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说尽心中无限事

 

2024-10-18 10:31:24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日，方小宝在东川堂内若有所思，屈指一算，忽然拍桌大叫：“又一年啦！”众左右乍闻此语，无不感到莫名其妙。
　　方小宝立时对葛春秋说道：“老子有约，非要赴会不可。这里的事，一如既往，有劳狗头军师打点打点。”
　　葛春秋忙道：“总舵主约了何人？”
　　方小宝忙道：“非常重要之人。”
　　葛春秋再三追问，方总舵主坚拒透露。这时，小叶嘴里叼着一条蒸得又香又嫩滑的母鸡腿，悠悠闲闲地走了过来，道：“要是想到外面走走，我来奉陪怎样？”
　　方小宝盯着他：“天尊门才是你的大本营，怎么老是呆在燕子天涯峰？你这样懒懒散散，似乎他妈的很对不住武赤飙。”
　　小叶道：“天尊幕府虽然已是一盘残局。不易收拾。但江湖上能威胁天尊门的势力，却已不多。除非方总舵主兴师南侵，自是令当别论。”
　　方小宝叹了口气，道：“估道总舵主兄长有眼无珠，恐怕武天尊也同样所托非人。天下大势，危矣哉！”
　　翌日清晨，方小宝、小叶双双下山，一大群老婆、情人联袂相送。
　　老婆大阵人多势众，单是方小宝总舵主已有四妻。说到情人，便是小叶的小师妹方鱼。
　　至于魏冰宜，她的腹部日渐隆起，小小叶狠劲十足，从早到晚都把娘亲踢得眼耳口鼻挤在一块。
　　小叶早已拜托“美梦仙子”费相思好好照顾魏冰宜，又答应只是到外面兜一个圈子便马上回来。魏冰宜冷冷一笑：“兜一个圈子可以只是十步八步，也可以是三十八万九千里。”
　　小叶没有反驳。
　　但三少爷已不再是当年的浪子。
　　他是小小叶的父亲。


　　赶路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更尤其是披星载月连夜赶路更不有趣。
　　七日后，小宝忍不住问：“我约了什么人，你可知道吗？”
　　小叶摇摇头：“不知道。”
　　方小宝道：“既然不知道，为什么陪我一块儿上路？是不是要做我的保镖？”
　　小叶淡淡道：“我这个人，就算像是一条蚯蚓，也绝不会像是个保镖。”
　　方小宝道：“咱门虽然早晚都在赶路，但只要稍为歇息片刻，你便想尽办法在打探我妈妈的下落，你究竟是我的敌人？还是我的朋友？”
　　小叶双眉一剔，道：“就算你把我当作仇人，我也只会把你当作朋友，但你妈妈是另一个人。虽然，她是你老人家的妈妈。”
　　方小宝看了他一眼，笑道：“有人说三少爷是个懒人，也有人说三少爷是个多情的人，更有人说三少爷是个愚蠢的人，但在我眼中，你是一个很妙很妙，简直是妙不可言的奇人。”
　　小叶道：“前面不远便是秭归城，该是你要找的地方吧？”
　　方小宝点点头：“不错。有一个兄长，已在那里等候我这个二弟多时……”说到这里，胸口一热，挥鞭策马狂奔。
　　小叶怔住。
　　他只知道方小宝有一个结义金兰的兄长，那是“北权天君”李临风。难道在这秭归城内，李临风已在那里等候方小宝吗？
　　似乎确然如此。但再细想片刻，又感到大谬不然。在秭归城的“兄长”，又会是“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的什么人？
　　幸好秭归城就在眼前，要知道答案，也无须等候得大久。


