儆恶惩奸

 

2021-01-30 16:09:04   作者：龙乘风   来源：龙乘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

　　长街静寂，落叶萧萧。
　　除了黄狗的吠声、风声、枯叶擦在砂尘上的声音外，一切都已静寂如死。
　　这是开封府西北一带三十六条街道中，最静寂、也最少人走的一条街。
　　因为在这条街尽头的二十八幢房子，就是绝情世家的地方。
　　其实绝情世家所拥有的产业，并不只有这条街尽头的二十八幢房子。
　　一个家族能有二十八幢房子，已不算少，但这二十八幢房子在绝情世家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在开封府，绝情世家最少有五百幢房子，七十八家商店，其中包括了一间大钱庄和四间最考究，场面最富丽豪华的大酒家。
　　绝情世家的主人姓白，白绝情！
　　绝情世家大多数的人都姓白，嫁入白家的媳妇们本来不姓白，但嫁夫随夫，当然也变成了白家的一份。
　　这个家族中，只有两个人并不姓白。
　　其中一个，就是绝情世家的大总管潘少玉。
　　绝情世家虽以绝情为名，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如传说中那般冷酷无情。
　　别忘记绝情世家的主人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若整天都摆出冷冰冰的脸孔，他的生意就很难越干越大。
　　但白绝情却很有办法，任何生意只要他沾上手，就很难有亏本的情况出现。
　　赚钱不易。但白绝情的生意，通常都是一帆风顺，绝少出现亏蚀的情况。
　　一帆风顺的生意，并不等于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白绝情喜欢赚钱，但对于一本万利的生意他却从来都没有兴趣。
　　他认为用九两银子去赚取别人的一两银子，这种生意已很划算。虽然赚得少，总比亏蚀好得多。
　　至于用一两银子就可以赚一万两银子的生意，利润虽高，但这种生意通常都带着相当的冒险成分。
　　白绝情并不是个胆小鬼。
　　但对于冒险的生意，他总是提不起兴趣。
　　绝情世家以“绝情”为名，但“绝情”之处又何在？
　　绝情世家最大的一座厅堂，就是绝情院后的大厅。
　　大厅两侧，有八个金碧辉煌金漆的大字。
　　这八个字是——
　　警恶惩奸，绝不留情！

　　（二）

　　虽然秋意渐深，但白金刚仍然穿着一袭质料单薄如纸的短衣裳。
　　他的胸口永远都是敞开着的，露出了一身精壮结实的肌肉。
　　他是绝情世家第三组守卫的领班。
　　白金刚性格粗豪，一副长像就像森林中最残酷的野兽——豹子。
　　所以，也有人称他为“绝情豹”。
　　白金刚外貌凶残，性格粗鲁，也经常闯祸。
　　那是可以相象得到的。
　　这种人若不闯祸，又有谁会闯祸？
　　他闯祸并不一定全是为了什么大事，有时候为了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他也会抡起钵儿般的拳头来揍人。
　　幸好，他毕竟不是个坏人，他揍的通常都是那些市井流氓，专门欺负弱小之辈。
　　所以，他虽然经常在外面闯祸，但白绝情很少责怪他。
　　到了这一天，祸事又来了。
　　这次并不是白金刚到外面去闯祸，而是外面有人闯了进来。
　　连绝情世家也敢闯进来的，当然不是寻常之辈。
　　但说来令人奇怪，闯进来的居然只不过是个文弱书生。
　　在秋风下，落叶声中喝酒，本是诗情画意，惬意之极的事。
　　但白金刚不知诗情画意为何物，对着眼前幽雅绝论的风景，他也许只当是一副狗屁画罢了。
　　他唯一欣赏的只是酒。
　　看他的样子，现在最少已有了七分酒意。
　　他懒洋洋的躺在一张竹椅上，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只是发直地盯着手中的酒壶，喝一口就大叫一声:“好酒！好酒！”
　　绝情世家总共有四组卫士，其中有三组卫士的领班都是醉鬼。
　　而白金刚更是醉鬼中的碎鬼，他的酒量是四组卫士领班之冠。
