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出死亡关　酬恩当杀手

 

2024-07-25 10:47:51   作者：萧逸   来源：萧逸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巳”牌才悬出了不久，大伙已显出了不耐，乱嘈嘈吵成一片。
　　你瞧瞧这些个子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少的壮的……整个的官道都站满了——少说也有好几千人。
　　西边“瓦碴子口”一排三间菜馆，平常是门可罗雀，今天可算发利市，几个伙计忙的团团转，简直是座无虚席，好家伙，哪来这么些人哪？
　　正南面，那块一向生满荒草的空地——“旧校场”临时布置得焕然一新——披红挂彩的是干么呀！
　　大家都知道，那可是一块不详的地方，每年入秋，这里总要砍上十来个人头，大炮三声，人头落地，鲜红的血由碗大的脖颈里冲天而起，那股子血腥气，麻辣辣的蹩扭劲儿，准保你三天吃不下饭！咳，可是怪啦，人呀还就是喜欢这个调儿，只要一贴告示，传出去要斩人，这里准客满，每次都是这个样子，从不会例外。
　　这附近的茶馆，小饭铺还就指这个发财呢。
　　可是常来的老客，都能清楚的记忆起来，要数人多、热闹，近十年来可就数今天这一次人最多，最热闹，告示一贴，有远从两百里以外赶来看热闹的，这才“巳”时不久，离着“午”时还有一段时候，真要到了时候，不怕挤破了头！
　　什么人这么大的名气？倒底这个犯人是谁？
　　“刘大麻子当差！”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老头，呷了口茶说：“他娘特地还给他制了一套新衣裳！”
　　“是红的吗？”对面一个体面的客人问。
　　“当然！”老人家说：“红差、红差、这叫红差！”
　　体面的客人点点头，像是很明白的说：“对了，我那个绸缎庄子也遇见过一个，那个当差的押差犯人，到我庄子里要吃要喝，临走还要两疋缎子，也怪，第二年，我真发一年的利市！”
　　由他们坐的地方直望出去，恰好对着“旧校场”的正前面，正好看。前进一尺，可就有提着刀的官兵把守着不许再越雷池一步，所以这个座，可就值钱了，能够坐在这里一面喝茶，一面看斩人，如果不事先花个十两八两的银子，你就不用想了！
　　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老头——一个体面的商绅——还有一个……这位爷儿们可是透着怪，您瞧瞧他吧，足有六尺五四的个子，四十不到的年岁，一张长脸，活像个吊客似的，两边胡子新刮的，看上去青糊糊的。
　　这个人头上戴着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帽穗子垂下老长老长的，差不多把眉毛都遮住，这还不怪，怪的是他那一身打扮。
　　一件月白色的大挂，他老兄可不好好穿，却把前后大襟连在一块，系上了一个大疙瘩，一条宽绸裤子也挽起高来，那双腿子，就像是爬满了大黑蚂蚁似的，衍生着老些个子黑毛。
　　这个人是这个座头上来得最早的一个，所以他坐的地方比其他那两个客人都要好得多。
　　他老兄先是要了两角老酒，喝完了，又问伙计要了一大盘水煎包子，就着一碟生蒜瓣，风卷残云般的吃了个精光。
　　这份儿吃相，早把身旁的两个人吓呆了。
　　吃完了，他以手加额，鼾声如雷的可就睡开了。
　　那个戴瓜皮小帽的老头，早先在衙门干过一任子典吏，也算是个小人物，那个体面的客人是个绸缎庄子的大老板，两个人都是地方上自以为清高的朋友，对于座头上的这位孟浪朋友，却也都能“见怪不怪”相安自处。
　　人愈来愈多。
　　官道上，山坡上……放眼看去，满都是人，就算每年逛庙会也没有这么多人。
　　大家的兴趣，由于时间的接近，越显得激动高张。
　　却有一队子官兵，由官道上出现，用长枪杆子，把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硬给挤出去，空出了一条路来。
