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肉人生风沙战

 

2024-09-26 14:56:1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风沙眼前漫舞，魏冰宜不想这些黄沙磨擦脸庞以致花容受损，不但用布巾包裹住半边俏脸，连眼睛也用黑纱蒙住。
　　在风沙蔽天的古老街道上，她成为了一个神祕的女强人。
　　人，可以穿密不透风的衣服。脸，也可以谨慎地收藏在布巾之内。甚至眼睛也可以用某种奇特方法，使它不会受到风沙的损害。
　　但琵琶不能。
　　只要琵琶必须弹奏，就一定要暴露在风沙之中。哪怕只是拨动出一根弦线，弹奏出唯一的音色，琵琶就不能被任何物事遮掩起来。
　　不是一曲未终，而是单音方起，根本音未成调，一弦已断。由来梳折、镜破、弦断景象发生，都不是好兆头。
　　但魏冰宜眼神凛凛，充满着招摇的放任。这不再是无知和幼稚，而是她已一天比一天更体会到残酷的血肉人生。
　　这一次断弦，是刻意的武功招数。
　　没有名堂，因为不必巧立名目，反正是最有效的救命一击。
　　──断弦飞射，伤了险道仁贵的手，让他尴尬地撤刀。这一战以后怎样演变，那是以后的事，但她最少已是先声夺人，让对方大大的丢脸。
　　这一日，她衣色如藕。在黄沙蔽日的古城长街，看来毫不起眼。但弦线一击，令她成为这里最备受嘱目的神秘女郎。
　　夏垂虹瞧在眼里，一脸不快之色，陡然疾喝：“哪里来的一条小狐狸？”
　　魏冰宜已取出了一根弦线，为琵琶重新修补。看她的举止，彷彿天下间没有任何事情比修补这一具琵琶更为重要。
　　池靖功本已无心恋战，他是个早已在情海里淹没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只知道师妹小夏从来都并不属于自己。
　　关京豹虽然是着名的“大同季常”，人人都深信他绝对惧内，但在暗地里，他污辱过多少良家妇女，甚至是庵内的尼姑，只要给他看上了，鲜有人能逃得过他的魔掌。
　　然而，关京豹还是武林中的大豪。他的秽史，全都隐蔽在黑暗之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的本来真面貌。
　　池靖功早已心知肚明，但不拆穿。他不忍小夏为此而感到难受。
　　但如此一来，也就等同包庇和纵容。
　　终于，他知道小夏已获悉一切。但告密者并不是他自己。
　　夏垂虹怎样知道丈夫的秘密？这一点，已是无关宏旨。也许，险道仁贵是箇中关键人物，但也许，这位权势八老中的三长老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夏垂虹是个心灵空虚的女人。她曾经把生命中最璀璨的美貌和精力，毫不保留地全神贯注在一个男人身上。
　　但他背叛了她。
　　她忍受了一天又一天，煎熬了一年又一年。三日前，他又犯案，受害者是一个瘦弱的十二岁女孩。
　　女孩没有被摧残至死，只是半疯半癫，钻到一头公羊的肚子下嚷着要吃奶。
　　夏垂虹杀了那头无辜的羊，把这个可怜的女孩送到五里外一间淸净的庵堂，然后接受了一个人的邀约，也接受了一把叫做‘险道削脸刀’的沉重武器。
　　丈夫淫虐凶残，她也决定摇身一变，要变成世上最不要脸的荡妇。
　　天下间没有一个荡妇是不去勾引男人的。
　　有人说，凡是女人，天生下来就有着勾引男人的本能，一如动物。
　　然而，毕竟人兽有别。绝大多数良家妇女都不会主动去勾引男人，那是道德观念、礼教藩篱以至是个人本身的教养使然。
　　女人勾引男人，会被视为淫荡。男人勾引女人，多半会被视作风流。
　　夏垂虹在年轻时，也曾有过无数次要勾引男人的冲动，但那时候，她听了太多有关于初夜的传说。
　　其中最可怕，也最可笑的传说，她至今偶然想起，也会独自关在房内笑得眼泪逬流。
　　那个传说是这样的：
　　“男人的那话儿，在成熟之后，会长出无数细小的钩子，因此之故，一经交合，女方都会疼痛得死去活来，不是痛苦地呻吟，便是嘶声呼叫。”
　　这种呼叫声，她是听过的。
　　那时候，她已十五岁，身体发育得很好，胸脯大得很快，乳晕总是胀鼓鼓的，有时候无缘无故发硬，只要稍为用力触摸，便疼得十分难受。
　　在一个晩上，家里的盐已用光，要到邻居借取，她知道主人夫妇一起回到娘家，心想反正都很相熟，取一点点盐借用借用，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女主人仍在家里。
　　男主人不知所踪，在房内却有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
　　女主人赤裸裸，大汉身上只披一件短小的兽皮背心，一面吼叫，一面抽插。
　　女主人不住的在呻吟，双手十指指尖都已嵌入大汉手臂和背肌之中。
　　她看来真的很痛苦。那时候的小夏，心里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把女主人从大汉胯下拯救出来。
　　但她不敢。她是练过武功的，除非那个大汉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否则，她很有可能在三招几式之间，便把这个可恶的大汉揍得爬在地上，无法动弹。
　　她不敢“拔刀相助”，并不是对自己的武功没有信心，而是害怕男人身上的那个东西。
　　她害怕看见那些“倒钩”。
　　看见女主人脸上的表情，再听听她的声音，小夏越来越相信那个有关于男人身体上的传说。
　　当然，这种传说是可笑的。世上尽管有某些动物，拥有绝不寻常的阳具，但男人并不是那些奇特的野兽。
　　小夏早已成熟。
　　在成熟以后，步入中年。中年的小夏，依然是个美丽的女子，但她的心灵已一天比一天更空虚更寂寞。
　　她的丈夫，是一个山盟海誓背后的叛徒。
　　她终于仁慈地让他的右半边脸孔留在脖子之上。


