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口棺材谁来睡？

 

2021-04-27 14:04:56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囚室之夜极为漫长。
　　女人们在一起，这夜又分外难熬。
　　如果几个女人刚刚凑在一起，那就会说呀唠啊叽叽喳喳闹上一夜。但她们并不是头一回凑在一起，她们已经熟了，熟极了，熟得甚至知道她的另一半世界，她与另一个男人的世界，这时，她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何况，她们把劲头都用来对付那个阴风婆婆了。
　　她们是女人，是一群没了男人的女人。
　　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就成为了女人。但如果一眨眼失去了男人，女人就会懒散，失意，甚至堕落。
　　她们没有男人，没有一个男人心中有她们，她们也没有一个心中的男人。
　　她们与阴风婆婆苦苦斗嘴，说不定她们在嘴里说来争去的那一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心里很明白。
　　夜过去了，一夜难熬。
　　从山洞外面传来了响声，有人把门打开，从外面抬进来一件很大的东西。
　　四个人抬着，慢慢关照着走入山洞。看来这东西极重，很沉，抬它的人都累得呼哧呼哧喘。四个人把这一口棺材抬进来，放在这囚室门口，然后一声也不吭，转身走了出去。
　　五个女人都看着这口棺材，心中凛然，生出惧意。
　　阴风婆婆真的为她们抬来了一口棺材，这一口棺材抬进来，要她们谁来睡？
　　她们这才想到，躺在这么一口黑乎乎的棺材里面，并不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儿。
　　阴风婆婆悄悄地进来了，她象一个幽灵，站在棺材旁边。
　　她的声音很轻，象鬼在耳语：“你们是不是想尝一尝躺在棺材里什么滋味？”
　　她的声音很冷，象从幽冥世界里飘上来的一场梦境一般。
　　红菱突然尖厉一吼：“不，不！我不睡棺材，我不睡棺材，你睡这棺材好了，你自己去睡好了！”
　　其余的四个女人都默不作声。
　　她们不明白阴风婆婆弄这一口棺材来做什么，是要她们其中的一个人去试一试睡棺材的味道，还是要她们一个个躺进去睡？
　　她们一想到躺在这说不定已经躺过死人的棺材里，心里就滑腻腻、脏兮兮地恶心，恨不能马上呕吐起来。别说是躺下去，就只要想一想那里躺过一个死人，那死人动也不动，慢慢变成一具骷髅，就让人受不了。
　　颦儿声音发颤：“阴风婆婆，你是不是要我们都……都躺在这口棺材里？”
　　阴风婆婆冷笑道：“好，还是你聪明，既然你们都喜欢他，都觉得要跟他在一起还不错，为什么你们不试一试躺在这棺材里的滋味？要知道，他这几年……可是躺在棺材里睡觉的……”
　　阴风婆婆说到最后，也哆嗦了一下，才勉强把这一句话讲完。她是不是想到了医鬼浩明独一个人，凄风苦雨的时候，一个人默默躺在荒郊野外的坟地里，躺在一具棺材之中，风雨雷电之时，他那凄苦与孤独，比什么都可怕？
　　嫣红猛然起身，抓住那栏杆，吼道：“不，不！我不睡那棺材，我不睡那棺材！除非你杀了我……”
　　她吼声尖厉，恐惧使她声音变调，几乎没了女人的声气。吼完这话，她就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嫣红是不是怕自己躺在那棺材中，会被活活吓疯？
　　阴风婆婆在笑，她的声音很怪，也很满足：“好，好！再让你们这些狐媚子勾引他，再让你们勾引他？！”
　　红菱道：“我们没勾引他！我们没勾引他！”
　　嫣红急忙道：“你为什么不相信，那一天晚上，我们去找他，但他没有……”
　　“胡说！别把他说成圣人！？你们五个女人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我……我看见了……”
　　叭——，阴风婆婆一掌打在棺材盖上，嘭地一声炸响。
　　她看见了，她确实看见了，她看见了五个女人象蛇，象藤一样牵绕在他身边。
　　她看见了这一幕。
　　自然会有另一番旖旎景象，只不过那是她看见以前或以后的事儿了。五个女人既然可以依偎在他的身前背后，他们还会做什么？这是五个丰若有肌，柔若无骨的女人哪。别说是医鬼浩明，就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在那时刻，又能做什么？
　　她恨死了这五个女人，更恨死了那个医鬼浩明。
　　阴风婆婆冷冷一笑道：“我看见的，又用不到你们多讲。”
