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阻险窜荒山 落日穷途 仙乡何处 兴亡说古国 尺刃寸弩 殷鉴空悲
 
2022-10-15 15:19:04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路留神观察,群山突兀,大半相似,并无一座特别高大,看不见顶巅的。随跑随采取些野生的果实,连吃带藏,脚底却不停歇。走到黄昏将近,已行有三五百里山路,翻过了十好几座山头岭脊。因为这些山岭均极高峭险峻,重重阻隔,上下费事,不比平地飞行,路走得虽然不近,如照平时算,前行仍无好远。仙山渺渺,全无一些迹兆。眼看山势越进越高,前面有两座高山,有积雪盖顶。日薄西山,斜阳影里,雁阵横空,归鸦噪晚,天色业已向暮。暗忖:“适才所见诸山,并不曾见山顶有雪,此时才刚刚看见。原来的山,说不定被这两座高山阻住,非翻越过去,或是到达这两座山顶,不能看出。估量前路尚遥,自己这一日内,饱尝了许多奇危至险,辛苦劳烦,精力已经疲敝,需要觅地休息一会儿,方能再走。加以日落天黑,路昏莫辨,再要翻越悬崖峭壁,深壑大涧,去攀登比来路艰难好多倍的高山,势所不能。与其贾着余勇,喘息前进,去做那办不到的事,还不如寻一可避风雨的崖洞,就着残阳之光,多寻一点食粮,饱餐一顿,坐下用功歇息,养精蓄锐,天色微明,便即上路,一口气攀登上去,较为稳妥。”

  主意打定,且喜路旁不远,便有一个山窟。而且各种果树,遍山都是。云凤先择好了当晚安身之所,然后把果实一样样连枝采取了些,以便携带。两手提着山果,正要往山窟之中走去,忽然一眼看见桃林深处,夹着一棵枇杷树,实大如拳,映着穿林斜阳,金光湛湛,甚是鲜肥,讶为平生仅见。忙跑进林去一看,四外都是桃树,一株紧接一株,丛生甚密,柯干相交。只中间有一块两三丈方圆的空地,当中种着这么一棵枇杷,树根生在一个六角形的土堆之上。堆外围着一圈野花野藤交错而成的短篱,高有二尺。这时天色愈晚,云凤也未细看,见着这等稀奇珍果,顿触夙嗜,就枝头摘了一个下来。皮才剥去,便闻清香扑鼻,果肉白嫩如玉,浆汁都呈乳色。因见大得异样,先拔下头上银针试了试,看出无毒。刚咬了一口,立觉甜香满颊,凉沁心脾,爽滑无比,心神为之一快。只惜适才采摘各种果实时边采边吃,腹已渐饱,这枇杷的肉又极肥厚,不能多用。勉强吃了两个,舒服已极。一数树上所结枇杷并不甚多,共总不过三十来个。有心想将它一齐摘走,又想天气甚暖,离树久了,如若变味,岂不可惜?反正今日已吃不下许多,不如只采一个回洞,等隔了这一夜,明日起来,试试它变味没有。如不变味,便将它一齐带走;否则只将种带些回山去培植,以免暴殄天物,仍任它自生自落好了。想到这里,便带叶摘了一个,连别的果枝一同拿着。

  回身走没两步,觉着左脚踹在一个软东西上。低头一看,乃是一顶小孩所戴的帽子,形式奇特,质料非丝非麻,与除双头怪蛇时在藤网中所见小人衣履相类,比较编制精绝,色彩犹新,好似遗在那里不久。猛想起枇杷树下土堆形式,颇似人工培壅。转近前去一看,不但土堆,那花篱也出于人工编就,盘结之处并还绑有粗麻,不禁惊异。暗忖:“这半日来,屡次临高远望,都未见一点人迹。沿途所见,猛恶禽兽,却不在少,忙着行路,也未睬它。这藤中衣履和树下小帽,俱似幼童穿戴之物。难道这等洪荒未辟的深山,还有人家寄居么?”越想越奇怪。仰视夕阳,已坠入山后,月光又被山角挡住,景物更暗,只得回洞再说。出林时,见左侧有一条没有草的窄径,也似人辟,便不从原路上走,特地绕道回去。因不知这些小人是人是魈,有了戒心,又把宝剑拔出,以防万一。剑上寒光照在地上,新雨之后,土地上竟现出许多小人脚印,都是四五个一排,成为直行,算计为数定多。林中地上俱是芳草绵绵,独这条窄径上寸草不生,两旁桃林也甚整齐,益知所料不差。

