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生不灭东月指

 

2024-08-12 10:32:51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水莲庵一行，总算是大功吿成。
　　东月神尼，年逾七旬，但却脸圆身健，精神甚佳，望之有如五十许人。
　　她知道殿堂外三阵比输赢之事，沉吟良久，对石痕道：“师侄，你做事很尽心尽力，我是很清楚的，但凡事须当权衡利弊轻重，这位费姑娘既有重伤在身，而且正值花样年华，要是未能及时把她救出生天，宁非一桩难以弥补的憾事？”
　　石痕满面愧色，垂首低眉道：“师伯的教诲，弟子自当铭感于心，不敢违忘。”
　　东月神尼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位年轻姑娘，伤得极是沉重，要不是曾有高明大夫保命，恐怕是已熬不到今天。”
　　谭四道：“今日有幸得见神尼，乃费姑娘前生修来的造化。”
　　东月神尼道：“谭施主身为官门中人，却为一名江湖女子奔波，未知谭施主与费姑娘之间有何渊源？”
　　谭四道：“费姑娘系我挚友的红颜知己。”
　　说着，伸手向步浪飞一指，接道：“这位侠士，江湖上人称‘黄河第一狂徒’，如今又是逍遥帮帮主，步浪飞是也。”
　　东月神尼道：“少年性情狂傲，本是无可厚非，但为人之道，不宜一狂至老。”
　　步浪飞哂然一笑，道：“神尼之言，本也字字珠璞，无奈晚辈拜师在‘君子狂徒’门下，吾师比我大三十岁，至今仍是狂傲如昔。”
　　东月神尼道：“令师尊张不悔，虽则狂傲不羁，但他还有一半，却又是君子中的君子。”
　　步浪飞道：“神尼观察入微，晚辈拜服。”
　　东月神尼道：“费姑娘的伤患，贫尼自当悉心治理，各位施主，庵堂非客店，事情既已吿一段落，请回！”
　　谭四、步浪飞双双抱拳，道：“有劳神尼了。”立刻率众离去，人人都是心情轻快甚多。
　　唯独方小宝依依不舍，心想：
　　“娴娴虽然尚未出家，但却给我老人家胡里胡涂拍了一下屁股，要是因此而万念倶灰，心如止水，脸带鼻涕一怒之下削发为尼，这便如何是好？”
　　来来去去，总是担心娴娴会变成一个小尼姑，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妥善的办法，可以把娴娴“救出险境”。
　　不凡瞧在眼里，忽然阴恻恻地怪笑：“天下无难事，只怕他妈的有心人。”
　　方小宝横了他一眼，道：“你在老子耳窝边他妈的长他妈的短，算是他妈的甚么意思？”
　　不凡又再怪笑一声，道：“那个娴娴姑娘，是不是你老人家的小心上人？”
　　方小宝奇道：“心上人便是心上人，又何谓之‘小心上人’？是不是要‘小心为上的人’的意思？”
　　不凡笑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因为她年纪细小，所以在心上人之上，多加一个小字。”
　　方小宝道：“娴娴是否老子的心上人，这个就连我老人家也不晓得，只不过这一年以来，她被困在尼姑庵中，教老子十分挂念。”
　　不凡道：“这便是了，若不是心上人，又怎会十分挂念？”
　　方小宝道：“纵使十分挂念，也不能说这便是甚么心上人，这桩事情，我要好好细想细想。咦？你有甚么馊主意？”
　　不凡道：“道尼庵嘛，照俺看，不错！不错！真的很不错！”
　　方小宝怒道：“这算是他妈的甚么意思？”
　　不凡道：“这水莲庵，甚有仙气，凡是入庵之人，总会沾上一些，要是在庵中多住一两年，更是仙气十足，初则出家为尼，久而久之，定必成仙成佛，善哉！善哉！”
　　方小宝跺一跺脚，道：“老子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要是娴娴出家为尼，又怎能再成为我老人家的甚么……小心上人？”
　　不凡“唔”的一声，道：“这一点，倒是他妈的英雄所见略同……”
　　方小宝道：“为免夜长梦多，必须先把娴娴弄出来，否则，水莲庵内又添了一名新尼姑。”
　　不凡道：“只不过，这一名新尼姑，一定是全庵之中最好看的一个。”
　　方小宝怒道：“要是娴娴真的做了尼姑，老子一把火把尼姑庵化为灰烬。”
