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简无殊催命符
 
2024-09-17 09:28:12   作者:秦红   来源:秦红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明天。
  明天是无穷无尽的。
  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论贫穷富贵,谁都有个明天,甚至在发生了可怕的天灾地变之后,也仍然有个明天。
  有人对“明天”抱以无限的憧憬,也有人对“明天”怀以浓重的忧惧,只因“明天”祸福难测,它能够带给人快乐,也能够带给人痛苦,有时仅仅一天之隔,穷措大会一变而成为腰缠万贯的巨富,权倾天下的公侯将相也会一变而成法场上的断头鬼。
  因此,有人热切的期待明天的来临,也有人希望明天永远不要来。
  史秀龙即是希望明天永远不要来的一个,原因不是穷,而是他的生命已将结束,没有几个明天好过了。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不相信他是个“行将就木”的人,因为他还年轻,今年不过二十四岁,而且他身傻绝技,传说是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中的“九纹龙史进”的后代,手中一条铁棒虽然还不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地步,却也是被当今武林前辈许为后起之秀的青年俊杰之一,在大江南北还赢得“一条龙”的美誉,他全身肌肉结实,稍一运劲,即如一尊硬棒棒的铜人!
  然而,他确实已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因为有个女人要在八月十五日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与他相见,要与他共度佳节良宵!
  这本该是一桩飞来艳福,然而要命的是:对他投递:“情简”的女人却是月姑!
  月姑!
  月姑情简!
  这两个字眼可真美,但是近年来凡是听到这两个字眼的人,莫不寒毛竖立,魂为之丧!
  “月姑”与“月姑情简”,已成了恐怖的代名词,凡是收到“月姑情简”的男人,就等于收到了阎王的请帖,绝无幸免者!
  “男不见月姑,女不见石郎”。
  这是近年来流传在江湖上的一句话,意思就是“月姑”和“石郎”是两个十分可怕的人物,男人见到“月姑”或女人见到“石郎”,就再没有第二个明天可过了。
  “月姑”和“石郎”有何可怕?
  有“诗”为证:
  今宵月下剑。
  三生石上刀。

×      ×      ×

  史秀龙是在七夕后一天收到“月姑情简”的,他登时心头大乱,连忙去找几位武林前辈求助,然而所得到的答复不是“爱莫能助,”就是“请准备后事吧!”这两句话,于是他只好死心塌地的着手准备“后事”,他卖掉祖上传下的房屋和田地,得银三千六百两,便开始去吃喝嫖赌。
  本来,他曾经计算过,七夕至中秋共是三十六天,因此,他计划每天花一百两银子,到了中秋那天正好把三千六百两银子花个精光的,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一上了赌桌,不到三天就全光了。
  到了七月十二日,他已一文不名,囊空如洗,连吃饭都只好向朋友打秋风了。
  到了七月十五日,她发觉哥儿们的脸色开始不对,于是不得不认真考虑自己的问题——
  ——未来的三十天如何打发?
  ——靠朋友接济么?
  ——不成,男子汉大丈夫岂可如此窝囊,我得想个办法才行!
  他果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跑到邻县一处经常有武林人出没的地方,悄悄的贴上一纸布告。
  “一条龙史秀龙卖命,有意者请驾临城西河神庙面议。
  这布告一出,登时四处轰动,前往河神庙看他的人有数百,因为大家都觉得他这“生意”够稀奇,是三百六十行中所没有的一行!
  ——卖命?
  ——甚么玩意儿?
  “史秀龙,你搅甚么鬼?”
  “卖命啊!”
  “为什么?”
  “要钱。”
  “嘿,荒唐!”

×      ×      ×

  “史秀龙,你的命怎么卖?”
  “廉价出售,三千两银子即可。”
  “买了你之后?”
  “三十天内,你要我干什么,我就替你干什么,赴汤蹈火一诺无辞,唯一的条件是要给我吃喝嫖赌的时间。”
  “假如我要你去死呢?”
  “那么,我就去死,但得等我花完了三千两银子之后,始能应命。”
  “嘿,荒唐!荒唐!”