  沿路循迹,走了两箭之地,才走完这片桃林,到达洞窟前面,匆匆抄山路跑回洞窟。洞外恰好有松枝柏叶,用剑斫削下两大抱,铺在地面,权当茵席。又搬了几块大石,将洞窟堵塞,以防万一。再拾起两根枯枝,击石取火,将它点燃。四外一照,这洞窟不过两丈方圆,乃是一个天生石穴。洞门高可及人,上下四面洁净无尘。当中却有一大块类似油渍的黄斑,用火一烧,闻着一股松子般的清香,猜是松脂遗迹。除此之外,丝毫不见有虫豸蛇蝎盘伏的迹象,足可放心安歇。因为日间从云中坠落时正逢骤雨,周身衣履皆湿,跋涉了这半日的崎岖险峻的山径,外衣受风日吹晒虽然干燥,贴身的两件衣服仍是湿的。好在洞已封堵,索性生起一堆火来,将内衣换下,准备烤干了,明晨上路。自被五姑接引入山,事起仓猝,除了一身衣履外,并无一件富余,又不知在山中要住多少日子。云凤爱干净,平时在白阳洞潜修,总是里外衣互为洗换,甚是爱惜,惟恐残敝了,没有换的。等把内衣烘干着好,又想起鞋袜也都湿透,何不趁着余火,烤它一烤?便盘膝坐在火旁,脱下鞋袜一看,鞋底已被山石磨穿了两个手指大小的破洞,袜线也有好些绽落之处。想起五姑不知何日回洞,分别之时也忘了求她带些衣服回来,就算明日能赶将回去,这双鞋袜经过这般长途山石擦损,哪里还可再着?便是这几件衣服,常服不换,也难旷日持久。何况外衣上又被藤网挂破了好些,洞中并乏针线可以缝补,日后难道赤身度日不成?愁思了一会儿。那鞋曾被水浸泡,急切间不能干透。闲中无聊,左手用一根松枝挑着去火上烤,右手便去抚摩那一双白足,觉着玉肌映雪,滑比凝脂,腔附丰妍,底平指敛,入手便温润纤绵,柔若无骨,真个谁见谁怜。暗暗好笑:“幸亏小时丧母,性子倔强,老父垂怜过甚,由着自己性儿,没有缠足;否则纵然学会一身功夫,遇到今日这等境地,没处去寻裹脚布,怎能行动?明日回山,如五姑再不回转,想法弄来衣履,衣服破了,尚可用兽皮围身,鞋却无法,说不得只好做一个赤足大仙了。”

  正在胡思乱想,似听洞外远处有多人呐喊之声,疑是黄昏时所见小人。夜静山空,入耳甚是真切。连忙穿上半干的鞋,轻轻走向洞口,就石缝往外一看,只见月光已上,左近峰峦林木清澈如画,到处都可毕睹。除那片桃林外,地多平旷,看得甚远。只听万树摇风,声如潮涌,与多人呐喊相似,却不见一个人影。细看并无可疑之兆,知是起了山风,自己一时听错。再看天上星光,时已不早,鞋已半干,懒得再烤,便将残火弄熄,放置火旁,就在松枝上打起坐来。云凤这多日来,起初是勤于用功,坐了歇,歇了坐。后来功候精进,成了习惯,一直未曾倒身睡过。当日虽是过于劳乏,等到气机调匀,运行过了十二诸天,身体便即复原。做完功课起身,略微走动,觉着百骸通畅,迥非日间疲敝之状。自思:“难怪真修道人多享遐龄,自己才得数十日功夫,已到如此境地。只要照此去练,再得五姑指点,前程远大,真可预卜。”正在欣喜,猛又想起昨日失足,不啻天边飞坠,下落深渊,虽然前进方向不误,目光被雪山挡住,只一翻越过去,便可到达白阳山麓,究是出于臆断。再者,下落时云层那般浓密,即使到达山麓,由数千百丈的高山绝岭穿云上升,知道有多少危险?想到这里,不由又怕又急,恨不能当时就走往洞窟外观看。月光业已隐去,四外黑沉沉的,风势仿佛已止,不时看见旷地上有一丛丛的黑影。先疑是原野中的矮树,算计月光被山头遮住,天色离明尚早。决意再做一次功课,把精力养得健健的,那时天也明了,再多采集一点山果食粮上路,以免前途寻不到吃的。于是二次又把心气沉稳,调息凝神坐起功来。

