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玉堂　堆金砌玉

 

2023-01-29 15:00:04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燕铁衣不禁莞尔了。因为，他早经查询，“十全山庄”的保镖护院，人数虽然可观，却只是百余名上下，并不似符瑞口中说的有二三百人之多，符瑞之所以如此夸大，动机极为明显——乃是在向燕铁衣暗示他们的力量，造成一种形势，以求戒阻燕铁衣可能的什么行动。实际上，燕铁衣没有什么其他意图，至少，目前没有。燕铁衣这一笑，符瑞竟脸色泛赤，他吶吶地道：“大当家，我可是有什么失言之处？”
　　燕铁衣道：“没有呀，你觉得哪里说得不妥么？”
　　符瑞苦笑道：“约摸是面对大当家如此显赫的人物，太过紧张了。”
　　自椅上站了起来，燕铁衣站到窗口，淡淡地道：“无妨轻松，符兄，没有什么可紧张的，我也只是一个凡人，与任何凡人一样的凡人。”
　　符瑞跟着站起，道：“大当家太谦了。”
　　忽然燕铁衣道：“符兄，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不安地趋前一步，符瑞忙问：“什么事？”
　　燕铁衣道：“山庄之内，范畴辽阔，楼阁屋宇俱皆分散筑立，虽有曲廊窄径相连，为什么不开可供车马行驰的大道衔接？那岂不是方便得多？”
　　符瑞舒了口气，道：“理由很简单，我们太爷生性爱静，最烦车马嘈嚣之音，所以不建大路，便是有意不让车马奔行于庄内，图的只是个安静。”
　　“哦”了一声，燕铁衣道：“那么，在如此广阔的庄子里，大家都是步行来往？”
　　符瑞道：“习惯了倒不觉什么，尤其我辈练武之人，更是视同等闲。”
　　燕铁衣道：“我不是指各位，莫非连贾致祥也受得了这种奔劳之苦？”
　　符瑞解释道：“太爷极少出庄，甚至连他的居住的‘金玉堂’大门也不多迈，太爷若要进出庄子或前往庄内各处，都备有特制的软轿坐用，不但太爷本身备有六乘软轿，连内府的夫人、姨娘、公子小姐们各有专属软轿。”
　　燕铁衣笑道：“这确是要比车马奔驰的声音安静的了，只是，稍慢了点。”
　　舐舐唇，符瑞道：“慢点无妨，好在庄内景致如画，红绿相映，林阴鸟语之间乘轿而行，也是一种乐趣。”
　　燕铁衣正要说话，悬挂在房间中央的一只水晶串，忽然轻轻摇动起来，大小的晶体碰撞晃荡，七彩折光下，更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来。这时，燕铁衣方才发觉那根通过雕花承尘，悬吊水晶串的一根银丝，居然是可以扯动的，而且，除了装饰之外，更有传递信息的作用。
　　符瑞一听声音，“我们太爷已在恭候驾临了。”
　　燕铁衣笑道：“颇觉荣幸。”
　　拉开门，符瑞躬身道：“大当家先请。”
　　指了指垂悬于承尘之下的那串水晶饰物，燕铁衣道：“这玩意设计得很巧妙，独具匠心。”
　　说着，他大步走出屋外，由符瑞陪同，沿看那条“白云石”小道朝上行去。一路上，燕铁衣觉得他不只是徜徉于一座庄院，他更好像在走过大内禁宫，或是什么王府侯爷的内苑后园。一幢幢的楼，一座座的阁，这边是八角亭，那边是三层台，形式各异，争奇斗胜，而花树庭园布置亦恰到好处，金碧辉煌中点缀着雅丽清幽，真个气象万千，人间天上。
　　走着，燕铁衣赞叹地道：“端的是祥云缥缈，彩光如虹了，若再加上凤凰栖枝，麒麟徜徉，这里就是啦。”
　　符瑞不解地问：“就是什么？”
　　笑笑，燕铁衣道：“西天的极乐之境。”
　　有些哭笑不得，符瑞却只好干笑道：“大当家谬誉了……”
　　前面一条岔道口，孟明早已等候在那边，一见二人来到，匆匆迎了上来。符瑞问道：“太爷在哪里接见燕大当家？”
　　孟明道：“还是‘金玉堂’的‘五福轩’。”
　　面朝燕铁衣，符瑞欠身道：“司职在身，不克陪侍左右，下一程便由孟明带引，前往‘金玉堂’晤见太爷，大当家包涵则个。”