×      ×      ×

  头三天,无人问津。
  到了第四天,就连前来看稀奇的人也绝了迹,大家都认为他在玩噱头,一笑置之矣!
  这种结果,史秀龙倒不感意外,他也料到一个人真敢卖命时,是少有人敢买的;现在使他发愁的仍是吃饭的问题,他还有二十六个明天要过,而他已经挨了两天的饿,他觉得应该赶快设法填饱肚子,绝不能在备尝死亡的恐怖之余,再备尝饥饿的痛苦。
  ——但有什么办法可得到食物呢?
  他想了半天也无计可施,绝望之余,不觉把视线投注到庙殿供案上的那尊河神像。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希望神能替他解决困难,他也不例外,何况这座河神庙还相当灵验的。
  他凝望着河神像,默默的祷告:“河神啊!您若有灵,请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食物呢?”
  然后,他上前抽了枝签,竟得如下一首签诗:
  君今庚甲未亨通。
  且向江边作钓翁。
  玉兔重生应发迹。
  万人头上逞英雄。
  ——咦,这是什么意思?
  他琢磨了好一会,总算了解签诗的含意,不由得面泛微笑,自言自语道:“不错,我现在晦运当头,朋友一个个避不见面,要想填饱肚子只有去江边钓鱼,至于‘玉免重生应发迹’一句,不知是何意思?如是指兔年,就有些鬼扯蛋了,今年是虎年,我史秀龙连虎年都过不了,怎能等到兔年呢!”
  他把“且向江边作钓翁”一句念了再念,越想越觉钓鱼的确是解决饥饿和消遣忘忧的良策,于是他立刻到附近人家借来钓具,就在河神庙前的河边垂钓起来了。
  他希望能钓上几尾大鱼,拿去镇上卖给人家,这样就不致挨饿,那知钓了老半天,竟然毫无收获,连一尾小鱼也不肯上钓,他不禁长叹一声道:“唉!人在倒霉的时候,连鱼儿也瞧我不起!”
  “史秀龙,你有何困难?”
  蓦地,有人在他身后开口!
  史秀龙回头一看,见是一位陌生老者,不由一怔道:“老丈是……”
  来人是个面团团作员外打扮的老者,一袭华服裹着胖嘟嘟的身躯,乍看挺和气,细看却有些俗不可耐。
  这人的身后,还站着一个老苍头。
  老人笑眯眯道:“老汉姓牟,是城里泰顺酒楼的店东!”
  他把“泰顺酒楼”四字叫得很响,好像自认“泰顺酒楼”具有无比的威力似的。
  史秀龙耸然动容道:“喔,原来是牟大老板,久仰久仰!”
  但是他没有站起来,他一向就不肯在有钱人面前客气一丁点儿。
  牟大老板见他坐着不动,颇觉这个后生小子太倨傲无礼,但仍然笑容可掬的道:“你我虽未谋面,但老汉猜想……”
  史秀龙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你是城里首屈一指的大财主,大名如雷贯耳!大名如雷贯耳!”
  嘴巴说得客气,两颗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盯在浮标上。
  牟大老板有些发窘,搓搓手笑道:“老夫今早听说——”
  史秀龙忽然大叫:“看,鱼儿上钓啦!”
  叫声中,猛可一拉钓杆,一尾手指大的小鲫鱼已在空中挣扎!
  小鱼!
  史秀龙顿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废然扔下钓杆,回对牟大老板问道:“你刚刚说甚么来着?”
  牟大老板道:“听说你在卖命?”
  史秀龙点头道:“正是,你要买?”
  牟大老板世故的笑了笑,道:“还不一定,老汉要先知道你为甚么要卖命,可否说来听听?”
  史秀龙道:“一句话,我穷得发慌。”
  牟大老板捻着胡须,笑吟吟的说道:“这世上穷人多得很,可是老汉还没听说过穷得要卖命……”
  史秀龙道:“我倒觉得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女人穷而卖身,男人穷而卖命。”