　　不凡道：“便是把所有尼姑都化为灰烬，娴娴还是一个尼姑，正是生为尼姑人，死为尼姑鬼。”
　　方小宝“唉”的一声：“这个麻烦就大了，你瞧应当怎办？”
　　不凡道：“还有甚么好说的，当然是找个黑布袋，把你老人家的小心上人蒙而捆之，捆而撵走之。”
　　方小宝怒道：“甚么又蒙又捆，又捆又撵，你说清楚一点好吗？”
　　不凡干咳一声，说：“我的意思，是把娴娴姑娘用黑布袋蒙蔽起来，然后把她撵走！”
　　方小宝道：“水莲庵内的尼姑，个个武艺高强，便是娴娴，她在庵中拜了那个甚么东月神尼做师父，一年以来，武功大有进展……”
　　不凡道：“娴娴是你老人家的手下败将，何足言勇？”
　　方小宝干笑着，道：“这个嘛，胜负本乃兵家常事，不必再提！不必再提……”
　　不凡道：“别的事情可以不提，娴娴姑娘的事既已提起，就不能就此不提。这样吧，咱们今晩卷土重来，带备一个大黑布袋，然后依计行事。”
　　方小宝想了片刻，毅然地点点头：“也就只好这么办了！”
　　两人计较妥当，就此“他妈的定夺”。


　　当夜，二人蹑手蹑脚，潜入了水莲庵。
　　水莲庵后院，占地广阔，究竟张娴娴住在那一间房舍，两人都是茫然没有半点头緖，只好躲在一座假山石背后悄悄从长计议。
　　方小宝道：“还以为这庵堂只得两三座房舍，岂料却有他妈的好几十间大大小小的房子，你说的不错，这里仙气甚重，凡是在这里呆上一年半载的姑娘，最终还是免不了‘喀嚓’连声，在刀刀剪剪之下落发为尼。”
　　不凡道：“不错，因此这尼庵的尼姑，越聚越多，真乃此风不可长也。”方小宝道：“兄台言之有理，要是这股势力日渐扩大，天下间所有女子都做了尼姑，咱们这些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定只好画饼充饥，画女人止痒！”
　　不凡奇道：“画饼充饥这句成语我是懂的，但甚么叫画女人止痒？”
　　方小宝道：“天下间所有女子都做了尼姑，咱们做男子的除了画些美女画像瞧瞧来遏止心中的痕痒之外，又还有甚么事情好做？”
　　不凡想了想，点头称是。
　　但随即却又摇摇头，嘴里咕哝着道：“要是画得不伦不类，俏美女变成了母夜叉，岂非他妈的雪上加霜，火上加油，痒上加痒？”
　　就在这时，忽听一人清亮的嗓子喝道：“甚么人鬼鬼祟祟？快给我滚出来！”
　　方小宝、不凡互望一眼，同时叹一口气，心想：“这座假石山太细小，躲在这里又有个屁用！”正待双双“出山”，却听见不远处又有人冷冷笑道：“你死定了！”
　　喝骂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尼，法号石璞，是石痕的师妹，一手剑法，绝不比同门师姊逊色。
　　方小宝、不凡同时吁了一口气，原来给发现踪迹的，另有其人。
　　方小宝心道：“莫非同道中人甚多，又来了一个要救姑娘逃出尼姑庵的小伙子？”
　　在月色斜照之下，隐隐可见那人身材甚高，并非和他一般只有十四五岁，在此同时，石璞已挥剑攻向那人，但见寒光闪闪，招数竟是异常狠辣。
　　那人身形飘动，虽在剑网之中，丝毫不乱方寸，不到两个照面之间，已把石璞手中长剑夺取过来，赫然竟是绝顶上乘的空手夺白刃功夫。
　　不凡一瞧见这手功夫，心头已是猛然一震，再瞧一眼，尼姑的脖子已给她自己的长剑狠狠一抹，登时闷哼一声，颓然倒下。
　　那人冷冷一笑，把长剑远远抛开，然后扑向其中一间石室。
　　方小宝暗叫不妙，道：“那是东月神尼的房子！”
　　不凡更是脸色倏变，道：“那人的脸上，蒙上了面谱！他是……无名氏。”
　　“无名氏？”方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妈的，能否宰了他？”明知道自己武功跟对方相差极远，只好寄望在不凡身上。
　　不凡道：“拼着他妈的一身剐，敢把皇帝的老婆当作臭婊子，打得过固然要打，打不过也得要先打了再说！”
　　不脱“逍遥六怪”本色，一面说一面已磨拳擦斧，跃跃欲试。
　　却听背后一人沉声说道：“那人不喜欢打架，只喜欢杀人！你若还要捡回一条性命见其他兄弟，就不要轻举妄动！”
　　绝少人能令不凡“不要轻举妄动”，但世上最少还有两个人能。
　　其中一个是步浪飞。