  等到坐完,微闻洞外有了响动。刚一走到洞口,便听洞外众声喧驰,声如鸟语,又尖又细,脚步甚轻,好似多人在近处飞跑。就石隙往外一看,天已微明,上次所见一丛丛的黑影,俱都不知去向,也不见一个人影。方在奇怪,忽听一声惊叫,三五个二尺长短的黑影,从洞窟外飞起,疾如飞鸟,直往前侧面土坡之下投去,一瞥即逝。云凤眼光何等锐利,早看出是几个小人影子,料是昨日所见无疑。心里一好奇,也不管是人是怪,忙将堵洞大石推开,拔剑在手,纵身追出一看,只见洞窟外面已满积树枝,堆有尺许高下,便往土坡上纵去。刚一到达,便见土坡下面一片平地上,聚着千百鲜花衣帽的小人,每个高仅二尺,各佩弓刀,班行雁列,排得甚是整齐。中间三把小木椅上,坐着一男二女。男的身材略高,像是小人之王。面前跪着三人,正在晓晓陈诉,神态急迫。云凤才一现身,那群小人便像蚊虫聚哄般,哗的一声呐喊,如飞分散开来,成了一个横行,站在小王前面,各自张弓搭箭,作出朝上欲发之势。那小王倏地从座中起立,走向前面,嘴里“咿呀”了一声。群小中便闪出一人,战兢兢地朝云凤走近了几步,先将手中弓刀掷下,不住地手指足划,嘴里咭咭呱呱说个不休。

  云凤看出群小空自人多,并无什么本领。虽不通他言语,看出并不是怀有恶意。知道走近前去,必定将他惊走,便不下去,只将手连招,引他上前,捉住看看到底是人是怪。那小人见状,仍是怯畏不前。云凤也学他将剑还鞘,以示并无恶意。那小王原疑云凤是妖怪,见用火攻未遂,云凤业已追来,要派那人求和,问云凤要什么东西。及见云凤将手连招,又以为想吃那小人。那个派出去的小人,只管胆怯不前,恐将云凤招恼,乱子更大,又咭呱咭呱叫了两声。便从身后队里面又走出五个小人,内中四个先走上前去,把先派出的那一个小人按倒,从身旁取出藤索捆起,押往小王面前跪下;另一个便将衣服脱下,露出一身雪白皮肉,战兢兢往坡上走来。云凤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小人转把自己当成妖怪,特地选出一个臣民,来供牺牲,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本心想考查他是否人类,这般送上门来,正合心意,暂且由他。等那小人近前,索性伸手提起一看,只见他生得如周岁婴儿一般长短,只是筋骨健壮,皮肉坚实得多,其余五官手足,均与常人无异。背上还印着一行弯曲歪斜类似象形的朱文字迹,不知是何用意。小人因为受惊太甚,业已晕死过去。