　　燕铁衣道：“偏劳二位了。”
　　符瑞转向来路之后，孟明略现窘迫地道：“请大当家随我来，前面岔路尽头，即是太爷所居之‘金玉堂’，很近了！”
　　燕铁衣道：“劳驾。”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那条小路上，燕铁衣发现前行的孟明，频频回头向他注视，却在四目相触之际又赶忙缩回视线。加快两步与孟明并肩而行，燕铁衣奇怪地道：“孟兄，我脸上有什么不对么？”
　　孟明忙道：“不，不，没有什么不对……”
　　燕铁衣笑笑，道：“你老是回头朝我脸上看，我还以为脸上哪里抹上灰污啦。”
　　吞了唾液，孟明嗫嚅地道：“有个问题……大当家，不知是否可以请教？”
　　燕铁衣道：“但说无妨。”
　　孟明迟迟疑疑地问：“不知大当家今年……呃，贵庚？”
　　这是个老问题喽，燕铁衣熟练地道：“三十出头一截啦，孟兄。”
　　睁大了眼凝视燕铁衣，孟明好久没有出声。
　　燕铁衣加重语气道：“不假。”
　　孟明吁了口气，道：“老实说，大当家，我看你的模样只有十七八岁，别讲三十出头，二十有没有出头都难说，怎么算也算不上而立之年去。”
　　燕铁衣道：“的确三十来岁啦，我只是生相嫩一点而已。”
　　孟明摇头道：“怎么看都不像……”
　　燕铁衣道：“很多人都有你同样的迷惑。”
　　孟明道：“不光是年纪，大当家，你的样子也不像一位有着那等声威以及那等地位的人。你只似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子。”
　　吃吃笑了，燕铁衣道：“所以，我曾占了许多便宜，我的仇敌们往往在容貌上就先低估了我！”
　　孟明不觉打了个冷颤：“真可怕！”
　　燕铁衣道：“什么可怕？”
　　孟明老老实实地道：“一朝面对着一个似你这般看来年轻生嫩的少年人，其实却不啻站向阎罗之跟前应卯，这种莫大的危险性竟丝毫不见端倪，没有征兆，岂不可怕？”
　　说着，他又忍不住细细打量起燕铁衣来。
　　燕铁衣道：“越看越不像，可是？”
　　叹了口气，孟明道：“越看越不像。”
　　燕铁衣安详地道：“也越看越不甘，呣？”
　　吃了一惊，孟明被道破心事，不禁面红耳赤：“大当家说笑了，我怎会如此自不量力？”
　　燕铁衣意味深长地道：“自古以来，前人就教过我们一句话——‘人不可貌相’，孟兄。”
　　孟明尴尬地道：“确是如此，大当家，确是如此。”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一个人的成就——有形的无形的，都不会背在身上，刻在脸上。所以，以一个人的容貌去断定那个人的高低深浅，就未免荒谬得可笑了，真正明智之士，必不屑为，亦不敢为！”
　　孟明道：“大当家所教极是……”
　　这时，他们已来到这条小路的弯折处，当转过这个弯，便抵达目的地了。因为林木的掩遮，燕铁衣沿途并未仔细观察那“金玉堂”的远貌，这一转弯，眼前的瑰丽景象不由使得他这见惯见多了大场面的人也暗里咋舌——那是一座高有三层，占地极广的巨厦，全用一色、一式的纯白大理石砌就，整个外形砌叠成宫殿般的风格，而顶上的琉璃瓦却是紫红的，四只檐角飞翘，悬挂着金制的风铃，楼脊中间，雕塑着一只挺立的金凤凰；十六级宽阔的石阶延伸向上，石阶的两侧竖立着色为金色，刻着福寿篆纹的翼柱，左右各是六根，三只玉鼎，便等距立在十六级石阶的中央平台上，金丝编制嵌以银骨的软门装饰似的分敞着，门外长廊以四根合抱的大理石巨柱为撑持，廊上的鹦鹉架正栖立着两只翠红相间的珍品鹦鹉；门内的大厅，更是堆金砌玉，富丽堂皇到了极点，地下铺设着厚软的白熊皮毯，壁上挂的俱为今古名家的字画，白玉桌、珊瑚几、琥珀台、珍珠帘、水晶罩的银灯配上镶着宝石玛瑙的屏风，色泽明艳，五彩缤纷，令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金玉堂”果然名副其实，金玉满堂！