　　在削掉丈夫左半边脸孔之前，她首先勾引一个六十岁的男人──险道仁贵。
　　夏垂虹不瘦，但也不肥。要是必须贴切一点形容，她应该是体态不算丰腴但却很强壮的女子。
　　险道仁贵并不是色鬼，但也不是个什么柳下惠。
　　她送给他一夜风流。事后，他投桃报李，给她一把险道削脸刀。这种刀，他并不是只有一把的。
　　他送她一把险道削脸刀，好让她可以一刀把丈夫的半边脸孔削下来。
　　她削了。虽然略欠火候，但以一个初学者来说，已算是难能可贵。
　　但却也令池靖功极度震惊。
　　她，不再是当年他熟悉的小夏。改变的不只是容貌和年纪，还有她原来的一副慈悲心肠。尽管人们总是把她形容为河东狮，但当年她曾经是个悲天悯人的女郎。
　　她变了。
　　岁月无情。它最无情之处，不单是在于“催人老”，更能把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
　　因此，当小夏挥刀扑向那个藕衣女郎的时候，池靖功只是僵硬地站在一旁，彷彿对眼前任何事情都不再在乎。
　　也许……
　　又何必太在乎呢？


　　“一丈青”本身也是练刀的女中豪杰。凡是认识夏垂虹的人都知道，她可以左刀右剑，同时使出一些十分精妙的武功。
　　但精妙的招数，并不等于拚命的武功。说句真话，要是逼不得已，又有谁愿意动不动就採取拚命的打法？
　　也许，夏垂虹从没真真正正的拚过一次命。
　　可是，这一天她忽然拚尽了，完全不顾一切地豁了出去。
　　是不是因为她要做的事都已做完？
　　她要勾引一个六十岁的男人，成功了。(只是，味同嚼蜡，绝不刺激……到了老人草草了事之后，她甚至恼恨男人为什么不在那个地方长出一些倒钩？如此一来，最少可以感到痛快一些。)
　　除了勾引男人之外，谋杀亲夫的壮举也已顺利完成。(只恨时间不够，不然的话，把这半边脸庞上的肉在砧板上剁碎，配以来自广东的梅菜乾蒸熟来佐酒，相信味道必佳。)
　　她没有生过孩子。(这是谁的错？人人都只道她身为妻子，十几年来一直没法子诞下一男半女，这便是她的错。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这会不会是关京豹这个男人本身大有缺陷，以致妻子不育？)
　　世人太不公道。
　　更不公道的，是这种事根本没法子可以把公道讨回来。公道自在人心？免了，在人心之中，什么都有，包括最凶残最肮脏的念头，但偏偏就是没有公道可言。
　　把禽兽不如的男人一刀削掉半边脸孔是愉快的。尽管这种愉快同样能令心头滴血，但总比再忍受下去痛快得多。
　　勾引一个老人上床也是愉快的。最少，她完全明白，在很遥远时候听回来的传说，实在半点也不可靠。男人不管活到什么年纪，都不可能在那个地方长出要命的倒钩。
　　在这黄沙蔽日的一天，她只想痛痛快快死在别人的手里。
　　无论对方是什么人，用的是什么武器和法子，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有四个字：“一定要死！”
　　她挥刀的时候，风沙最是狂暴。她心里也在狂暴地大叫：“要是你能杀了我，最好不过！但要是我不死，你一定没法子可以在我刀下活着！”
　　“半尺布刀法”并不是她的看家本领。偶一而为之出奇制胜地谋杀亲夫，尚可。
　　要是全心全意东施效颦，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但她偏偏故意拣选这一条死路。


　　填补一根缺失了的弦线，要多少时候？
　　可以是一眨眼间的功夫，但也可以慢慢地去做，只要不在乎时光的流逝，就算花上三十年、五十年，都是可以的。
　　但魏冰宜绝对属于前者。
　　才断掉的一根弦线，一晃眼间已神奇地补上。也许有人会视之为奇蹟，但这却是龟仙人多番教导的成果。