  云凤见他二目紧闭,心头微微起伏不停,知道气还未绝。人小脆弱,禁不起挫折,反倒怜惜起来。暗忖:“古称僬侥之国,莫非便是这种人么?可惜言语不通,没法询问。”想到这里,便坐了下来,把小人仰放在膝头上,轻轻抚摸,想将他救转。忽听“嘤嘤”啜泣之声,起自下面。低头一看,那小王已复了原位。先派出来搭话的一个,正被四个手持藤鞭的同类按在地上痛打呢。那小王看去法令颇严,被打的人伏在地上,一任行刑的鞭如雨下,连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高声哭泣,只管咬牙忍受,呜咽不止。云凤见点点小人受此酷刑,好生不忍。知这些人把自己畏若神明,便放下膝间小人,缓缓走下坡去,连喝带比道:“你们不要打他,我并不要吃人。你们找一个懂人话的来,我有话问。”云凤往下走没两步,下面群小又暴噪一声,各将片刀举起。云凤仔细一看,人数少了好些,不知何时溜走,自己竟未看出。知他疑要加害,再如前进,势必群起来拼,这等小人,怎禁一击?既不像是山妖木魅,何苦多杀生灵,以伤天和?便把步履停住,仍把那几句幼稚的话比说不休。经过几次,那小王好似有些懂得,口里咿了一声,便即停刑。众小中又走出数人,也是走到云凤面前,将周身脱净,战兢兢站在那里,意似等云凤自己取食。云凤将手连摆,随意又提起两个一看,生相均与先一个大同小异,只背上字迹和身着衣饰不同罢了。这几个胆子似较略微大些,云凤放了手,他们也不走,只管仰头注视云凤动作。再看坡下那一个,业已醒转,仍伏在原处不动。云凤见怎么比说,也是不懂,心急上路。又想起昨日所采大枇杷和许多果实尚在洞中,打算回洞取了起身,不再和群小逗弄,以免误了正事。

  云凤才回到坡上,又听身后群小呐喊之声。回头一看,那赤身小人连先前那一个,共是七个,俱都满脸惊惧之色,跟随在身后不去,不禁心中一动。暗忖:“山居寂寞,这种小人倒也好玩,何不捉两个藏在怀里,带回山去,无事时照样教他们练习功夫,日久通了言语,岂不有趣?”便解开胸前衣服,挑了两个面目清俊的包在怀里,外用带子扎好,径直回洞,取了昨晚所采的果实,走将出来。正待起身,见余下五个赤身小人跟出跟进,仍未离开。猛想起自己还愁没有衣履,仙山高寒,这小人不知能否禁受?他们现有衣服,何不给两小多要一些带走?于是重又往坡下走去。刚一到达,还未看见群小所在,便听下面一声暴噪,那数寸长的竹箭,如暴雨也似射将上来。

  云凤剑已还鞘,手里满持着连枝带叶的果实,猝不及防,只得拿果枝当了兵器,去挡那乱箭。好在此时云凤身子已练到寻常刀剑不能损伤的地步,何况这些小人弓箭,施展身法略一拨弄,那箭纷纷坠落,一支也未射中身上。因见小人这般诡诈,不由心里有气,往前一探身,刚要往坡下纵去,擒那小王。忽见路边桃林内又冲出一队小人,约有百十来个。内中三十多个,用几根竹竿抬着一个藤兜,中坐一个身材佝偻,和常人相似的女子,后面数十人,分抬着几个大蛇的头,飞也似往小王面前跑来。还未近前,驼女已咭咭呱呱,高声大喊。喊声甫息,那小王将手中一面绿色小旗一挥,口中喝了一声。群小立即各弃弓刀,跟着小王朝云凤跪下,举手膜拜不置。云凤见他前倨后恭,方要喝问,忽听那驼女用人言高叫道:“这位女仙休要见怪。他们都是这山中天生的小人,适才无知得罪,望乞原谅一二,等小女子上前跪禀。”随说随从兜中扒起,左脚已残,只有一只右脚。旁立小人递过一对拐杖,驼女接过,将两杖夹在胁下,一跳一跳走来,虽是独脚,行动却是敏捷。一到便掷杖跪下说道:“小女子闵湘娃,原是楚南世家。十数岁上,因受继母虐待,辗转逃入此山,被猛虎吞去一足,眼看待死。多蒙这里老王用毒箭射死老虎,救到王洞,割去一腿,用土产灵草治痛,才得活命。他们虽舌头太尖,不能学我们说话,其他却同我们一样。小女子多年不见同类生人,也学会了他们所说的语言。这里耕织狩猎,大半为小女子所传。新王又是小女子徒弟,故而相待极厚。