　　孟明目不斜视，引导燕铁衣穿过阒无一人的豪华大厅，自右侧门出去，经过一条长长的信道，推开扇窄门，已来至巨厦后一处隐秘的小花园里，花园满莳牡丹，就在牡丹花丛的映衬下，一座小巧精致、四面撑开绿纱窗的敞轩便筑在那里，位置之妙，恰是全园最适中之处！沿着园子里的一条黑白碎石相间的小径，来至敞轩之前，孟明回首向燕铁衣示意止步，然后，他对着紧闭的冰花格子门跪了下去，毕恭毕敬的启声道：“小的孟明，已奉谕引导‘青龙社’魁首燕大当家前来谒见太爷！”
　　冰花格子门轻轻推开，两个凶神恶煞般的狰狞大汉现身而出，两个人看也不看跪在地下的孟明一眼，那面带奇异花斑的一个冲着燕铁衣厉声道：“你就是燕铁衣？”
　　燕铁衣颔首道：“不错。”
　　另有一个鼻梁歪斜，左耳上剩一半的丑怪人物猛地暴叱：“来到‘五福轩’太爷清居之前，怎不下拜？”
　　淡然一笑，燕铁衣道：“你是在对我说话么？”
　　那丑怪人物勃然大怒：“不是对你说话又是对谁？”
　　燕铁衣背着双手，安适地道：“我看你是三天饱饭一吃，就撑得不知东西南北了；你拿人钱财，做人奴才，原无可厚非，我却大可不必。”
　　丑怪人物恶狠狠地道：“燕铁衣，你‘青龙社’那一套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把戏，耍不到我们这里来，而你这‘枭霸’的威风，也只能丢往‘十全山庄’庄墙之外。在此地，你玩不动，也玩不灵！”
　　燕铁衣冷冷地道：“你是否在代表贾致祥说话！”
　　那人大声道：“没有人可以代表太爷说话！”
　　燕铁衣阴森地道：“那么，你也不必节上生枝，替你家主人平添麻烦；想表现，有的是机会，犯不上故意逞能逞勇在你家主子眼前！”
　　脸上花斑的一个向他同伴比比手势，然后道：“过来验身！”
　　燕铁衣道：“验身？”
　　那人粗厉地道：“任何人都不能在太爷面前携带武器或凶物！”
　　摇摇头，燕铁衣道：“我身上有兵刃，但从不轻离，不过，我来此乃是有事相恳贵主人，绝对没有丝毫侵犯他身体的企图，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
　　花斑满脸的大汉蛮横地道：“我们怎么信得过你？”
　　燕铁衣凛然道：“我的话就是保证，不但在你们这小小的‘十全山庄’，便在北六省千万里方圆的地面上，燕铁衣的诺言都是铁律！”
　　脸有花斑的大汉神色大变，门里，已适时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斑怪、邪丑，放姓燕的进来！”
　　斑脸大汉忍住怒气，一挥手：“请！”
　　于是，燕铁衣昂首阔步，踏过三级木阶，进入敞轩的小厅中。“十全山庄”里的每一座建筑，都是金碧辉煌华丽豪奢，而且材料非玉即石，非金便银，但只这幢敞轩，却纯为原木原色造成，内中陈设，也皆是原木制就，甚至连木材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却加工打磨得光滑细致；轩内小厅是一片朴实洁净的淡褐色，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唯一的异彩，便是地板上铺着的厚软白熊皮。燕铁衣有个感觉——贾致祥似乎特别偏爱这种价值甚钜又珍罕难求的白色熊皮。
　　一位身材修长，面色青白的瘦削文士便卓立在敞轩中小厅内；他一只眼精芒闪闪，宛如寒星，清癯的脸孔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站在那里，直觉的给人一股透骨的冷森之气，尖锐又凛厉。拱拱手，燕铁衣道：“这一位兄台是——？”
　　身着灰绸长衫的这位文士，语调生硬地道：“‘地煞’管恩昌。”
　　燕铁衣笑道：“原来是管兄，久仰大名了。”
　　管恩昌瘦嶙嶙的面孔冷木如故，平淡地道：“请坐，太爷即将出来面晤阁下。”
