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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罂粟之秘
2023-06-04 17:55:00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要知“震天铁掌”张七,本来在江湖上名头颇响,是以西门鸥再也想不到,他此刻会落到这般惨况。
  柳鹤亭恍然回首道:“这‘震天铁掌’张七,可是也因往探‘浓林秘屋’而失踪的么?”
  西门鸥点头道:“正是!”
  柳鹤亭俯首沉吟半晌,突地掠到那赤发大汉“三十七号”身前,俯下腰去。“三十七号”眼帘张开一线——
  他的目光,也是灰黯、企求而焦渴的,他乞怜地望着柳鹤亭,乞怜地缓缓哀求着道:“求求你……只要——粒……”
  柳鹤亭虽然暗叹一声,但面色却仍泰然,沉声道:“关外五龙中‘入云龙’金四,可是死在你的手下?”
  赤发大汉目光一凛,但终于亦自颔首叹道:“不……错……”
  他语声是颤抖着的,柳鹤亭突地大喝一声:“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赤发大汉“三十七号”的目光间,亦是一阵惊慌与恐惧,但霎眼之后,他便以颤抖而渴求的语声,轻轻说道:“我……也是……‘关外五龙’之一……‘烈火龙’管二……便是小人。”
  柳鹤亭心头一跳,那“入云龙”金四临死前的言语,刹那间又在他耳边响起:“想不到……他们竟是……我的……”原来这可怜的人临死前想说的话,本是:“想不到杀我的人竟是我的兄弟!”只是他话未说完,便已死去。
  柳鹤亭剑眉轩处,却又不禁暗叹一声,此人为了这小盒中的“毒药”,竟不惜杀死自己的兄弟,他心里不知是该愤慨,抑或是该悲哀,于是他再也不愿见到这赤发大汉可耻乞怜的目光。
  转过身,西门鸥见到他沮丧的眼神,苍白的面容,想到仅在数十日前见到这少年时那种轩昂英挺的神态,心中不禁又是怜悯,又是叹息。他实在不愿见到如此英俊有为的少年被此事毁去!
  他轻轻一拍柳鹤亭肩头,叹道:“此事至今,似已将近水落石出,但我……唉!实在不愿让此事的真相伤害到你……”
  柳鹤亭黯然一笑,轻轻道:“可是事情的真相却是谁也无法掩藏的。”
  西门鸥心头一阵伤痛,沉声道:“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寻到你的么?”
  柳鹤亭缓缓摇了摇头。西门鸥道:“我寻出这种‘毒药’来历后,便想找你与我那恋剑成痴的女儿,一路来到江南。就在那长江岸边,看到一艘‘长江铁鱼帮’夜泊在那里的江船,船上似乎仍有灯火,我与‘铁鱼帮’有旧,便想到船上打听打听你们的下落。”
  他语声微顿,眼神中突地闪过一丝淡淡的惊恐,接口又道:“哪知我到了船上一看,舱板上竟是满地鲜血,还倒卧着一具尸身,夜风凛凛,这景象本已足以令人心悸,我方待转身离去,却突地有一阵尖锐而凄厉的笑声,白微微闪着昏黄灯光的船舱中传出,接着便有一个听来几乎不似自人类口中发出的声音惨笑着道:‘一双眼睛……一双耳朵……还给我……还有利息。’我那时虽然不愿多惹闲事,但深夜之中,突地听到这种声音,却又令我无法袖手不理!”
  柳鹤亭抬起头来,他此刻虽有满怀心事,但也不禁为西门鸥此番的言语吸引,只听西门鸥长叹又道:“我一步掠了过去,推开舱门一看,舱中的景象,的确令我永生难忘……”
  西门鸥目光一合,透了口长气,方自接道:“在那灯光昏黯的船舱里,竟有一个双目已盲,双耳被割,满面浴血的汉子踞在地上,手里横持着一柄雪亮的屠牛尖刀,在一刀一刀地割着面前一具尸身上的血肉。每割一刀,他便凄厉地惨笑一声,到后来,他竟将割下来的肉血淋淋地放到口中大嚼起来……”
  柳鹤亭心头一震,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忍不住噤声道:“那死者生前不知与他有何血海深仇,竟使他……”
  西门鸥长叹一声。截口说道:“此人若是死的,此事还未见得多么残忍……”
  柳鹤亭心头一震,道:“难道……难道……”他实在不相信世上竟有这般残酷之人,这般残酷之事,是以语声颤抖,竟问不下去,
  西门鸥一手捋须,又自叹道:“我见那人,身受切肤剐肉之痛,非但毫不动弹,甚至连呻吟都未发出一声,自然以为他已死了,但仔细一看,那盲汉子每割一刀下去,他身上肌肉便随之颤抖一下……唉!不瞒你说,那时我才发现他是被人以极厉害的手法点了身上的穴道,僵化了他身上的经脉,是以他连呻吟都无法呻吟出来!”