　　远处尘飞马嘶，奔驰来了一队子人马，是“大名府”临时调来的三十名干役——
　　这群人每人一口鬼头刀，一张弓，一壶箭，下马之后，纷纷设防，势态显得极为慎重，如临大敌。
　　看到这里，那个头戴瓜皮帽的小老头，可就呵呵的笑了。
　　对面的体面客人道：“宋爷，这是怎么回事，砍个人还用得着这种排场吗？”
　　“怎么用不着？”小老头不愧在衙门里混过，居然是无所不知——
　　他弯下身子，压低了嗓门道：“你知道这个犯人是普通人吗？”
　　“他不是普通人还能是什么人？……”
　　姓宋的老头哼了一声道：“你这就不明白了，这个人我见过……”
　　一听到这里，当中那个睡觉的瘦汉子霍得睁开了眸子，鼾声突然而止。
　　姓宋的礼貌的向着这个人点头一笑！
　　瘦汉子扬了一下眉毛，道：“你见过这个人？”
　　宋老头点头笑道：“毛大人审案子的时侯，老汉去听过一回！”
　　瘦汉子眼皮眨了下，嗒然无语。
　　宋老头伸了一下拇指道：“不愧是一条汉子，真是好样的，问什么答什么，叫画押就画押，八十板子打得皮开肉裂，人家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体面人道：“他有多大？”
　　“廿七！”宋老头说：“眉清目秀的，好英俊的个小伙子！”
　　说到这里，他老人家声音，可又放低了。
　　“听说这个人身上有一身好功夫，平常就是百八十个壮汉，也休想能近他的身！”
　　体面人点头叹息一声，道：“这种人才什么干不了，为什么要当强盗，杀人越货——”
　　宋老头笑了一下，道：“那人说的好，他杀人是自卫，劫银是为了鲁西的数十万灾民！”
　　“啊——？”体面人睁大了眼睛道：“这么说，这人还是侠盗啰？”
　　宋老头道：“这人也不是侠盗，平常是个老实人，这是他笫一次犯案，想不到上来可就失风了！”
　　体面人点头道：“这一点我也听说了，听说是在五花楼，叫人用药酒把他给灌醉了，才被擒的。”
　　“不错！”宋老头说道：“为了这件事，张班头还送了条命，金虎还断了条胳膊！”
　　“真有这么厉害？”
　　“错不了！”宋老头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脸向外一仰，道：“要是没有两下子，岂能来这么多人？你等着看吧！”
　　中座的瘦汉子，听到了这里冷冷的大笑了起来，宋老头和那个体面的商人都被他这种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那汉子咧开了一口白牙，用着浓重的关西口音道：“看什么？就算他苗七蒙肋生双翅，今天还能飞了？这叫做‘阎王叫人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姓苗的没有埋怨的，只怪他的生辰八字排错了，活该有此一难！”
　　这番狂话，语惊四座。
　　全茶座的客人，都禁不住伸长了脖子，看看这位豪客是个什么模样？
　　姓宋的老头大是不乐，却也不便口头顶撞，一时懒得答理，却把眼光瞟向法场！
　　只听得锣声当当，众声喧哗，官道上来了两行官兵，雪亮的刀片，映着正午的骄阳，一片光华闪烁，少说也有一百八十人。
　　这队子快刀手来到了法场，两列站好，抱刀环视，威风凛凛。
　　“午”时牌到。
　　法场上卷起了一片风沙，沙粒打在人身上，人群里起了一片骚动，紧接着，锣声当当，监斩官苏大爷的骑驾来了，身后是有关职司文案以及两般衙役。
　　苏大老爷官印泽民，大概取意人民之意，今天这个监斩的职司落在了他的身上，可由不住他有些心惊肉跳，犯人是有名的武林人物，一身好功夫，现在虽然问了斩，可是那颗人头未落地之前，苏大爷的一颗心，始终是安不下来。
　　他老担心会出什么差错，万一有个什么差错，自己这顶七品乌纱帽，可就别想要了。
　　犯人苗七蒙早已带在了附近的驿站，负责看守的人是“大名府”的新班头——“豹眼”许山，许山有鉴于犯人苗七蒙的那身功夫，自然不能丝毫大意，除了他自己以外，他另外召集了大名府下的各县，一共出动了六十多名捕快。
　　这些个吃拿公帑的官差，固然多的是饭桶，可是也不尽然。
　　譬如说其中的“快手刀”张虎臣，“连手箭”徐忠，“链子枪”许世英……这几个人，也并非无能之辈，手底下都很有两下子。