  “王洞先前原不在此,只因那里近年不知从何处移来成千条双头怪蛇,新王的臣民被它们吞吃不少。虽然小女子也曾设计驱除,毒箭火攻,般般用到,无奈人小力微,蛇数太多,实无法想。去年小女子见情势危急,才劝新王迁居,只留下小女子和数百不怕死的勇士,留守原洞,立誓要将群蛇除尽,以报老王相救之恩。费了无数心机,在蛇窟大树之下,乘蛇群每日照例翻山晒皮,倾巢而出之际,在树下周围,偷偷撒了九爪钩连藤子。此藤名子母吃人草,一根藤上有九根子藤,每根子藤上又各有九根小藤,俱都生有倒须坚刺,层层纠结,自织为网,能收能合。凡是有血肉的东西,不论是人是兽,只要沾着它,便被网住,非等被陷的人兽血消肉尽,只剩几根残骨,不会松开。人若误踹上去,如身旁带有极快的刀,寻到母藤上的结环,用刀尖慢慢将它刺断,再挑开子藤,如是藤少,还可脱身。手仍不能挨触它一点,否则越挣越缠得紧,不消片时,全身皆被缠住,除死方休了。这东西生长虽然极速,但是生在深壑绝壁之下,要十年工夫才开花结籽。籽一落地,老藤便即枯死。不久新藤出土,一株可长到半亩方圆地面。那双头蛇不但厉害凶毒,而且行动如飞,能在草地树枝上滑行,如鱼游水,迅速非常,简直无法可制。去冬恰赶上此藤结籽的时候,费了许多心力,遭了无数危难,还伤去几条人命,才在挨近藤边上采集了数千粒藤籽。做蛇窟的古树,三面靠平原,一面靠山。撒籽时,原想四面合围,都给撒上,等藤一长成,便可使群蛇一齐落网。撒到靠山的一面,籽刚撒好,忽被山洪冲去好些,仅离树十余丈有藤。先还以为蛇出游时,总是身在树上,一蹿多少丈远。等晒罢太阳归巢,多半慢腾腾地游行而上,那藤子又非慢慢生长,冬天撒了籽,便渐渐往土内钻去,地面上看不出一点痕迹。但一交春,赶上一夜大雷雨,第二日一早,便枝枝纠结,遍地布满,和织成的猎网相似。那蛇决想不到,无论如何,总要缠死它好些条。谁知那蛇甚是灵巧,藤长成之后,仅有一条半大不大的蛇落网。余蛇以首尾衔接,由树上挂起一条长虹般的蛇桥,直达无藤之处。等将树上小蛇渡完,再微一伸屈,甩将过去,一条也不会落在网里。回巢时也是如此,总是没奈它何。靠山的一面藤少,更成了它必由之路。此藤油重易燃,本想放火去烧,也因这面藤少,恐将群蛇惊散,为祸更烈。

  “正在日夜焦思,昨日忽听一个小伙伴急匆匆跑来,向小女子报道:蛇窟下来了一个天神,生得比小女子还高,手持一口有电光的宝剑,先将两条蛇王杀死。站在藤地里,藤竟会缠她不住。也不知使甚法儿,让一条大蛇用尾巴将树上的蛇打落了一多半,在藤地里缠住。后来手上又放出一道雷火,满枝乱穿,将余蛇弄死了个干净。最末后将全藤地点燃,将死蛇和窟中小蛇鬼一齐烧死。才飞到山顶上去,放下一场大雨,将火熄灭。他见了害怕,等天神走了,才跑来告诉我。全洞中人得了喜信,自是快活。连忙赶到蛇窟一看,果然群蛇俱成灰烬,只是在靠山那一面寻到蛇王的两个大头。大家望空叩拜谢神之后,便即命人抬了蛇头,冒雨起程赶来,与小王报喜。我心里还可惜得信晚了,不曾见到神仙是什么样子。昨晚月光甚好,急于和小王见面,也未歇脚。适才行到离此数里的绿梅岭,忽见小王的兵在那里埋伏火石,又遇见传小王令旨的人,才知昨晚这里来了一个大人,不知是神是怪,宿在桃林坡山洞之内。小王因小女子不在,本想讲和,命人上前搭话,问要什么礼物,才可离开此地。先疑心她和早先的殃神一般想吃活人。等把人送过去,先是不要,后来又揣了两个在怀里,想是留着慢慢受用。小王见她得了不走,仍回洞内,本恐贪得无厌,万一索要王妃,那还了得?再加有人报信,说昨晚还盗了两个黄金果,这才着了急。一面命人请小女子速来,想法应付;一面准备弓箭手,四面埋伏了火石,决计一拼。小女子一问昨日见神的小伙伴,所说天神装束身材,竟与天仙一般无二,知要闯出大祸,连忙赶来。虽然晚了一步,小王已有冒犯,还望仙人宽洪大量,念其情急无知。本山还有一害,虽不似双头蛇恶毒残忍,每年这时也要伤些人命,还望大发慈悲,一并除去才好。”说罢,叩头不止。