  牟大老板道:“你有几条命?”
  史秀龙道:“一条。”
  牟大老板道:“卖了之后呢?”
  史秀龙道:“二十年后再来。”
  牟大老板点头笑道:“壮哉斯言!但是老汉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史秀龙道:“这很简单,你买了一试便知真假。”
  牟大老板又捻起胡须来,沉吟着道:“你要卖好多钱?”
  史秀龙道:“现在只需要两千六百两银子即可。”
  牟大老板吓了一跳道:“甚么?”
  史秀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两千六百两银子。”
  牟大老板大摇其头,道:“太贵了!太贵了!”
  史秀龙开始不高兴起来,以憎恶的眼光注视着他,冷冷的问道:“你牟大老板是说:我史秀龙的命值不了这许多?”
  牟大老板忙又摇头道:“不是,不是,你史秀龙的命可能两万六千两都不算贵,但是老汉要你办的事,却不值得花两千六百两。”
  史秀龙道:“你要我办什么?”
  牟大老板轻咳一声道:“一件很容易办的事,你可曾到老汉开设的泰顺酒楼吃过酒?”
  史秀龙点头道:“十天前才去过。”
  牟大老板道:“在我们泰顺酒楼的斜对面,最近新开了一家‘鹿鸣春大酒楼’,你知道吧?”
  史秀龙又点头,道:“知道,七天前才去过。”
  牟大老板道:“你觉得他们的生意做得如何?”
  史秀龙道:“很好,物美价廉,与你牟大老板的泰顺酒楼刚好相反。”
  牟大老板的脸在发赤,窘笑笑道:“其实,他们‘鹿鸣春大酒楼’之所以一上来就把老汉的泰顺酒楼比下去,完全是靠一个由珠江请来主厨的大师父,那家伙的确有两手。”
  史秀龙道:“这倒也是事实。”
  牟大老板道:“假如没有那个家伙,鹿鸣春大酒楼非垮不可。”
  史秀龙点点头。
  牟大老板道:“老汉要你办的就是这件事,你只要设法把那家伙赶出本地,老汉便给你五百两银子。”
  史秀龙一侧头道:“你说多少?”
  牟大老板用力的捏捏拳头,道:“这样好了,老汉再加你一百两!”
  他好像已经割下了一块肉,脸上又开始发赤,呼吸也变得紧促起来。
  史秀龙微微笑道:“我的牟大老板,你如果舍不得花钱,就另请高明吧!”
  牟大老板睁大一对满布血丝的眼球,以难以置信表情道:“你是说六百两银子太少?”
  史秀龙点点头道:“是的,替人为恶应多索报酬,否则划不来。”
  牟大老板紧张的问道:“你要多少?”
  史秀龙缓缓说道:“如果是六百两黄金,我倒可考虑考虑。”
  牟大老板一阵昏眩,失声道:“甚么?六百两黄金?你莫非疯了?”
  史秀龙道:“没有,我的神智十分清醒,一点也不是感情用事。”
  牟大老板叫道:“可是你原说只要两千六百两银子就可卖命,怎的——”
  史秀龙淡淡的截口道:“为庸俗之辈办事,我岂能不多‘庸俗’一些?”
  牟大老板一拂衣袖,回对老苍头道:“牟安,走!咱们回家去!”
  他一顿足,就与老苍头悻悻而去。
  史秀龙重新拾起钓杆,把钓线抛入河中,口中轻吟道:“君今庚甲未亨通,且向江边作钓翁,玉兔重生应发迹,万人头上逞英雄。”
  这样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还是没钓上一条大鱼,看看日渐偏西,一天又要过去了,他忽又长叹一一声,扔下钓杆,回头对着身后的河神庙扬声道:“庙后那位朋友,你如有事要见我,即请出来,不要那样的畏亶尾!”
  话声落下不久,果见由河神庙后转出一个老人来!
  这个老人年约五十七八岁,样子与牟大老板刚好完全相反,个子瘦巴巴的,身上的衣衫很破旧,是个令人一见即知不可能榨出一滴油来的穷老头儿!
  他由庙后转出后,即一路向史秀龙打躬作揖的走过来,流露出一副穷人气短的客气笑容,待走到史秀龙跟前,似乎还想跪下磕头的样子。
  史秀龙起身还礼道:“老丈尊姓大名,有何指教么?”