　　但就在他喝酒不亦乐乎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个人淡淡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的响了起来。
　　这声音，只有三个字，那是:“你醉了！”
　　白金刚眉头一皱，立刻霍声从竹椅上跳了起来，瞪着眼睛狠狠地打量着自己身后的那两个卫士。
　　两个卫士的脸色一齐变了变，本来已站得笔直的身子，更是伸得像两杆枪般。
　　白金刚翻了翻白眼，忽然道:“刚才是谁说俺醉了？”
　　两个卫士同时一呆，两人你望我，我望你的，彼此都弄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
　　白金刚暴跳如雷，忽然伸出葵扇般的巨掌，每人重重的赏了一记耳刮子。
　　两个卫士哭丧着脸，各自的脸上肿了一大块，仍然不知道白金刚何以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白金刚又冷冷一哼，戟指着两人道:“谁说俺醉了？简直放屁！放屁！”
　　他一面说，一面又再坐回那张竹椅上。
　　谁知道那张竹椅忽然不见了:白金刚这一坐，羞点后跌在地上。变成一个大元宝。
　　这一次，白金刚真的恼了。
　　但恼恨又有何用？他连竹椅子是谁弄的都不清楚。
　　这个脸也未免丢得太难看了。
　　自金刚忙得团团乱转，到最后，才蓦然发觉自己的那张竹椅子，居然已被人搬到一株大树之下。
　　白金刚的脸顿时变成灰色。
　　只听得大树上又响起了一个人谈淡的声音，道:“白领班既然要放屁，尽管放好了，相信阁下放屁不必要坐在竹椅子上才能放出来吧？”
　　白金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立刻拔出腰间的一把大砍刀，就向那株大树后冲去。
　　霍！霍！霍！
　　一连三刀，像斩瓜切菜般砍过去。
　　但大树后不但没有人，连瓜瓜菜菜亦一概欠奉。
　　白金刚这三刀自然是白费气力了。
　　但树上那张竹椅子，却突然像长了眼睛一样，不偏不倚的撞在白金刚的脑壳了。
　　“噗！”
　　白金刚的脑壳，居然就这样绽开了一朵花。
　　这朵花当然是红色的血花。
　　虽然白金刚没有昏倒过去，但他已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而跟随着他的守卫，也立刻乱成了一团，看他们那种急乱的样子，那像是素有训练的精锐战士，简直就是一群酒囊饭袋。
　　把绝情世家门外乱得一团糟的人是谁呢？
　　自金刚虽然没有看得清楚，但刚才人影一闪的时候，他看见对方只不过是个书生。
　　一个文弱书生。
　　白金刚更是又羞又愤，恨不得马上嚼舌自尽，或者是一个头碰壁而死。
　　但他没有真的这样做。
　　因为他也是个饭桶，饭桶是永远不会有勇气为失职而自尽的。
　　世间上中看不中用的人并不少，白金刚无疑就是其中一个。
　　但如果有人因此而小觑绝情世家的真正潜力，那将会是一个无可补救的大错。
　　白金刚不过是绝情世家的一件外衣。
　　这件外衣虽然好看，却不耐寒，也经受不起风雨的侵蚀。
　　但在这件外衣里面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三）

　　虽然外面的卫士在大吆小喝，乱得像一群蚂蚁，但在二十丈之后的一座花园里，却仍然恬静得恍如隔绝尘世。
　　这是一座很幽雅，布置得精致绝伦的花园。
　　这里的风比外面温和得多，而且风中还带着菊花和竹叶的清香气味。
　　园中绿草如茵，更有淙淙流水、小桥、石山、亭阁。
　　这本是美不胜收的人间仙境。
　　但人间仙境毕竟还在人间，而人间的暴戾之气却足以扼杀任何美好的生命……
　　在一丛竹林后，是一座用碧绿青瓷砖砌成的六脚亭。
　　六角亭下有一张石桌，两列石椅。
　　这是绝情世家大总管潘少玉常到的地方。
　　他喜欢坐在六角亭下喝茶，读书，练剑，甚至小睡片刻。
　　现在，他又在六角亭下。
　　但他并没有喝茶，也不是在读书练剑，更不是睡觉，而是在点数着一叠厚厚的银票。
　　这些银票，每一张都是大角头牌“老合福”开出来的，每一张都可以十足兑现的。