  云凤闻言,好生惊异,想不到深山之中,竟有这等小人种族生长。那一害不知是甚物事,这小小种族,怎禁得起蛇兽怪物蚕食?本想助他除害,又恐误了回山正事。欲将不管,一则上天有好生之德,修道人最重要是积修外功,岂能见死不救?二则这等聪明灵秀的小人种族,平时只是传闻古有僬侥之国,不料果有其事,造物之神,真是无奇不有,任其灭种,未免可惜。自己本想带两个回去训练,难得还有通话之人,可见缘法凑巧。昨日无心代他们除了大害,何必为德不终?好在还是为生灵除害,并非畏难逗留,五姑仙人定能前知。这口仙传宝剑颇有灵异,何不向空卜上一卦,以定去留,或者不会见怪。这些小人行动如飞,甚是敏捷,既在此间聚族多年,也许能知仙山根脚所在,说不定还能从他们口中寻得一点线索。再四寻思为难了一阵,便对驼女闵湘娃说道:“你命他们起来。昨日我从云中坠下,见群蛇猖獗,将它们除去,原出无心。我回山心急,此事尚难自主,还须向仙祖默祝,才能定准。许了无须欢喜,不许我此时就走,强留也是无用。”说罢,摘下身佩宝剑,捧在手内,向空跪祝道:“曾孙女一时云中失足,由仙山坠落此地,无心中诛了千百怪蛇。今日又遇见这群小人,言说尚有一害未除,虔诚挽留,须要耽搁两日,惟恐仙祖回山,误了仙缘,难决去留。仙祖道法玄深,无远弗照,如荷鉴督,许为生灵除害,此剑便当时示警。”刚刚祝罢,便听锵的一声,一道寒光,宝剑出匣,约有尺许。云凤惊喜交集,还不敢邃以为信,将剑还匣,重又默祝,那剑连鸣三次。这一来不但看出五姑准她暂留,连事完回山,都可料到,不致影响仙缘,不由兴高采烈,大放宽心。小王等人见宝剑无故出匣,自然愈发加了敬畏。

  云凤拜罢起身,对驼女道:“仙祖已允我留此,为你们除害。那害在何处?快快说出,我即刻便去如何?”驼女道:“启禀大仙,这东西的巢穴,似在前面雪山脚下,约有半天多途程即可到达。不过他也和我们大人一样,只相貌装束要丑怪些。每年只出来两次,每次须要送上二十四名小人作为供献,便好好回去;否则无论逃到何处,都被追来搜着,那死伤的人就多了。我们只躲过他一回,又对抗过一回,就吓破了胆。小女子的恩人老王,便死在他手里。这几年,年年供献,并未缺过一次。他每次出来,俱有定时。每一次都是这黄金果熟之际。还有三天,便是他来的时候。此时如去寻他,那雪山大有千百里,一则不知真正所在,难以寻找;二则也无人敢于领了前去。他每次受享,就在左侧里许伤心崖顶一块大石上面。来时他满身都是烟雾围绕。大仙昨晚住的洞内,早备下二十四名送死的小人,各捧着一个黄金果。等他一到,便脱了衣服,自己走出,跪在崖下。小女子曾在左近,偷看过两次,见他用一根幡往下一摆,一阵大风,连他和二十四名小人立时刮走,不知去向。家在雪山,也是他自己说的,并无人去过。如今算起年份,为害已有十数年了。”云凤心里一惊,听驼女之言,妖怪既然修成人形,又能空中飞行,自己怎是对手?如是左道妖人,更非其敌,不禁有些胆怯起来。又一想:“自己说出,不能不算;何况适才默祝,仙剑三番示警,自己有仙传宝剑飞针,许能获胜,也未可知。是福是祸,冥冥中早已注定。便无此事,今日赶往雪山,也难保不与妖人遇上,转不如事前知道得好。事已至此,也管不了许多,且等三日再说。”因为期还有两三天,驼女转述小王之意,再三虔请大仙,去往王洞暂居。云凤好奇,也想借这暂留的一二日工夫,一觇小人的风俗习尚,当下点头应允。驼女再将话传译给众人,小王闻得神仙肯光降他的洞府,并为除害,连忙率众跪谢,一时欢声雷动。驼女便命众小人,抬过他的兜子,请大仙乘坐,同往王洞。云凤估量路途匪遥,知道驼女不良于行,执意步行前往。驼女不敢勉强,只得和小王说了,请小王率领一半人赶速回洞,准备欢宴。等小王拜辞起身,才恭恭敬敬,随侍云凤起身。