　　但这人不是，他是“白眉神捕”谭四！
　　除了步浪飞之外，世上也许就只有谭四的说话，可以令不凡在这时候冷静下来。
　　月色之下，终于出现了东月神尼的影子，这时候，事情已惊动了全庵所有的尼姑，有不少尼姑带备了武器匆匆赶至，也有不少尼姑携着灯笼，顿使眼前形势为之大亮。
　　在灯火掩映间，无名氏的面谱，清清楚楚地落入不凡、方小宝和谭四的眼里。
　　那一张面谱，仍然保存着步浪飞曾经喷出来的血渍！
　　果然是无名氏！他的声音，仍然是那样地怪异，又尖又细，甚至不像是一般人类的味道。
　　他一开口，就令到水莲庵的女尼，有着不寒而栗的感觉。
　　“久仰神尼武功盖世，我很钦佩。”
　　无名氏冷冷地说道：“但我今天却要——杀你！”
　　此言一出，包围着他的二十几个女尼无不惊怒交集，其中有两名女尼，已忍不住出剑要刺杀无名氏。
　　却给东月神尼沉声喝止：“都给我退下！”
　　“师伯！”
　　“师父！”
　　“住持！”
　　众女尼眼见石璞横尸地上，早已悲愤莫名，无奈神尼之命，那是谁也不敢违拗的，只好稍稍退后，但仍然严阵戒备，绝对没有半点松懈。
　　只听见东月神尼缓缓地说道：“你就是无名氏？”
　　“好说！”
　　“再伤心的事也可以说，再丑陋的脸也可以见人，但施主总是把脸孔躲藏在一块冰冷的面谱下，不嫌太委屈自己吗？”
　　无名氏道：“各门各派，都有本门本派的规矩，神尼之言，虽有一定的道理，但对我这一个门派来说，却不管用。”
　　东月神尼轻轻叹息一声，道：“阿弥陀佛！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天下众生，各有因缘，俗世凡人，每每不辨真假，既不辨真假，也就万事非假非空，不尽不实。善哉！善哉！”
　　方小宝听了，心中大赞：“老尼姑不高不矮，不肥不瘦，真是非同小可，不伦不类。善哉！善哉！”
　　却又听得无名氏道：“今夜，我擅闯贵庵，只杀一人，你便是第二个要死在我手下的冤魂，有甚么话，不妨直说。”
　　东月神尼道：“想说的话，一百年也说不完，该说的话，在今天之前都已说尽。”
　　无名氏道：“既然如此，神尼可以圆寂了。”斜身侧目，蓦地向东月神尼攻了过去。
　　他一出手，竟是少林的“多罗叶指”，表面看来，他似是出指十分轻柔，但却劲力内蕴，神尼纵身急闪，指力遥遥射向一株柳树，在灯光映照之下，只见粗大的树干忽然出现了十几个破洞。
　　东月神尼喝采道：“好指法！”她也是研习指法的大行家，闪开十三记“多罗叶指”之后，迅速还以颜色，左手食指一竖，“东月剑指”向无名氏刺出。
　　“东月剑指”有质无形，左手食指伸点之处，嗤嗤有声，而且招数变化繁复，不易捉摸。
　　无名氏哈哈一笑，以指击指。
　　霎时之间，指气纵横，境况大是凶险。
　　水莲庵众女尼见了，又是钦佩，又是暗暗心惊。
　　谭四在不凡、方小宝背后沉声说道：“东月剑指，名不虚传。但无名氏武学见识广博，内力更不逊于神尼，这一场恶战谁胜谁负，竟是连我也瞧不出来。”说到这里，轻轻叹一口气。
　　只见二人招数忽徐忽疾，转眼已拼了三四十招。
　　蓦地，东月神尼右肩中了一指，登时鲜血狂涌，染红了半边缁衣。
　　无名氏冷冷一笑，道：“可惜！可惜！要是神尼至今仍是处子之身，这一套‘东月剑指’威力必然倍增，今夜之战，无名氏又焉能轻易言胜！”
　　东月神尼不但身体受创，也给无名氏在众师妹、子弟面前出言侮辱，不禁心神大震，“哇”的一声喷出大口鲜血。
　　谭四不再犹豫，身如鹰隼，直扑无名氏。
　　也就在谭四扑出去之际，一条纤小的身影横里飞来手起刀落，一刀便插向方小宝心窝要害！
　　不凡“啊呀”一声尖叫，正要援救，却已为时太晩！
　　在这电光石火间，方小宝心窝中了一刀，只见刀刃已完全没入身体中，只余下刀柄在心脏部位之上！
　　他惊呼一声：“老子命休矣！”
　　他顿觉眼前漆黑，耳畔却听见一把娇嫩稚气的嗓子说道：“有仇不报非女子，你认命吧！”
　　那是他朝思暮想，天天都很渴望可以把她“救出生天”的“小心上人”。
　　张娴娴。

　　（第三集完，待续，古龙武侠论坛“渺雨”提供实体书、“未来”OCR、一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