　　秭归城是一个古老的城市。城市越古老，它的变化往往越是细微，甚至可说是毫无改变。
　　城市不会改变，但人呢？
　　一砖一瓦，也许历时数十载看来还是没有太大分别，但人却不同。人，远比一栋房子、一条街道更容易改变。
　　还是那条暗暗沉沉的巷子。从前，这条巷子里有一个老书呆子，胸膛上总是悬挂着一个大得好像快要把脖子拉断的大木鱼……
　　姓甚名谁的一个老秀才……
　　老秀才不在了，但木鱼声却还响着。隔着老远几条街道，都可以听见……
　　方小宝拔足狂奔。心里在狂喊：“是不是叔公大人？他是个人？还是个鬼？……但只要是叔公大人在敲木鱼，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关系？”
　　真的没有什么关系么？
　　方小宝不喜欢流泪，甚至是讨厌流泪。但泪水是天下间最难操控的怪物，这些怪物要涌出眼眶的时候，便是玉皇大帝派遣十万天兵天将也禁制不住。
　　恰似无奈的人生。人生的命运，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操控自如？
　　不算太熟悉，但却令方小宝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巷子。木鱼声更响亮了。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地震动方小宝的心弦。木鱼声是再清晰不过的，但人呢？巷子尽头的房舍里，正在敲打木鱼的是不是叔公大人……？
　　方小宝步履沉重，一步一步，随着木鱼的节奏走向房舍。终于，他看见了一个苍老的人……但这苍老的人不是叔公大人，而是一个比起从前，苍老得太快、太多、也太令人心酸的官玉伯。
　　“大哥，二弟来了！”方小宝心中酸苦，噗声跪拜，放声豪哭。
　　木鱼声立止。
　　官玉伯笑了，虽然笑脸同样苍老，但却兴奋莫名。他伸出了手，不住的抚摸方小宝的脸颊，声音颤抖而愉悦道：“二弟……真的是你……这是咱们每年一度的约会，为期三日……不见不散……”
　　方小宝哭道：“是我这个二弟不好，去年失约……失约……”
　　官玉伯道：“不要紧……便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只要你肯来见我这个不中用的大哥……已是老天爷对我官某最大的恩赐……”
　　方小宝道：“咱们兄弟久别重逢，今晚必须痛饮一番。”
　　官玉伯摇摇头：“大哥已戒了酒，每天都只吃素菜。”
　　方小宝一怔，但立刻道：“喝酒无益，吃素菜也不错。不少和尚尼姑，都是吃素菜吃得肥头大耳的。少林寺的和尚，更是武功十分厉害……只是，有一要事，必须向大哥禀告：您老人家给我的武功秘笈，小弟至今尚未正式修炼……真是很对不住。”
　　官玉伯笑道：“各有前因，不必解释。愚兄只要能与二弟相见，已是说不出的欢喜。”
　　巷外，三少爷斜斜地靠在墙壁，嘴角里叼着一把飞刀。方小宝走了出去，问：“这是谁的飞刀？”
　　“小李的。”
　　“什么？江北小李？总舵主兄长也在秭归吗？他在那里？我要带他见一见我的另一个兄长。”
　　“武林中姓李的人不知道凡几，使用飞刀而又姓李的，同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哈哈！……何其巧合也！”方小宝大笑。
　　官玉伯也跟着走了出来，方小宝道：“这是小弟的好朋友，也是名震天下的三少爷──叶虫叶大侠。可惜大哥已戒酒，不然的话，今晚咱们三人必定不醉不归。”
　　官玉伯道：“我不喝，二弟代我喝也是一样的。”
　　小叶道：“言之成理。”
　　当晚，方小宝没有大醉。大醉的也不是小叶。而是早已戒酒，但在酒菜里忽然决定破戒的官玉伯。
　　这就是──江湖人、江湖事，在事情发生之前，总是令人始料不及。
　　天亮了，酒家破例没有在初更鼓响之后打洋。
　　该喝的酒都已喝够。该醉的人也已醉如烂泥。方小宝、小叶在正午离开了税归。
　　明年，方小宝还会回来。
　　这是他与官玉伯的约会。
　　不见不散。
　　回程，归往燕子天涯峰。曾几何时，这是一个被视为龙潭虎穴的地方。但这时候，却彷佛已改成了小叶的家，更是“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的基业。
　　赶往秭归的时候，花了七天。从秣归回到燕子天涯峰，总共费时十二日。难道这二人没有惦念着燕子天涯峰的女人吗？
　　也不是。
　　只是，归心似箭是一回事，要花多少天才能回到“家”，又是另一回事。
　　在途中，方小宝遇上了一些麻烦事。那是他的妈妈派人把这个儿子拦截，劝他重归娘亲的怀抱。
　　重归妈妈怀抱，本来是很不错的。但他知道，重归妈妈的怀抱，也就等同投入“玉箭女王”褟盼秋的阵营。
　　投入妈妈的阵营，本来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每个人都是从妈妈肚子里爬出来的。长大成人之后，能够和妈妈组成一股壮大的势力又有什么不好？
　　但方小宝偏偏不是这样想。
　　他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了妈妈的“好意”。
　　方小宝有麻烦，但怎么说也及不上三少爷小叶。
　　小叶虽然比“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懒得多，但若论招惹麻烦的本事，也许小叶尤胜一筹。
　　招惹麻烦，有人说等同招惹蚊子和苍蝇，就算蚊子和苍蝇飞走了，遗留下来的麻烦事仍然会是挥之不去，甚至是比蚊子和苍蝇罩在脸上的时候还更麻烦千百倍。
　　这种事，实在很不有趣。