  云凤见手中果实还有一只未被小人弓箭残毁,便随手揣入怀内,将余下的连枝弃去。等上路之日,再行采集。行时见适才追随的几个小人已将衣服穿好,想起怀中还有两个小人,尚赤着身子。解衣取出一看,那两个小人想是在怀中听见驼女和小王问答,知得就里,俱已转忧为喜,贴在云凤手间,甚为依恋。这两个小人原本生得清秀,这一喜笑颜开,更加显出可爱。云凤决计后日回山,仍带这两个同行。便命驼女取来衣服,与他们穿好,说了自己意思,问其可否。

  驼女闻言惊喜道:“本国人只有两姓,男姓希里,女姓温灵。人种虽小,却与大人一般能干,有的竟比大人还要灵巧。无论禽言兽语,俱都通晓。可惜只有语言,并无文字,又是生就歧舌,无法教授。小女子因受老王救命之恩,幼时又读过几年书,初来那些年,屡次想尽方法,打算把文字传给他们,俱因限于那根舌头,毫无成效。事隔多年,以为绝望,自己也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不再想及前事了。他们的婴儿生下地,大半指物定名。如天上的星叫做沙沙,黄羊叫做咪咪,这两人一名就叫沙沙,一名咪咪。他们生来力气大些,又比众人聪明能干,十四岁就被选充小王的近身侍卫。上月因随王打猎,二人误走岔道,迷失了路途,口干嘴渴,误食了一粒毒果,舌上长了一个疔疮。后来虽经小王赐他们灵药治好,舌尖已经烂去。小女子恰好杀了一条双头怪蛇,来见小王,得知此事,听出他们发音与前不同,试一教他们人言,居然一学便会。知他们也和八哥等禽鸟一样,只要团了舌头,便能言语。当时忙着除害,没待两日,便回旧洞。意欲等皇天鉴怜,杀死群蛇之后,再和小王说了,挑出些聪明的年轻臣民,团了歧舌,教他们中朝的语言文字。不承想今日竟被大仙垂青。起初拿他们当供品,尚且不辞,能蒙度上仙山修道,真是几百世修来的福分,岂有不愿之理?至于仙山高居半天,罡风凛冽,虽不知能否禁受,可是这里小人俱比常人还要能耐寒暑得多。好在有大仙携带,决无妨害。”云凤闻言甚喜。驼女又向小人把话略微翻译,喜得沙沙、咪咪二人跪在云凤脚前,欢呼叩头不止。

  云凤见驼女因自己步行,不敢坐那兜子,虽然独脚步行,却能盘旋于危坡峻坂之间,运转如飞,虽不似小人矫捷,却也不显吃力,好生惊异。劝她乘兜,再三逊谢,也就罢了。二人且谈且行,约有十里之遥。忽见峭壁前横,排天直上,似乎无路可通。沿壁走了里许,地势忽又宽广,渐闻鼓乐之声起自壁内。正稀奇间,前面一群百十个领路的小人忽往壁中钻去。近前一看,壁上下满是薛萝香兰之类,万花如绣,五色芳菲,碧叶平铺,浓鲜肥润,时闻异香,越显幽艳。再看小人入口,乃是峭壁下面的一个圭窦。也有两扇门,乃是用藤青花草扎成的,编排得甚是灵巧。底面附有尺多厚的泥土,藤蔓盘纠,草叶掩映,红紫相间,关起来,与崖壁成了一体。不知底细的人,决看不出来。门是六角形,方圆只有四五尺,拿小人的身量站在门中,自然还下得去;如是大人,再拿那片雄伟高大的崖壁一陪衬,就显得太渺小了。云凤见前面群小俱已进完,驼女正佝偻揖客,只得俯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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