　　五个女人都噤声了，她们明白，要让这个顽固的、痴心的阴风婆婆相信她们的话那是痴心妄想。
　　阴风婆婆道：“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让你们五个一个一个地来这棺材里躺着，我先点住你们的穴道，让你动也动不得。然后我再把这洞里的灯好好弄一弄，让它象鬼火磷一样的，那样就更象坟墓了，对不对？然后我要把其余四个人的哑穴点过，让你躺在这棺材里喊也没人应，唤也没人答。那时你怕不怕？夜里说不定就真会来那么一两个小鬼，青面獠牙的小鬼，冲你们呲牙一乐……”
　　红菱尖叫起来。
　　五个女人中，有三个人颤抖起来了，她们怕，确定是极怕这鬼气森森的棺材。
　　宁馨儿突然笑了：“阴风婆婆，不知你这棺材里睡没睡过死人？”
　　阴风婆婆正讲得快活，就不由一愣，问道：“当然睡过，你想干什么？”
　　宁馨儿道：“睡过死人的好。我听医鬼浩明说过，他常常睡在死人棺材里。他睡的那地方不知道干燥不干燥，他是不是把死人骨头往旁边一仍，倒头便睡？我一想他那睡法挺好，我也想试一试。”
　　宁馨儿讲话，脸上还有笑意，那副神态，象是在讲一张逍遥床，十分向往。
　　阴风婆婆愣了，她没想到宁馨儿会这么说，没想到宁馨儿会这么想。
　　阴风婆婆本想用这一口棺材来吓吓这五个女人，要看她们那吓得要死的样儿，也让她好出一口恶气。谁知道偏偏有这么一个宁馨儿不听邪，竟当面说她可以睡这棺材。这让阴风婆婆又气又妒。她气的是，宁馨儿如果能睡这棺材之中，岂不是她好好做成的恶事反而被宁馨儿搅了？她想看这五个女人面色苍白，想看这五个女人怕得要死，偏偏有一个人不怕，也不面色苍白，这时你又有什么办法？她妒的是，宁馨儿肯睡棺材，这不啻在她耳边炸响一个惊雷。她为什么肯睡棺材？她为什么还要问一问睡没睡过死人？她是不是从心底里爱上了医鬼浩明，不然怎么一个好好的俊俏的女人，却偏偏要睡那一口棺材？阴风婆婆心也卟卟跳，宁馨儿肯为医鬼浩明睡棺材，她是不是比阴风婆婆更喜欢浩明？她是不是肯为了浩明做一切事儿？她肯这么做，岂不是比她阴风婆婆更爱浩明了？阴风婆婆从来就不认为世上会有一个人比她更爱浩明。
　　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心灰意冷，顿时如置身于万丈冰渊之中，口中喃喃道：“好，好，你愿意睡棺材里？好，好……”
　　她再也无争意之心，她觉得活在着世上没什么意思了，她心如死灰。
　　宁馨儿见她那呆呆木木的样子，知道这一次确实打中了她的心事，就心中暗惊，既喜又怕，喜的是能抓住阴风婆婆的心事，就不愁事无可为；怕的是一旦这阴风婆婆叫真，会真让她躺在棺材里。她怕躺在棺材里，她怕躺在那具躺过死人的棺材里，她这一生最喜清洁，如果躺在棺材里，她宁肯死。
　　但她明白她不能说她不愿意躺在棺材里，如果她那样说，这个刁蛮的阴风婆婆会哈哈大笑，封住她的穴道，把她丢在棺材里。
　　阴风婆婆心里明白，这个宁馨儿比她更喜欢那个医鬼浩明。这么说他又有一个新人了？这么说他不久就可以走出那坟墓，不再睡在棺材里了？他什么时候见到这个宁馨儿，他就会什么时候走出坟墓。她喜欢浩明，比阴风婆婆更喜欢他……
　　阴风婆婆忽然想：既然他已移情别恋，她又何必对他那么痴情？她可以杀死这五个女人，世上并不是总有女人肯为她睡棺材里的。
　　她马上劈开锁，冲进囚室，把宁馨儿一拎，象拎鸡一样把她拎到棺材边。
　　她的声音又悲哀又疯狂：“你喜欢她么？我让你喜欢，我把她杀了，把她的尸体送给你，你天天夜里搂着，好不好？”
　　她左手一举，想一掌劈死宁馨儿。
　　宁馨儿心知要糟，囚室内四个女人也一齐惊叫起来。
　　阴风婆婆手掌一落，她马上就会死去。
　　宁馨儿不想死。
　　她只好道出真情。
　　她拼命喊：“我不要睡棺材，我怕，我决不睡在棺材里！”
　　阴风婆婆的手停住了，她听到了宁馨儿的喊声。她愣怔了一会儿，问：“你真的不愿意睡棺材？”
　　“不愿意。”
　　“你喜欢不喜欢医鬼浩明？”
　　“喜欢，我们五个女人都喜欢他……”
　　阴风婆婆的手一紧。
　　宁馨儿忙又说道：“可他不喜欢我们。他那一夜让我们都坐在他的被子里，他给我们说他的故事。他说他爱一个女人……”
　　宁馨儿边说边看阴风婆婆，阴风婆婆的脸上没表情，不知她是喜是怒，宁馨儿只好小心翼翼说下去。她不敢说爱一个姑娘，虽然当时医鬼浩明是说一个姑娘的。但宁馨儿心中忖量，也许医鬼浩明爱的并不是这个鸡皮鹤颜的疯老婆子，她要是说错了，老婆子一掌拍下，她的命就没了，实在开不得玩笑。
　　“他说他爱一个女人，他这辈子不会再爱别的女人……”
　　阴风婆婆心一震，松开了手宁馨儿坐在了地上。