　　他对魏冰宜说：“琵琶是乐器，也是你的兵刃。这种兵刃，必须时刻保持完整，要是缺少了些什么，尽快修补，总要临危不乱。”
　　龟仙人说的话，平时最少有九成以上都是言不及义的废话。
　　因为他深信废话比正经说话更能令人身心愉快。(这倒是真的，但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拥有不断说废话的权利？更尤其是身在属文武百官，别说是废话，就连讲错了半个字，也随时会惹来杀身，甚至是灭门之祸。)
　　在这数日以来，龟仙人的每一句话，魏冰宜总是很用心地倾听。
　　因为她知道，老人已是时日无多。
　　他已没有多余的本钱在这时候乱讲不必要的废话。
　　这是一场可怕决战的开端，在近距离下目睹夏垂虹这张绝望的脸，魏冰宜心底里冒出了寒意。令她心寒的，并不是这中年妇人手里的刀，而是她仿佛变成一面可怕的镜子。
　　“今天的她，会不会就是明天的我？”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想像。
　　险道削脸刀已再三削向魏冰宜的脸。夏垂虹在尖啸，啸声连同刀啸声，一起夹杂在风沙吼叫声中，曾经一度靠边站的池靖功倏地感到痛心疾首。
　　他忽然叫喊：“小夏！不要在这里丧失老命，我带你到塞外去，别掉入这个深不见底的洞，把鲜血冤枉地流尽。”
　　他曾自诩为大漠上一条充满智慧和勇气的狐狸，但在失去小夏之后，狐狸已沦为一个臃肿可笑的山猪。
　　但在这一刻，他心中又再激起要变回一条狐狸的欲望。
　　只有充满智慧和勇气的狐狸，才配得上他心中永远的小夏。
　　他不能让小夏死在这里。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一句意境苍凉的诗句：“朝如青丝暮如雪。”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五年？
　　风更劲，他似已被阵阵狂飙吹得发烧。千千万万的细沙，在他的头顶、脚下以至是身体上每一寸地方呼啸而过，虽然双目仍然发红，但泪水已乾，他在泪水消失之后突然澈悟。
　　“小夏！小夏！”拚命大叫，终于挡在她的面前，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并不知道，他这样做不像是狐狸，而是像一只熊。
　　小夏悸动起来。
　　她在拚命，为什么这男人要不顾一切地阻止？他是谁？他仍然是师兄吗？十五年过去了，是她一直没有原谅过他？还是……她早已知道他是无辜的，她只是一直没有原谅自己？
　　做人，真难。
　　做腻了，想去做鬼，偏偏同样不易。
　　风依然，黄沙继续放肆地舞蹈。它象徵的是什么？
　　是势利如丑恶？还是来自上天的毁灭与埋葬？她忽然痛恨自己并不是个懒惰的女人。要是她够懒，许多事情都可以躲在被窝里完全不闻不问，又怎会陷入这个极度麻烦的漩涡？
　　很不幸，心里的欲望和意愿，并不一定可以及时浮现在脸上。
　　小夏虽在微笑，但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不察觉的轻蔑。她的嘴唇似是显得说不出地无情，说不出地凉薄。
　　在他的背后，凸出了一截刀锋。
　　险道削险刀。
　　这一刀，没有削掉藕衣女郎的脸，但却贯穿过池靖功的胸膛。
　　“小夏，陪我到大漠去……”他仍然紧抱着师妹。
　　夏垂虹没有回答。她任由眼前这男人在自己怀中含笑而逝。她忽然感到置身在一个很吵杂的地方，她看见了成千上万的牛羊，所有牲口都在狞笑，牛和羊的蹄下，踏着的不是青草，而是一片血海。
　　血海无涯。
　　但师兄的性命已到了尽时。
　　何以她的微笑还是充满轻蔑与凉薄？