　　燕铁衣道：“真是打扰各位！”
　　他正说到说里，小厅靠内一扇精雕银屏之后，突然闪出了四条身影——那是四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四个人全生了一张赤红脸膛，面如重枣，也都全留着一大把络腮胡子，在那四张面部肌肉粗糙凸突的脸容上，亦同样不带丁点表情。
　　四个人一现身，立即跨前数步，在一张衬着锦绣软垫的大靠椅后站成一排，于是，轻咳起处，一位脸庞丰润、神釆飞扬的中年人已缓步从银屏背面踱了出来。
　　这人年纪，看上去最多四十上下，体形不高不矮，略见发福，方面大耳，阔嘴隆鼻，一双斜飞的眉毛下是两只凤眼；他满头油亮如墨的黑发往上挽髻，用一根白丝带扎紧，身着一袭玄色夹袍，足踏粉底软鞋——除了那股雍容的气质，特别光润细腻的皮肤之外，的确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地煞”管恩昌一见这中年人踱出，立时退后半步，躬身道，“太爷。”
　　微微颔首，那人目光中却透露着几分讥诮的神色望向燕铁衣，轻描淡写地道：“替我引见。”
　　燕铁衣宛若不察对方眼神中的内涵，恂恂儒雅地作了个揖：“燕铁衣这厢有礼了……”
　　这中年人并不还礼，只微微一笑道：“我是贾致祥，燕瓢把子，你请坐。”
　　燕铁衣挑在那张衬以锦垫的大靠椅对面的一只软凳坐下，贾致祥便坐在大靠椅上，两个人面对面，都含着笑意，只是，彼此心里却全没有半点高兴的感觉。打量着眼前的贾致祥，燕铁衣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是拥有如此巨大财产的一位富豪，他实在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身上不带一点铜钿气，也没有那种吓坏人的奢奇服饰，除了保养得很不错之外，就是这么个人，便乃天下有数的财阀之一，北边的头一位金山王！
　　贾致祥伸出右手来轻轻搓揉了一下眼下方的肌肉，站在他背后的四名大汉中那为首者，立时回身在一只长几的银盘里拈起一张雪白丝巾，双手奉上。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已令燕铁衣心头一跳——不是因为贾致祥的派头大，规矩多。而是他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样小小的东西，那样东西，便戴在这位财神爷的右手无名指上！那是一枚指环，翠绿得晶莹透明的一枚指环，圆润的弧面上毫无丁点瑕疵，但却仍不算这枚指环的珍异处，就在那样的翠绿里竟嵌浮着九条细致如生，张牙舞爪的血红色小龙，这九条须鳞俱现的血红色龙形纹像，不是以人工雕刻在指环表面的，而是天生于翠色的内部，每在指环转动，翠光映辉，霞气袅绕，那九条红血小龙全在翻腾舒展，宛欲驭云飞去，玄异奥妙，真是天生奇珍！
　　燕铁衣早已听说过天下有这么一宗宝物——“九龙血痕”指环——但也只是听说而已。现在，他却亲眼目睹，这“九龙血痕”指环竟戴在一个人的手指上，而戴这指环的人，好像并不十分在意套在他手指上的东西是什么！行了，不必再说别的，光这枚“九龙血痕”指环，已经是价值连城，不，无价之宝，而贾致祥的模样，似乎只和常人戴着一枚玉扳指差不多！
　　燕铁衣明白贾致祥财产丰厚，如今，在看到这样东西之后，他已更进一步的了解，贾致祥的富裕已到了甚等样的程度。即使见多了大场面，载过成斗珠玉金银的燕铁衣，此刻也不能不承认，贾致祥的财富，仍为他迄今所仅见！
　　安详地笑着，贾致祥道：“说吧，你要多少钱？”
　　吃吃一笑，燕铁衣道：“贾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要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