  老人诚恐诚慌的恭声答道:“不敢,在下复姓上官,贱名一个亭字,家住离此不远的朱仙镇……”
  史秀龙问道:“有何赐教?”
  老人上官亭露出难为情的笑容,搓搓手道:“在下听说您史英雄在卖命,所以……所以……”
  史秀龙看着他那一副寒侩相,不禁笑了起来道:“老丈要买么?”
  上官亭嗫嗫嚅嚅地道:“在下买……买不起,在下东……东贷西借,总共才凑到这十……十五两银子……”
  他一面说一面自怀中摸出一个小钱袋,自小钱袋中倒出一把碎银,似乎越想越觉难为情,胀红了脸强笑道:“在下知道这些银子不够,但是但是在下实在再也拿不出一个铜板了!”
  史秀龙神情开始变岩肃起来,问道:“老丈有甚么困难么?”
  上官亭眨眨眼,似在努力不使眼泪掉下来,又强露笑容道:“在下有个女儿,她……她可能命在旦夕,所以……他们告诉我史英雄也许肯帮帮我的忙,救……救回我女儿一条命。”
  史秀龙道:“令媛怎么样了?”
  上官亭终于忍不住眼泪而掉了下来,他举袖拭去泪水,很哀伤地道:“小女被……被九龙岗的响马劫去了!”
  史秀龙一听是九龙岗的响马,心头就不由得一沉,失声道:“喔——是怎么回事呢?”
  上官亭摇头唏嘘道:“此事说来一言难尽,在下那个女儿,她乳名叫飞燕,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就跟她姨妈上山去住,她姨妈是个出家尼姑,法号‘白莲师太’,是泰山寒林禅院的主持,小女是在八岁时跟她姨妈上泰山寒林禅院去住的,日子过得也真快,一幌便是十四年,如今已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上个月,她特地回家探望我们老两口,在家住了半个月,就说必须回寺去了,我本想陪她回去,只因身体不好,实在不能长途跋涉,就托我一个内弟带她回去,我那内弟是开封‘五湖镖局’的趟子手,他们镖局刚好要保一趟镖丢济南,我那内弟商得总镖头同意,就让小女随着镖车走,那天走到一处名叫‘九龙岗’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群响马,他们董了镖师,将红货洗劫一空,连小女也一起劫上山去了!”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哭泣起来。
  史秀龙问道:“这消息,是谁告诉你老丈的?”
  上官亭哭道:“就是我那内弟啊!他很幸运没被响马杀死,逃回来通知我,现在小女落入响马手里已将近十天,生死不明,我四处奔走求助都没得一个肯定,前天有人告诉我史英雄在此卖命,他们说您史英雄一定肯帮助我,只是我……我是个穷老头,实在凑不出那么多的银子来……”
  他忽然跪下磕头,又道:“史英雄,请您救救我女儿吧!我今生若不能报答您,来生愿为犬马——”
  史秀龙连忙伸手将他扶起,说道:“老丈不要如此,小可即使答应你,也救不了令媛的命。”
  上官亭面露错愕道:“怎么说啊?”
  史秀龙道:“因为九龙岗的响马非比寻常,那响马头子是北五省绿林总瓢把子‘十二飞钹郦羽’的儿子郦家盛,他家传武功就比小可高明,何况麾下高手如云,小可人单力薄,如何能够救得令媛之命?”
  上官亭道:“可是他们说您史英雄办得到呀!”
  史秀龙摇头道:“不,指点老丈来找小可的人如不是太抬举小可,便是存心跟小可过不去,事实上小可是绝无能力抢救令媛的。”
  上官亭很失望,怔怔的望着他道:“既然如此,你怎能卖命?”
  史秀龙好像挨了一记耳光,面上发红道:“这个……”
  上官亭道:“他们说您史英雄把命卖了后,买主要你干甚么你就干甚么,甚至死亦不辞,难道是仅言失实么?”
  史秀龙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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