  柳鹤亭心头一凛,诧声脱口道:“当今武林之中,能以点穴手法僵化人之经脉的人已不甚多,有此武功的人,是谁会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更令我想象不出。”
  西门鸥微微颔首道:“那时我心里亦是这般想法,见了这般情况,心中又觉得十分不忍,只觉得这两人不管谁是谁非,但无论是谁,以这种残酷的手段来对付别人都令我无法忍受,于是我一步掠上前去,劈手夺了那人掌中的尖刀,哪知那人大惊之下,竟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他微喟一声,接着道:“我费了许多气力,才使他苏醒过来,神志安定后,他方自将此事的始末说出。原来此事的起因,全是为了一个身穿轻红罗衫的绝色女子,她要寻船渡江,又要在一夜之间赶到虎丘,‘铁鱼帮’中的人稍拂其意,她便将船上的人全都杀死!”
  他简略地述出这件事实,却已使得柳鹤亭心头一震,变色道:“穿轻罗红衫的绝色女子……纯纯难道真的赶到这里来了么?但是……她是晕迷着的呀!”
  西门鸥暗叹一声,知道这少年直到此刻,心里犹自存着一分侥幸,希望此事与他旧日的同伴、今日的爱侣无关,因为直到此刻,他犹未能忘情于她。人们以真挚的情感对人,换来的却是虚伪的欺骗,这的确是件令人同情、令人悲哀的事。
  西门鸥不禁长叹一声,接道:“哪知就在我盘问这两人真相时,因为不忍再见这种惨况而避到舱外的叶儿与枫儿,突地发出了一声惊唤,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惊之下,立刻赶了过去,夜色之中,只见一个满身白衣,神态潇洒,但面上却戴着一具被星月映得闪闪生光的青铜假面的颀长汉子,竟不知在何时掠上了这艘江船,此刻动也不动地立在舷上,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我……”
  柳鹤亭惊唤一声,脱口道:“雪衣人!他怎地也来到了江南?”
  西门鸥颔首道:“我只见他两道眼神中,像是藏着两柄利剑,直似要看到别人的心里,再见他这种装束打扮,便已知道此人必定就是近日江湖盛传剑术第一的神秘剑客‘雪衣人’了,才待问他此来何为,哪知他却已冷冷地对我说道:‘阁下就是江南虎丘西门世家中的西门前辈么?’”
  柳鹤亭剑眉微皱,心中大奇,他深知“雪衣人”孤高偏傲的生性,此刻听他竟然称人为“阁下”、“前辈”,这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忍不住轻轻道:“这倒怪了!”
  西门鸥接口道:“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心里也是吃惊,不知道他怎会知道我的姓名来历,哪知他根本不等我答复便又接口道:‘阁下但请放心,令嫒安然无恙!’他语气冰冷,语句简单,然而这简短的言语,却已足够使我更是吃惊,连忙问他怎会知道小女的下落?”
  柳鹤亭双眉深皱,心中亦是大惑不解,只听西门鸥接道:“他微微迟疑半晌,方自说道:‘令嫒已从我学剑,惟恐练剑分心,是以不愿来见阁下。’我一听这孩子为了练剑,竟连父亲都不愿再见,心里实在气得说不出话来,等到我心神平复,再想多问他两句时,他却已一拂袍袖,转身走了!”