　　而这些银票每一张都是一万两。
　　“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潘少玉把手中的银票一张一张地掀数着，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九十九……”
　　他每说一个数字，就代表了白银一万两，这一叠银票的价值，可真是大得吓死人。
　　但也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白花花的银子吓到的，潘少玉就是其中之一。
　　他聚精会神地点数着这些银票，只因为这些银票本来就并不属于他的，将来也不会是属于他的。
　　在开封府，人人都知道潘少玉有个怪脾气。
　　他很讨厌银子、金子这一类的东西。
　　在他的身上，你永远不可能搜到一两白银，或者是一锭黄金。
　　他使用都是银票。
　　他很少在外面走动，也很少花钱，但只要他一出手，数目就极为惊人。
　　幸好绝情世家有的是钱。
　　而白绝情也不在乎潘少玉花自己多少银子。
　　也许白绝情认为像潘少玉这种人，就算给他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白绝情并不太绝情。
　　最少，对于潘少玉这个大总管，他就绝不会斤斤计较。
　　但无论白绝情怎么样大方，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让潘少玉花掉数以百万两的银子。
　　但现在潘少玉的手中，的确有一百张银票，而这些银票每一张象是一万两的银子。
　　就在潘少玉算到“九十九”的时候，六角亭外忽然响起了一个人淡淡的笑声。
　　“不必点数了，晚生相信潘大总管手中的银票，是足足一百万两。”
　　但潘少玉仍然把最后一张银票的数目点出:“一百！”
　　一百？
　　不是一百两，而是一百张。
　　无论任何人骤然看见这一叠银票，都一定难免会大吃一惊，除非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是银票，同时也不知道这些银票总数是一百万 两。
　　但六角亭外那人，显然是已经知道的了。
　　但他脸上一点吃惊的样子也没有，就像是在耕地上看见一个农夫在插秧一样，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那人就是从外面闯进来的文弱书生。
　　但“文弱”这两个字，只不过是这个书生外表给人的印象，他是否真的“文弱”，潘少玉自然心中有数。
　　无论是谁，敢闯到绝情世家，而且还站在这一座六角亭外，他的本领，绝不简单。
　　潘少玉只不过三十二岁，还算很年轻，但眼前出现的书生，他更年轻，而且最少比潘少玉年轻七八岁。
　　从外表上看来，他们两人，都有差不多的身材，差不多英俊的脸孔，连谈话的语气也是相差不多。
　　但最少有一点他们是绝对不相同的。
　　那是名气。
　　潘少玉在江湖上早已闯出了自己的事业，虽然他只不过是个大总管，但绝情世家的大总管又岂是一般寻常的总管可以相比？
　　虽然他的身上从来都不会有白银和金子，但他的怀中却一定有铜钱。
　　铜钱就是他的武器，不少存心与潘少玉争锋头的武林高手，他们都变成了“三眼人”。
　　他们的第三颗眼睛，就生长在眉宇的中间。
　　无论是谁在这个地方多出一个眼睛，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这些“三眼人”现在当然都已变成了一堆白骨。
　　但在他们的骷髅头骨上，仍然可以看见第三只眼洞，和一枚血迹斑斑的铜钱。
　　潘少玉在江湖上的名气，几乎已不在绝情世家主人白绝情之下。
　　但他并不是个骄傲的人。
　　最少，他的外表并不骄傲……
　　但这个文弱书生，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无论是谁的手中拿着一百万两银票，他的脚步都难免会特别稳重一些。
　　潘少玉也不例外。
　　因为这些并不属于他自己的财富，而是白绝情的。
　　白绝情当然很信任潘少玉，否则又怎会把这些银票交给他？