　　“豹眼”许山招集了这些人，专心一意的看守的差事，可不能丝毫马虎。
　　苏大爷坐定了后，看看时辰快到了，一拍惊堂木，道：“带犯人！”
　　穿着红号衣的差役，双手捧过了大老爷下领的令签，运腿如飞的跑了下去。
　　负责当差的快刀手，立时紧张的站定了岗位。这当口，可就听到了当当噪耳的一片锣声，人群里立时传出了一阵哄动！
　　“来啦……来啦……”
　　大家伙的眼晴可就迫不及待的向着驿道上眺望过去——
　　刘大麻子一人当头，只见他身着大红缎子的衣裳，胳膊弯儿里抱着擦磨得青光闪闪的一口大刀，血色的刀衣铛子随风飘展，和他脸上那张天麻大脸的凶光相映生威。
　　宋老头看到这里，嘻嘻一笑道：“刘大麻子，今儿个可算是露脸了！”
　　体面人道：“这家伙这一辈子也不知砍过多少人……你看看他那两只红眼。”
　　宋老头点头道：“不错，有一年这刘大麻子出红差，一下子砍了七名大盗，到了强盗头子马武，他贪图马武胳膊上那只汉玉镯子，苦苦哀求说是他传家的东西，要刘大麻子行行好，给他留在尸体上一并入土！”
　　体面人插口道：“哦——我听过这件事，听说刘大麻子硬给他扒下来了！”
　　“可不是！”宋老头说道：“那个土匪头子马武，临死前发狠说，要喷他一脸血——”
　　说到这里咳了一声，才又接道：“结果真应验，人头一落，就喷了刘大麻子一脸的血，就从那个时侯，他那一双眼可就红啦！”
　　他的兴致不浅，本想再聊下去，禁不住外人声鼎沸，原来犯人苗七蒙已经带到了。
　　那个叫苗七蒙的犯人，当真是条好汉子——
　　你看看，足有六尺开外的身材，尽管是蓬头散发，满脸于思，却是遮不住他英杰豪迈的那副模样儿。
　　犯人穿着一身黑布长衣——是新制的，背后的长发，结了一股大辫子，甩在右肩头上，长眉朗目，看年岁也就是在二十好几，生得猿臂蜂腰，异常魁梧！
　　大家伙的心目中的他不知是一副何等样凶狞的面目，等到看见了他之后，都不禁打心眼儿里生出一些同情，况乎此人的传说种种，到底不失为侠义英雄的本色。
　　因此，有很多人已在场外叫吼起来。
　　有人叫：“姓苗的，二十年后还是一条汉子！”
　　有人叫：“刘大麻子你不给个痛快，你他娘是兔子养的！”
　　人声喧哗，叫闹喝骂声混成了一团！
　　这阵子抱不平不打紧，却把那位紧偎在犯人身旁的大班头“豹眼”许山给吓坏了。
　　许大班头一手带着苗七蒙脖颈上的锁链子，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兵刃“摺铁刀”，刀刃子就架在犯人的脖子上，只要随时有一点风吹草动，他的刀往里面一推，可就免了刘大麻子费事了。
　　再看看犯人苗七蒙那一身刑具，你就会觉得许大班头这一手是多余了。
　　原来一般犯人充其量是戴一副手镣脚铐罢了，可是今天的这位犯人却是不然，两手戴着一副少说也有十斤重的精钢铁锁，再看看他的足下那副铐子，更是沉重得吓人。
　　这还不说，在他足后还系着一枚大铁球，看来也有五七十斤重，可能他们料想到犯人有高来高去的轻功能耐，是以特别在他足后加上这么个玩艺儿。
　　尽管是这么一大堆的刑具，那个叫苗七蒙的犯人，看来并不沮丧，虽然眉目之间略呈沉郁，却不失大丈夫本色。
　　在他身侧除了那个叫“豹眼”许山的人以外，另外还有四名俐落的捕快，前道的“快手刀”张虎臣、“链子枪”许世英以及“连手箭”徐忠，俱在其中。
　　这么多公门的干役，押护着一个差事，犹感到战战兢兢，但听得锁链声唏哩哗啦一阵乱响，已来到了法场。
　　四周看热闹的人，到了此刻，却反都没有声音了。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紧紧的偎着法场外，里三层，外三层，看上去黑压压的一大片，真有上万的人。
　　宋老头他们这一桌，真可说是得天独厚，就地势上来说，除了监斩官的那个座头以外，就该数他们这个座头看得最清楚了！
　　全场内外，鸦雀无声。
　　大家的眼睛只瞪着一个人——苗七蒙！
　　在距离着监斩官苏大老爷的座前还有两丈远近，犯人站定了身子。
　　秋风萧萧，人心肃杀。
