋友抬爱，小子潦倒飘泊，不过是常在醉乡，一个长安酒客醉客。”
　　和尚又响亮的一声呵呵，说：“好一个醉客，你醉我醉，咱们就作一个醉交如何？”
　　长安公子陡然眼睛一亮，他早该想到的，能有和尚这般出神入化功夫的，天下能有几人。
　　他便道：“大师可是人称醉菩提？”
　　和尚跌坐在蒲团上，道：“人人都道醉菩提，醉里菩提醉不迷，公子自称醉客，其实醉里自有乾坤。来来，坐下罢，休要多礼了。”
　　长安公子道：“恭敬不如从命。”
　　忙在和尚对面的蒲团上坐了，真是无限之喜，才结识了醉芙蓉，不料就来了醉菩提，虽是在意料中，却又是意外之喜。
　　叫道：“大师……”
　　和尚说：“大师在少林，我这个逐出门墙的和尚，那配称甚么大师，你要真愿和我结个醉交，那就叫我一声大和尚罢，我倒更自在些。”
　　长安公子点头道：“小子也不是甚么公子，长安虽好，亦非伤心人久恋之乡，大……”
　　“和尚。”和尚指着他的鼻子说。
　　长安公子笑道：“既然从命即是恭敬，大和尚此来，可是为令高足而来么？可惜晚了一步，令高足刚才离此。”
　　和尚说：“不成话，这丫头小小年纪，竟也以醉为名，公子见笑了。”
　　长安公子笑道：“正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大和尚游戏人间，醉菩提不迷，姑娘游戏风尘，又何曾醉。”
　　和尚又一声呵呵，笑道：“长安公子，又何曾真作酒客之眠，我是醉不醉，你是眠非眠，好好，且慢……”
　　和尚忽然睁大了眼睛，说道：“你知道有我这个和尚，倒也罢了，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江湖上多有知道少林寺有我这个逐出了门的和尚，你……竟然知道我有这么个好酒贪杯的徒儿？你说，你端的知道多少？”
　　和尚不但瞪大了眼睛，而且，也一脸肃容。
　　长安公子忙也正容道：“姑娘人称醉芙蓉，关里关外，朝发夕至之地，武林中人，谁不知姑娘乃是令高足，可惜小子虽敬佩姑娘的武功人品，所知却只得这么多了，正要请教……”
　　和尚一摆手，兀自瞪大了眼睛，说：“她好酒贪杯，抛头露面，招摇过市也不说了，更到处引蝶招蜂，你倒敬佩她的人品。”
　　长安公子道：“知徒莫若师，大和尚何出此言，姑娘虽身在风尘，那不过是风尘游戏，其实玉洁冰清，小子欲知而不知，但猜想得到的，姑娘之所以恁的风尘游戏，必然有如小子，伤心人别有怀抱，必是别有用意在。”
　　和尚不瞪眼，而是黯起头来了，喃喃地说：“这么说，我找上你，这是找对人了。好好。”
　　长安公子又道：“其实大和尚一再提及逐出门墙，小子却正因大师不在那门墙之内，倍加敬仰。”
　　和尚的眼睛更发亮了，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不盘腿，把着膝头了，道：“好，说下去。”
　　长安公子肃容见敬，说道：“大和尚饮酒吃肉，但佛在心中坐，修口何如修心，门内再清心寡欲，何如门外入世救人，佛法慈悲，小子不敬愚见，门内清高苦修，也不过是自慈自悲，倒是违了我佛慈悲的法旨，大和尚你走出门来，令万家生佛，正合了佛法真谛，大和尚你才不愧为佛门弟子。”
　　和尚呵呵大笑，说：“好好，果然我眼光不差，你我这醉交，是交定啦。”
　　长安公子又道：“姑娘若非大和尚教诲，心中有佛，岂会以玉洁冰清之身，入世现身说法，小子怎不敬佩。”
　　和尚说：“好好，那么今日我不虚此行，付托也得人了。不过么……”
　　长安公子忙躬身道：“大和尚若有差遣，水里火里，万死不敢辞。”
　　和尚笑得蹊跷，说：“我和尚知你不会辞，只怕你心里会说：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更是一声响亮的长笑。
　　笑得长安公子一怔，道：“大和尚有何差遣，便请示下。”