　　狂风沙后渐止。夏垂虹没有死，她带着一个等了她十五年的痴汉，一步一步走向塞北大漠。
　　险道仁贵的刀，一把丢落，另一把插在池靖功的胸口，变得两手空空。
　　魏冰宜冷冷的盯着这位权势长老，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击杀此魔，她都感到理直气壮。
　　险道仁贵似是毫不在乎，淡淡道：“小姑娘，我们曾经在什么时候结下了樑子？要是你不说，老夫便是死了也得莫名其妙。”
　　魏冰宜气恼之极，大声喊道：“你曾经把一个大夫的脸孔削掉，你是个冷血的老禽兽！”
　　险道仁贵想了一会儿，道：“对了！那个大夫，专门为猫猫狗狗治病。”
　　忽听一人发出一声混浊咳嗽声，道：“还有一只老乌龟……要是世上没有这个专门为猫猫狗狗治病的大夫，老乌龟早已活不下去……”
　　在风沙很大的时候，龟仙人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这时候，又不知道从哪一个角落里冒出头来。这个老乌龟的脸，今天特别苍白，像个就快饿死的人。
　　险道仁贵叹一口气：“估道名将美人不许见白头，原来乌龟也是一样的。”
　　龟仙人也跟着他叹气：“那个大夫，好好歹歹总算是老乌龟的救命恩人，你一刀把他的半边脸削掉，叫我这张龟脸又该搁到什么地方去？”
　　“要报仇，怎不早一点动身？今天，你已有大半边身子躺入坟墓里，要杀我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必激将。”龟仙人丝毫不为所动：“要杀你这一条小狗，还不必劳动我这个老乌龟。这小女娃叫魏冰宜，长江后浪推前浪，而你这条毛发俱白的杂种小狗，今天注定逃不过魏小姐的掌心，只是……打狗还是看主人脸，你的主人，怎么还不现身打个招呼？”
　　险道仁贵不再开口。
　　街上忽然响起马蹄声，循声望去，那是一匹粗壮异常的巨马，马鞍上的人，眉目凛凛，年纪虽大，却浑身瀰漫慑人力量，剑虽在鞘，但整个人都泛现着一种锋芒毕露的剑气。
　　这人的声音，从马头之上传了过来。语音有如远山而至的沉雷，特别的震人心弦。
　　“四月二十三，破日。诸事不宜，忌嫁娶、动土、远行。风沙后，天阴。东方公武杀龟仙人，已备七杀碑。”
　　长街西方，前十六后十六，三十二名白袍汉子，以绳缆拴一巨碑，上刻七个斗大“杀”字，吃力地把重逾万斤之“七杀碑”以七辆木车又推又拉运载而至。
　　这是何等费力的浩大工程？
　　龟仙人鼻息悠悠，在这杀气严霜的一刻，面对东方公武浅浅一笑。
　　“大将军，久违了。”

　　（《三少爷的刀》第十三集完，待续，tttmao一校，轩辕二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