　　阴风婆婆心中一喜，真的，这个医鬼，这个鬼……鬼……东西，他就是这么说的么？看来象是不假。如果不是那样，他也决不会把这五个天仙一样的女人打发走，这五个女人要跟他，五个女人是他同河洛大豪钟子楚打赌赢来的，他不放她们去，她们就会服侍他一辈子。有了这五个女人，他何必再去住那棺材？看来他不为这五个女人的美色所动，他仍然一心想着她。
　　阴风婆婆顿时满面泪水，她喃喃自语：“你，你，你……这是何苦？”
　　宁馨儿喘了一口气。
　　女人永远也不明白女人。如果她们明白这个阴风婆婆的心思，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们与浩明的那一夜畅谈，阴风婆婆心中的愁郁怕不马上就解开？她们不愿，因为她们以为这一个鹤颜鸡皮的老妪去爱那威风凛凛的医鬼浩明，浩明也太亏了些，何况她们又心中暗生醋意，她们那一夜的自荐枕席被浩明推辞了。不管推却的方式多婉转，不管你的话语多暖人，你拒绝了女人，女人心里不会没介蒂。
　　她们吃阴风婆婆的醋。就凭你这一副模样，也想让浩明喜欢你？
　　就这样，阴风婆婆让她们受了不少苦，同时也自寻了许多苦恼。
　　五个女人见到了阴风婆婆在笑。
　　她笑得很快活。
　　她们突然明白了，这个女人一定是戴了面罩的，否则她一笑，脸上绝不会这样木然没有什么表情。
　　“你说，他那晚上根本不想同你们缠绵？”
　　宁馨儿点点头。
　　阴风婆婆叹道：“浩明，浩明，好一个浩明……”
　　她话语颤抖，显见内心中是激动万分。
　　五个女人明白了。她们明白，浩明喜欢的那个人就是阴风婆婆。
　　宁馨儿突然一笑：“阴风婆婆，为什么不让我们看到你的真面目？”
　　阴风婆婆冷冷道：“什么真面目，我就长得这个样子……”
　　她言语之中没了嫉妒，却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踞傲。女人不甘寂寞，女人决不会不让别人赞叹她的容貌，尤其是在她认可的漂亮女人面前，她一定不会默默示弱的。宁馨儿、莲花、颦儿是女人，而且都是经过风浪的女人，她们当然明白这个。
　　她们在等，只是默默瞅着阴风婆婆，在等。她们明白，这个阴风婆婆一定是一个年轻女人，说不定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阴风婆婆轻轻揭下面皮。
　　五个女人都有所准备，但她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赞叹了一声，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美人，是她们五个女人谁也替代不了的美人。和这个美人相比，宁馨儿太艳丽了些，莲花太清秀了一点儿，颦儿太胖了一些，红菱，嫣红就更没有这女人的气度。
　　这是一个极成熟的女人，一个成熟得让人不敢接近的威严的女人。
　　她的脸色苍白，她肌肤上象是没有一丝儿血色，她乌发蓬松，一举一动都仪态万方。哪里还有那个蛮横无理的阴风婆婆，分明是一个富贵雍容的美人。
　　宁馨儿颤声道：“我明白他为什么那夜……”
　　女人一笑，是傲睨一切的笑。
　　“我叫媚娘。”
　　她轻轻说道，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很好听，象清清溪泉，很脆也很响，极是动听。
　　媚娘，好一个名字。
　　五个女人不讲话了，面对这么一个美人，她们无话可说。
　　外面是白日，白日的山洞有些稀微日光。
　　媚娘启唇轻笑：“其实，我也想……他不会……”
　　五个女人先是恨她，如今呢？是嫉，是羡，是爱，是仇？
　　谁也说不清。
　　媚娘笑道：“宁馨儿，你的话很有道理。我当初为什么没想到这个？我只要跟他去，他躺在棺材里可以睡觉，我为什么就不行？我把这一口棺材抬进来，是想同你们比一比，看谁能为他睡在这棺材里……”
　　她说出了她的心思。
　　女人心嫉，她想要同这五个女人比试的是，为了医鬼浩明，看谁可以睡在这棺材里。
　　当然没人敢同她比。
　　媚娘向宁馨儿笑道：“你很有勇气，为什么不也来试一试？”
　　宁馨儿摇摇头：“我怕……”
　　“怕？有什么可怕？只要你真心爱上一个人，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你害怕。”
　　媚娘稳稳坐下，她对五个人道：“我夜里总是咳嗽，只好白天睡。现在，我要睡了，你们千万别吵我。”
　　她真的缓缓躺下，人躺在棺材里。
　　山洞内无声，囚室间无声。
　　宁馨儿垂着头，轻轻走回她的囚室内。
　　她们明白，这个人是医鬼浩明的女人，生时是，死时亦是。
　　媚娘躺在棺材内，以手叩棺，轻轻一叹：“浩明，浩明，棺材内也不那么好，也不能让人断了尘念……”
　　言罢，媚娘竟心平气和，悠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