　　大家都紧张得很，一颗心仿佛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都想听听苏大老爷和这个身负奇技的大盗之间，他们要说些什么？只是能够听见的人却太少了。
　　宋老头他们这一桌，就是这少数其中之一。
　　苏大老爷的惊堂木“卜！”的一拍，“跪下！”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豹眼”许山手上的链子用力一带，犯人苗七蒙可就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的。
　　“豹眼”许山可不能对这个特殊的死犯过于无礼，只见他身子向前附进了些，几乎扒在了苗七蒙的肩上，他小声道：“苗兄弟，这是王法，多包涵着点——”
　　苗七蒙抬头用一双无限惆怅的眼睛，又像是几分嘲弄自怜的表情苦笑了一下。
　　那意思好像是在说：“这还用你关照吗？”
　　许山会意的点点头，退出了三尺以外——他和张虎臣、徐忠、许世英等三个人，采四角包围着苗七蒙，小心的看守着差事！
　　除了他们四个以外，法场四周多的是“快刀手”“长枪手”以及一府三衙的干练捕役，刀出鞘，弓上弦，犯人苗七蒙，真要心怀不轨，意图逃脱，却只怕插翅难飞。
　　苏大老爷开腔说话了。
　　是一口道地的天津卫官话：“苗七蒙！你的案子已经定啦，本县奉令今日午时将你问斩，这是朝廷的王法，你可知道？”
　　这几句话声音很高，场内外的人有一半多听见了。
　　犯人苗七蒙抬头平视，朗声道：“犯民知道了。”
　　苏大老爷手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啐了一口痰，频频点头道：“苗七蒙，本县私心很喜欢你是条汉子，你放心去吧……你的后事本县一定从优落葬！”
　　苗七蒙面色一片黯然！
　　苏大老爷叹了一声：“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老娘！”
　　“兄弟姐妹几人？”
　　“并无一人！”顿了一下，道：“详情请大老爷查案即知！”
　　“哦……是！是！是！”大老爷有点健忘，“你老娘今年多大啦？”
　　“六十二三！”
　　“还不算太大！”苏大老爷说：“我预备赏她一百两银子，一个老人家作点小生意，也够她养老了！”
　　“谢谢大老爷！”苗七蒙说：“贱舍有良田百亩，犯民的老娘尚能为生！”
　　“啊——？唉……你原是……”
　　苏大老爷不太会说话，又怕言多有失，顾视了一下左右，眼睛注视向一旁的师爷。
　　师爷点点头，暗示时辰差不多到了。
　　苏大老爷清了一下嗓子，道：“时候差不多了，你有什么要求？本县一定尽力为你办到！”
　　“犯民有一要求！”
　　“啊——？”
　　四周围凡是能听见的，都不禁拉长耳朵，空气尤其是来得肃杀！
　　“犯民八岁投师，学成绝技！一十九岁出道江湖，七年来本义待人，未曾作恶犯科，更不曾滥杀一人！”
　　“咳……咳……”苏大老爷一连串的叹着气，拍了两下惊堂木：“到介个时侯，还提介（这）干嘛？本县是问你有什么身后的要求没有？”
　　犯民苗七蒙冷冷一笑，说道：“犯民恳求大老爷法外施仁，能够饶恕犯民一条活命！”
　　苏大老爷嘿嘿一笑，“叭！叭！”一连串的拍着惊堂木，大声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扭头过来，向着司笔的文案道：“验明正身，绑下去！”
　　两名差人把事先填写好的一纸公文由文案座前接过来，跑到了大班头“豹眼”许山面前，许山接过来，走到犯人苗七蒙跟前，呲牙一笑道：“得！兄弟你帮个忙，划个押，老哥哥感激你一辈子！”
　　苗七蒙长长叹一声，抬起带着铁镣子的双手，握着笔，签了押，差人捧下去。
　　这当口，但听得大砲三响，场内外人人心惊胆战。
　　“连手箭”徐忠，“快手刀”张虎臣，由两侧快速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了苗七蒙的胳膊。
　　哥儿两个都知道这位主儿的厉害，各自陪上一张笑脸，不敢口头开罪。
　　徐忠道：“苗爷！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