　　和尚道：“咱们说正经，你不嫌弃我这徒儿，今而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和尚此话才一出口，那长安公子没跳起来，心下却早剧跳起来，一时间，那脸也胀红了，嘴也张大了，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和尚霎了霎眼，道：“你别高兴，答应了，可就别反悔，万死倒也不会，因为你只死一次，赴火蹈汤却是不免的了。”
　　长安公子心下狂喜，那心下也在狂跳，明知逃不过和尚一双慧眼，忙正容道：“大和尚何出此言，我虽对姑娘的身世所知不多，但从小既由大和尚你收养，更传授姑娘一身超绝武功，可知奇苦奇诡，姑娘冰清玉洁，却以色相入世，岂非无因，不知大和尚可否赐告。”
　　和尚竟然叹了口长气，道：“正要相告，你坐下，我也不瞒你，自她出关，我一直跟踪在后，不成话……”
　　长安公子脸更红了，忙不迭低头，在和尚面前又再坐下了，和尚一直跟踪在醉芙蓉身后，那么，打从他在长安与醉芙蓉相遇起，必就是一直跟踪在他之后了，他对醉芙蓉由奇生敬，由敬生爱，又岂能逃得过和尚的慧眼，饶是他这个洒脱的长安公子，也不禁忸怩起来。
　　和尚在皱眉，说道：“不成话，虽说我这徒玉洁冰清，但一个女娃娃招摇过市，混迹市廛，总也不成话。”
　　长安公子不禁正容道：“大和尚，既然姑娘玉洁冰清，怎生又不成话了，小子对姑娘所知不多，但却明白，姑娘江湖来去，红尘浪迹，必有原因，若我猜得不错，只怕也和小子一般，是在寻访一人，不知大和尚能把姑娘的烦恼赐告一二么，若能为姑娘她稍效微劳，小子万千之幸。”
　　和尚点头道：“难得公子你情真意诚，不嫌小徒放浪形骸，若不坦诚相告，岂不是我和尚不真诚了，我和尚虽常在醉乡，从不对她多加管束，正因如此，这丫头也从小野到大，说她不成话，说起来，该责的倒是我和尚了。”
　　长安公子忙道：“姑娘嫉恶如仇，长安来去，时日虽不多，却已惩恶除奸，令邪恶奸佞之徒丧胆，大和尚，这不就是无量功德么。”
　　醉菩提却又皱了眉，道：“虽是无量功德，但公子亦知她树敌亦更多了，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徒虽不顽劣，已尽传了我之所学，但天下何大，天外更有天，岂能如此胆大妄为，公子亦知小徒与黑山君那魔头结下怨了，更何况她初入江湖行走，少了历练。”
　　长安公子一怔，不禁又忸怩起来，知道适才和醉芙蓉的一席言语，已被他听了去，忙道：“大和尚放心，姑娘秀外慧中，武功更得大和尚真传……”
　　醉菩提一声呵呵，说道：“你这不是口是心非了么，那暗箭难防之言又怎说。”他一摆手，继道：“你也不用在我和尚面前来说好听的了，她今日结怨黑山君，这魔头论武功，已是罕有敌手，更兼手下众多，就算小徒不惧，他日难保不树更强的大敌，我和尚常在醉乡，岂能永远跟在她后面，这就是我相托之故，亦是我相托之事。”
　　长安公子点了点头，醉芙蓉初离师门，这和尚和她情如父女，又是师傅，此来必是暗中尾随考查，道：“大和尚闲云野鹤，岂能常在姑娘身侧。大和尚请放心，小子对姑娘实是敬佩，姑娘一旦有事，小一子定不置身事外，却是尚未请教大和尚，惭愧，小子连姑娘高姓大名亦不知晓。”
　　和尚一声浩叹，道：“这也正是我要告你的，你不是已猜到小徒，浪迹红尘，是在寻访甚么，她要寻找的，就是她的姓，我和尚一生未曾求托过他人，今日对公子有所请托，这亦是原因之一，其实我不说，你亦明白，个无家无室的和尚，身边何来一个女孩儿，若然她有父母，也就轮不到我和尚收养了，若然我知她的父母是谁，也就早把她交还给她的爹娘，亦不会来请托公子了。”
　　长安公子道：“姑娘人称醉芙蓉而不名，正因无人知其名姓，所知者，亦不过从姑娘的身手，得知武功门派，小子虽非所知较多，亦不过从河洛来人，得知是大师高足，传言姑娘从小就在大和尚身边，是以也才猜到姑娘长安来去，是在寻访一人，也许就是她的生身父母。”