　　白绝情没有看错人。
　　潘少玉花钱如流水是另一回事，但他的确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最少，他值得白绝情对他如此信任。
　　文弱书生缓缓地走进六角亭，然后又慢条斯理的坐下。
　　他看着潘少玉手中的银票盯了半天，半晌才道:“白五爷的确很会花银子。”
　　潘少玉点点头，并不否认。
　　白五爷就是白绝情，也有人叫他白五太爷。
　　文弱书生又淡淡的道:“世界上能付得起百万两杀人酬金的人并不多。”
　　潘少玉道:“的确不多，白五爷确是其中之一。”
　　文弱书生道:“世间上值得花一百万两去杀掉的人更不多。”
　　潘少玉道:“有确绝少，但白五爷要杀的这个人，他的性命就值一百万两。”
　　文弱书生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我本来并不是个杀手，白五爷为什么会看中了我？”
　　潘少玉盯着他:“你虽然本来不是个杀手，但世间上又有什么杀手能与你相比呢？”
　　文弱书生道:“虽然我本来不是个杀手，但任何事情也有第一次的时候，说不定我杀了那人之后，我就会变成了一个职业杀手。”
　　潘少玉一笑，道:“你若加入这一种行业，相信不少人都会视你如眼中钉。”
　　“潘大总管所指的，莫非是江湖上的杀手？”
　　“不错，因为他们的生意一定会给你抢走不少。”
　　“我不想被人视为眼中钉，但不知道潘大总管有何妙法可以补救？”
　　潘少玉道:“只有一个办法。”
　　“不做职业杀手？”
　　“不错。”
　　“但假如在下真的成为职业杀手，那又怎样？”
　　“不会的。”
　　文弱书生的眼睛亮了:“哦！为什么不会？”
　　潘少玉道:“你绝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职业杀手。”
　　他叹了口气，道:“当一个人已拥有百万两的财富之后，又怎会去干这种充满了危险性的事呢？”
　　文弱书生道:“听说潘大总管花钱的时候，堪称挥金如土。”
　　潘少玉的脸色开始沉下:“潘某不明白你的意思。”
　　文弱书生淡淡道:“如果你手中的银票可以据为己有，岂非一件妙事？”
　　潘少玉的脸色真的变了:“你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文弱书生道:“白五爷要在下去杀的人恐怕只有死人才可以胜任。”
　　潘少玉突然笑了。
　　他的笑声一下子就几乎可以把别人的耳膜震破，但文弱书生仍然静静的活在他面前，动也不动，好像全无感觉。
　　潘少玉大笑了好一会，笑声才渐渐收下来。
　　他手中的银票也在这时候射进自己的怀中。
　　文弱书生仍然是那么安详，脸上毫无惊诧之色。
　　“你果然很聪明，消息也很灵通。”
　　潘少玉又沉下了脸，冷冷的盯着文弱书生:“白五太爷要你去杀的，是湘川武林大豪严百胜，但严百胜已经死了，除了死人之外，当然绝对没有人再找到他，更没有人可以再杀他。”
　　死人会不会杀死人？
　　这已是更玄奥的事，而且玄奥得迹近乎有点荒诞不经。
　　但文弱书生没有笑，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他只知道一件事。
　　白绝情与严百胜虽然在表面上既无交恶，亦无来往，但实际上严百胜是绝情世家的亲信的部属。
　　严百胜在十八岁那年便已出道江湖，凭着祖传的三十一招寒星刀法，和七七四十九口柳叶飞刀，在短短三年之间，他便已成为名震江湖的少侠。
　　少侠的年纪逐渐长大，由少侠变成大侠，然后又由大侠变成老侠……
　　但谁也不知道严百胜的底细，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本来就是绝情世家的长老传授给他的，更没有人知道这数十年来，他一直与江湖上另一个庞大的家族展开明争暗斗。
　　严百胜最大的敌人，也就是绝情世家最大的敌人。
　　他们的敌人是谁呢？
　　答案是令人惊心动魄的。
　　提起了慕容世家，又有谁不为之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