　　重返回燕子天涯峰，方小宝不知如何，总非常渴望总舵主兄长会回来，接管这一片由他自己流尽血汗打拼出来的江山。
　　但李临风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人获悉他的死讯。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武林奇人，成为了一个令人纳闷的哑谜。
　　方小宝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却也无可奈何。每天上午，葛春秋都会向方总舵主作出一连串冗长的报告，方小宝不想听，但却不敢不听。
　　他并不是怕了这个狗头军师，而是每次葛春秋出现，张女侠都会在方小宝身边陪同着，表面上是沏茶水，殷勤侍候，实则严密监视，恐防这个无赖老公诸事不理，连有外敌杀入燕子天涯峰也是懵然不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天气渐渐寒冷，燕子天涯峰忽然狗肉飘香。
　　焖煮狗肉的是狂徒步浪飞。
　　“善长呆翁”施拾的血海深仇已报，对于狗肉的禁忌，在逍遥帮中早已不再存在。
　　方小宝亲自带着四妻出席，道：“要是那一个老婆，不肯吃步帮主亲手泡制的狗肉，老子便休了她。”
　　结果，张女侠不吃。
　　阿锦妹子也不吃。
　　东方小雪皱皱鼻子，不住的摇头，把嘴巴紧紧的闭上。
　　最后，路美梨说道：“我吃──”
　　方小宝精神大振，正要在四妻脸上亲亲嘴儿。路美梨接着说下去：“烤山薯！”
　　烤山薯的并不是步浪飞，而是美得令人摒息的“美梦仙子”费相思。
　　四妻都不肯吃狗肉，不凡瞪起唯一的右眼，对方护法说道：“若要写四封休书，俺可以帮帮忙。”方小宝立时一脚把此人直蹬开去。
　　狗肉飘香，引来了狗头军师。方小宝哈哈一笑：“狗咬狗骨，来的正是时候。”
　　但葛春秋也和四妻一样，只吃烤山薯。吃了两个又大又烫的山薯，这个狗头军师才说道：“有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总舵主要先听好的还是坏的。”
　　方小宝把一块又香又滑的狗肉吃掉，又呷了一口高梁，然后才道：“君子问凶不问吉……但本总舵主自问绝不像个正人君子，军师还是先拣好消息说出来吧。”
　　齐非在旁听了，拇指一竖，称赞方护法说话十分老实。
　　葛春秋咳了一下，道：“好消息是……燕子天涯峰最可怕的两批敌人，已在五日之前展开激烈的火并，终于两败俱伤。看来，在三年之内，也不可能向本堂构成重大的威胁。”
　　这本是权势堂的天大喜讯，但却没有人发出欢呼。方小宝更是眉头大皱，道：“好消息已说了，坏消息又是怎样的？”
　　葛春秋叹了口气，道：“这两批敌人的首脑，一个是总舵主的岳丈大人邱雪夫，另一个是总舵主的娘亲『玉箭女王』褟盼秋。”
　　方小宝听了，并不感到惊诧。
　　这本来就是意料中事。
　　张娴娴忽然靠了过来。她把脸搁在方小宝的肩上，欲言又止。
　　方小宝轻轻的叹一口气，道：“你的老头子跟老子的妈妈火并起来，咱们是否也要狠狠的打上一场大架？”
　　张娴娴眨了眨眼，然后点了点头道：“这还用说吗？”不由分说，立刻拳脚交加，当众把老公揍得鼻青脸肿，牙血迸流。
　　方小宝不敌，只好他妈的大叫：“投降！”