　　和尚点头道：“你猜对了，算起来，已是整整十八年了，十八年前，我在白水河中，救起母女二人，那作娘的救起后已返魂乏术，显然早已溺毙了，却仍把那女婴高高举在头顶，载沉载浮，顺水漂流，是以那女婴尚有一口气在，连我一这个和尚也被感动了，不料怀抱那女婴，把白河上下数十里地的人家访遍了，竟下知这母女二人的来历，我和尚虽不吃斋，亦不念佛，却狠不起心肠弃了那女娃娃，因为我和尚一闭眼，她那死鬼娘把她高高托出水面的情景，就浮现在我眼前，就这般，我这个托钵和尚，就成托婴和尚了。”
　　长安公子道：“不怪连大和尚亦不知姑娘名姓了，但从这母女的衣物上，岂是毫无踪迹可寻？”
　　醉菩提道：“可怜那女娃娃，显是初生不久，身上穿的，竟非婴孩衣服，仅以一件长大的道袍裹身，不瞒你说，我把那方圆百里地村，尤其是白河上流之地的道观全访遍了，竟也毫无迹象可寻，世人重男轻女，竟也无一家愿抚养的，我和尚又不能救之而又弃之，没奈何，我就把她养在钵儿了。”
　　长安公子莞尔，和尚却说得正经，道：“那是真的，我和尚真把她养在钵儿里，除了钵，我这个被逐出门墙的和尚，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又能把她养在那里。”
　　长安公子恻然生敬，和尚托的钵能有多大，醉芙蓉那时又有多小，可怜的醉芙蓉。
　　偏是醉菩提倒呵呵笑了，说道：“初时我是无意，没奈何，到后来，却成了有心，我那时立即发现了把她养在钵儿里的妙处，我不用开口，人家也施舍些粥水，好心也给些奶糕，我和尚倒沾光不少，人家看在她份上，施舍我和尚的斋饭倒更多了，就这样，我和尚就把她养在身边，养大起来，我才发现简直妙不可言，哈哈……哈哈……”
　　一声响亮的哈哈……笑得长安公子一怔。
　　和尚说：“你猜，有多妙，从钵儿里养大的娃娃，托得起钵儿来了，那钵儿竟成了我和尚的法宝，不但斋饭取之不尽，我和尚的酒肉也不缺少了，因为她长成了一个精乖、伶俐，更可爱的女娃娃，那方圆百里之地，谁都知道她是无父无母，和尚养的女娃娃，她把钵儿托上门，不用开口，我和尚便酒肉无缺。”
　　和尚虽是说笑，想来那也是实情，长安公子也笑了，道：“姑娘美慧，那自是人见人爱。”
　　不料和尚道：“你说错了，到她懂得人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笑靥也就从她脸蛋儿上消失，小脸儿也就绷紧了，谁还会喜爱一个绷紧了脸儿的女娃娃，人见人厌就真，没法儿，没人家施舍了，我就教她偷，更大些，就教她去抢。”
　　和尚也绷着脸儿说，说得认真，长安公子自是明白，和尚的意思是说开始传授醉芙蓉的武功，道：“大和尚，小子正要请教，天和尚武功盖世，亦曾见过姑娘显露身手，小子虽然见识浅薄，但亦已看出，姑娘的功夫与少林寺正宗功夫，迥然有异，令小子好生迷惑。”
　　醉菩提忽然叹了口气，道：“她的功夫要是少林正宗，我和尚亦不被逐出门墙了，还是不说也罢。”
　　和尚不说，长安公子却心下雪一般亮，这必是大和尚不墨守成规，在武功上有所发扬，有扬必有弃，被食古不化的少林寺当家和尚，认为叛逆异端，只怕更有对他精进超绝的武功，嫉上加忌，是以不容于长老。
　　长安公子肃然更生敬，只不过人家门户中事，他这外人的后生晚辈，可不能说一句，甚至连一句安慰人家的话，也说不出口来。
　　他欲言又止，醉菩提显然亦明白，不禁含笑点头，道：“公子大智慧，见识亦高人一等，看来我所托得人了，唯一可言的是，我和尚对门户之见，大缪不以为然，当知任何门派的创立，必先有武功，那武功必也异于他门派别，那武功必也有所创新，有所发扬，公子不但武学渊深，且亦饱学，当知武功亦如学问，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以是囿于门户之见，亦即固步自封了，且亦本末倒置了。”
　　长安公子霍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一揖到地，道：“大和尚大智大慧，至圣至贤，小子何幸，今日得聆教益，若蒙不弃……”
　　醉菩提也霍地大笑起身，似知他要说甚么，右袖一拂，道：“既蒙不弃，我和尚可托付给你了，我这徒儿母死，其父生死却未卜，可能尚在人世，她一番孝思，可怜她连姓氏亦不知道，尚望公子暗助一臂。”
　　长安公子才听得一声慢走，醉菩提已穿窗而出，他抢到窗前虽快，和尚已没了踪影，只听远处传来飘忽的歌声。歌道：“人人都说醉菩提，醉里菩提醉不迷，三藏经书千万卷，岂知无字是禅机。”
　　说也难信，歌声断缤，越去越远，但入耳听得清清楚楚，可见这醉菩提功力之高，实是旷世无双！
　　长安公子一声浩叹，这醉菩提若然仍留在少林，岂祇少林武功光大发扬，亦是武林万千之幸，可惜，偏是不容于庸俗。
　　他浩叹，摇头，提到古往今来，历朝各代，多少英才俊彦，遭遇何尝不亦如是，正是树大易招风，高才常招嫉，英才俊杰，埋没何其多。
　　风也萧萧，草也妻妻(草头)，风云并未变色，但这瞬间，他却觉得地暗天愁，醉菩提这一现身，令他倍生感触。
　　原来这长安公子姓姜，名问天，乃是当朝一位贵冑公子，原本家长安，帝都东迁之前，国事日非，奸佞之臣满朝廷，忧国忠臣，十九被逐，他爹虽贵为皇戚，亦被赐归林下，仅以身免，当真要无语问苍天了，这长安公子便在那时出世，是以其父以问天为名。
　　他爹悒郁忧愤，镇日长歌当哭，在他七岁的时候，一日他在睡觉中醒来，竟是身在一座荒山草寮之中，身边一人鼾声如雷，虬髯如戟，偏又是儒冠儒服，活脱就是画上捉妖的钟馗。
　　他认得，这虬髯客每年都去他家盘桓数日，去必携着一大嶂酒，也必和他爹醉上数日，醉后吟诗醒后狂，有时长歌当哭，这虬髯客有时高兴起来，会把他抛上半天，说真的，初时他还真有点怕，后来非但不怕了，还会揪着他的胡子打秋千。
　　他叫虬髯客甚么？爹说：“你就叫他胡髭叔叔吧。”
　　“不，”他真这么说：“他是画里的叔叔。”
　　他指着那钟馗的画像说。
　　虬髯客呵呵笑道：“好好，我倒想作个会捉妖的钟馗，只不过天下间，庙堂上，妖太多啦，捉之不尽，你说，长大了，要不要帮我捉尽天下妖邪。”
　　他记得，他猛头点，说要，但这胡子叔叔说：“现在你可太小了，等你大两岁，我把捉妖的本领传给你，你可愿意？”
　　他当然愿意，但这胡子叔叔总会在一夜之间失踪了，一去又无踪影，问他爹，爹也摇头，后来他大些了，才知道胡子叔叔原来还是一位大将军，和他爹同朝为官，却因太以刚强硬直，也更高不容于当道，不同的只是未被罢官前，他已封印走了，不知去向，直到他爹罢官，赐归林下，他却忽然寻了来。
　　不用说，带来了一大嶂酒，把他爹醉的半死，他爹从此也就成了酒狂，常在醉乡。
　　“这是甚么地方啊？”他分明是睡在床上的，怎会在这草寮中，在这胡子叔叔身边？
　　但从此以后，他就留在这胡子叔叔身边了，直到十二年后，也就是数月前，那虬髯客道：“汉室中兴，天下已太平，虽然庙堂已无妖氛，但你已尽传我所学，也该出去在江湖上行走了。你家下虽已无人，却还有个老苍头看守门户，你也该去你爹的墓前拜祭一下，尽你人子之道，我亦去远游，我师徒若还有缘，当能再见。”
　　原来他爹已寿终正寝了，到他年长了，才知曾亏这胡子叔叔当年带去的那一大坛酒，若不是他爹成了个酒狂，早已被害了。皆因朝中当权的对头人，罢了他爹的官，仍不罢休，仍派人去暗算他爹，却被这胡子叔叔得知信息，赶在前头，在他爹烂醉如泥中，把刺客赶走了，却不取那刺客的性命，要知杀得一个，必然会有第二个前来，是以只令那刺客知难而退。
　　他爹的对头人得知他爹成了个酒狂，日在醉乡，遣人探查属实，这才不把他爹放在心上，敢情这正是虬髯客授意的，却仍担心对头人不放他，要斩草除根，是以带他远走高飞，来到蜀中。
　　那西蜀关山险阻，极是闭塞，但蜀山水碧蜀山青，丁乱世，无异世外桃源，虬髯客在金沙江畔，以樵猎为生，亦寓练功夫于樵猎，追逐猿猴，挥斗虎豹，才知大将军不但精于战阵，武功亦非常人，且属内家门派，他不但尽传了虬髯客的所学，也传了他的衣冠。