　　武林中有多少荡气回肠的故事？
　　古往今来，又有谁能一一说得清清楚楚？
　　恰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又似是──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北风怒吼，大地铺满皑白的雪，但人心反而可以在这种天气之下热血沸腾起来。只要是人心未死。
　　褟盼秋与邱雪夫，同样是武林中的传奇。这一男一女，各自拥有傲人本领与庞大势力。有人说：褟盼秋曾一度与邱雪夫互相勾结，但最后终于反目成仇，而且，内里原因错综复杂，甚至极有可能和方鱼有关。
　　但这些传闻，是耶非耶，又有谁能给予一个肯定的答案？
　　在一个风雪漫天的早上，小叶独自赏梅。
　　步浪飞忽至。
　　人未至，酒香已随着北风吹来。
　　狂徒要喝酒，三少爷无论何时何地，定必奉陪。
　　小叶在梅树下喝酒。
　　花香，酒更香。
　　“你要走了？”
　　“不错。”步浪飞缓缓道：“北方太寒冷，不适合小帮主、齐念娇和白为笑这些小娃儿。”
　　小叶轻叹一声：“这是一种绌劣的藉口。”
　　步浪飞微笑：“在老朋友面前，再差劣的藉口都已足够应付过去，犯不着挖空心思绞尽脑汁。”
　　小叶道：“人人都说我懒，但你比我更马虎。”
　　步浪飞道：“可以马虎的时候，又何须老是把自己变作拉满弦的一张弓？”
　　小叶点点头：“不错。显见在这方面你比我还要成熟。”
　　步浪飞长长的吐一口气：“我是逍遥帮的帮主，虽然逍遥六怪早已面目全非，但这逍遥二字，还是不可或忘的。”
　　小叶道：“燕子天涯峰纵使是一个仙境般的地方，但要是在这里呆得太久，便很难能逍遥自在地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步浪飞默然，道：“看来，三少爷也不会在这里呆下去？”
　　小叶道：“说句实话，我也不喜欢寒冷的天气和冰天雪地的景色。说到怕冷，我也许比你的小帮主、齐念娇、白为笑还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步浪飞笑道：“小弟这种绌劣的藉口，想不到三少爷也有兴趣借用。”
　　小叶：“正如你所说，在老朋友面前又何须挖空心思绞尽脑汁？”
　　步浪飞一拍大腿，大喝一声：“说得好！”仰首大口喝了几口酒，接道：“人生聚散匆匆，过了明天，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小叶道：“你不担心逍遥帮的方护法吗？”
　　步浪飞道：“方护法八面玲珑，谁也不必为他老人家担心。”
　　提起了方小宝，小叶想起了方鱼。
　　方鱼早已离去。她是一派掌门，修罗血剑也早已完璧归赵。
　　但无论经历过多少匪夷所思的变迁，她永远都是他心目中的小师妹。
　　雪在飘。
　　但酒能令人浑身发烫。


　　转瞬又已暮春三月。
　　东海一隅，沙滩之上，不见任何海龟的踪影，只是躺卧着一条懒洋洋的懒虫。
　　小叶已为人父，生下来的小小叶有一把小小的肉剑，是个比父亲更懒三倍的男婴。
　　小小叶还没有命名。魏冰宜也不着急，对这个小生命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名字，而是准时吃奶。
　　但小小叶真的太懒，连吃奶的时候都在睡觉。若然论及吃奶的狠劲，远远不如齐念娇。
　　但小小叶远比齐念娇幸福。
　　小小叶吃的奶，是妈妈的奶。
　　这沙滩，有一个人的影子，永远在小叶心中无法忘怀。
　　龟仙人。
　　龟仙人在这沙滩上说过的每一句话，和做过的每一种动作，小叶至今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记忆太好、印象太鲜明，有时候反而是件痛苦的事。
　　同样地，他也忘不了哑大姐，以至是武赤飙。这是重情义？还是愚不可及的追忆？小叶总是没法子分辨。
　　小小叶在睡梦中吃饱了奶，他也躺卧在沙滩上，神情满足。
　　一阵琵琶声响起。
　　在这沙滩上，最令小叶百听不厌的。除了风声和浪潮声之外，便是魏冰宜用阴阳琵琶弹奏出来的琵琶声。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魏冰宜深信，小叶也深信，这些优雅、壮丽、婉约多情、美丽、无远弗届的琵琶声，一定可以传入龟仙人的耳中……
　　大海远方，似是漂浮着几艘小舟。
　　舟上之人，无一不是威震武林的大人物。
　　李临风。
　　武赤飙。
　　东方公武。
　　古人来。
　　邱雪夫。
　　褟盼秋。
　　焦土……
　　但太遥远了。
　　真的是这些人吗？
　　小叶看不清。
　　他背对着魏冰宜、小小叶。
　　眼睛早已湿润。
　　他看不清楚这些大人物。
　　只有龟仙人和哑大姐的影子在他眼中，越来越清楚……

　　(《三少爷的刀》全书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tttmao”一校，“轩辕”二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