　　他爹虽然寿终，但为人子的，竟没在他爹临终的身边，那会不愧咎而戚然于心，总算那时他尚年幼，便是虬髯客，亦是事隔年余才知道，他痛哭一场，虬髯客大醉一日，长啸数声，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现下听虬髯客再提起，不免又心中悲切，这一来，倒冲淡了虬髯客的生别。
　　这虬髯客每年必外出数次，初时不过数日，后来他年纪渐长，出外的日子也越长了，但从不许他询问，且不许他拜师，只不过他年长了，称叔叔，不加胡子两字了，甚至连真姓名亦不知晓。
　　这长安公子——自然那时仍是姜问天，未作长安市上酒家眠，也尚未赢得长安公子这雅号。他也曾问起，不料虬髯客一声哈哈，说：“我去去来来，走遍大江南北，今以虬髯为记，要那名姓何用，江湖中知有我这虬髯客，你心中有我这个胡子叔叔，那不就得了。”
　　他若问得急了，胡子叔叔就会瞪眼，说：“你若知道了我的名姓，非你之福，记住了，无论人前人后，更不许说从我练功夫。”
　　这长安公子姜问天，眼望那天际飘浮的白云，一声长叹，他不但尽传了胡子叔叔的武功，而且传了他脑中的饱学，从小更得他抚养成人，却连人家姓名也不知。
　　其实又岂祇对他恩重如山，连他之所以能寿终，是蒙他之赐，怎会不感怀而生惭愧。
　　他来到长安，寻到了家园，才知汉室中兴之后，家园被封年久，那房舍亦皆被尘封了多年，高台走狸牲，蓬蒿满庭院，其实那也非他出生的林泉茅舍，原来他爹被黜，家产皆被查封了，他爹娘只得一老苍头跟随，在渭水之畔结庐而居，若不是虬髯客指示，他甚至不知有这么个老家。
　　他寻到了老仆，原来就是那老苍头，他还依稀认得，自然也更是老态龙钟了。才知这老苍头葬了他爹之后，虬髯客寻去，亦是得到这胡子叔叔的指示，在此守候，等待他前来。
　　那老苍头只开了一扇小门，打扫出一个偏院来居住，竟然算准他回去的时日，替他备了寝处。不用说，亦曾带他巡视过那广厦百间的府第，对他指默过当年的繁华，到了夜深人静，那老苍头才带他去至后园，指出假山之下，原来是藏镪之地，金银珠宝，不下十数万两之钜，说是虬髯客吩咐，待他来时交付。
　　那老苍头言说：半为他爹和祖上所藏，半为虬髯客取自那些乱臣贼子之家，便是老苍头葬他父母，以及这些年薪水所需，亦取自此藏，说他日后必有用得着之日，且英雄无钱，寸步难行，他在江湖上行走，岂能少了盘缠。
　　长安公子自是感极涕零，胡子叔叔不但抚养他长大成人，传授他一身所学，更为他未来亦有所安排了。虽然一半原是他家所有，一半为不义之财，这叔叔实是胜过重生父母，再造的爹娘。
　　但他，连这叔叔的姓名也不知道。
　　忽然，他心中一动，这老苍头岂仅看着他长大，只怕也看着他爹长大起来，显贵起来的，他这耿耿忠心，云天之义，若不为他爹和虬髯客深知，岂会以这巨大的藏镪相托，胡子叔叔既是先嘲大将军，他必然知其来沥，也定知其姓氏。
　　但姜问天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叔叔对他如此恩重如山，不告姓氏，必有原故用意，他岂能违背叔叔的心意。
　　他不再问了，对那老苍头也倍加敬重，只不过他令这老人家大失所望，因为他并不重光府第，也不想重振家声，祭奠过父母的坟莹，仍是旧衣一袭，遨游于长安市上，作酒家之眠。
　　姜问天自奉甚俭，惜老怜贫，却挥金如土，有道是：三间茅草店，亦会有两双鱼尾鞋，长安虽无复当年的繁华，但六市三街，仍然垄歌处处，是以岂无江湖人物出没，岂会少得了强霸地头蛇，姜问天既有一身武功，又那会不伸手的，他一伸手，又那会不令强梁丧胆，因是无人知其名姓，于是，长安公子之名，名传遐迩。
　　渐渐，更威震关中了。
　　妙啊，妙极，敢情无名胜有名，一顶旧儒冠，一袭旧儒服，更了传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