  柳鹤亭暗叹一声,忖道:“此人行事,还是这般令人难测——”又忖道:“他之所以肯称人为‘前辈’,想必是为了那少女的缘故。”一念至此,他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微笑,但微笑过后,他又不禁感到一阵惆怅的悲哀,因为他忍不住又想起陶纯纯了。
  西门鸥歇了口气,接口说道:“我一见他要走了,忍不住大喝一声:‘朋友留步!’便纵身追了过去,他头也不回,突地反手击出一物,夜色中只见一条白线,向我胸前‘将台’大穴之处击来,力道似乎十分强劲,我脚步只得微微一顿,伸手接过了它,哪知他却已在我身形微微一顿之间,凌空掠过十数丈开外了……”
  他微喟一声,似乎在暗叹这白衣人身法的高强,又似乎在埋怨自己轻功的低劣,方自接着道:“我眼看那白色人影投入远处黝黯的林木中,知道追也追不上了,立在船舷,不觉甚是难受。无意间将掌中的暗器看了一眼,心头不觉又是一惊,方才他在夜色中头也不回,击出暗器,认穴竟如此之准,我心里已是十分惊佩,如今一看,这‘暗器’竟是一张团在一起的白纸……”
  柳鹤亭微微颔首,截口叹道:“论起武功,这雪衣人的确称得上是人中之龙,若论行事,此人亦有如天际神龙,见其首而不见其尾。”
  惺惺相惜,自古皆然。
  西门鸥颔首叹道:“我自然立刻将这团白纸展开一看,上面竟赫然是小女的字迹,她这封信虽是写给我的,信里的内容却大都与你有关,只是,你见了这封信后,心里千万不可太过难受!”
  柳鹤亭心头一跳,急急问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西门鸥微一沉吟,伸手入怀,取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白纸。他深深凝住了一眼,面上神色一阵黯然,长叹道:“这孩子……这就是她留下来的唯一纪念了。”
  柳鹤亭双手接过,轻轻展开,只见这条白纸极长,上面的字迹却写得极密,写的是:
  爹爹,女儿走了,女儿不孝,若不能学得无敌的剑法,实在无颜再来见爹爹的面,但女儿自信一定会练成剑法,那时女儿就可以为爹爹出气,也可以为西门世家及大伯父复仇……
  柳鹤亭呆了一呆,暗暗忖道:“西门山庄的事,她怎会知道的?”接着往下看去:
  大伯父一家,此刻只怕已都遭了“乌衣神魔”们的毒手,柳鹤亭已赶去了,还有他的新婚夫人也赶去了,但他们两人却不是为了一个目的,他那新婚夫人的来历,似乎十分神秘,行事却十分毒辣,不像是个正派的女子,但武功却极高,而且还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几种武林中早已绝传的功夫,这些功夫就连她师父“无恨大师”也是不会的,有人猜测,她武功竟像是从那本“天武神经”上学来的,但是练了“天武神经”的人,每隔一段时日,就会突然晕厥一阵,是以她便定要找个武功高强的人,随时随地保护着她……
  柳鹤亭心头一凛,合起眼睛,默然思忖了半晌,只觉心底泛起了一阵颤抖。
  他想起在他的新婚次日,陶纯纯在花园中突然晕厥的情况,既没有一个人看得出她的病因,也没有一个人能治得好她的病,不禁更是心寒!
  “难道她真的是因练过‘天武神经’而会突发此病?……难道她竟是为了这原因才嫁给我……”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竭力使自己不要倒下去,接着看下去:
  又因为她行为有些不正,所以她选择那保护自己的人,必定还要是个出身名门,生性正直的少年,一来保护她,再来还可掩饰她的恶行,譬如说,武林中人,自然不会想到“伴柳先生”的媳妇,柳鹤亭的妻子会是个坏人,她即使做了坏事,别人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这封信字迹写得极小极密,然而这些字迹此刻在柳鹤亭眼里,却有泰山那么沉重,一个接着一个,沉重地投落在他的心房上。
  但下面的字迹却更令他痛苦,伤心:
  她自然不愿意失去他,因为再找一个这样的人十分困难,是以她闪电般和他结了婚,但是她心里还有一块心病,爹爹,你想不到的,她的心病就是我西门堂哥“西门笑鸥”……
  柳鹤亭耳旁嗡然一响,身躯摇了两摇,接着又看:
  爹爹,你记得吗?好几年前,西门笑鸥突然失踪了,又突然结了婚,他行事神秘得很,江湖中几乎没有人见过他新婚夫人的面貌,只听说是位绝美的妇人,但西门笑鸥与她婚后不久,又失踪了,从此便没有人再见过他……
  柳鹤亭心头一颤,不自觉地探手一触怀中的黑色玉瓶。目光却仍未移开,接着往下又看:
  这件事看来便是与柳鹤亭今日所遇同出一辙。因为我那大堂兄与她相处日久,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是以才会惨遭横祸,而今日“乌衣神魔”围剿“飞鹤山庄”,亦与此事大有关系,因为当今江湖中,只有大伯一人知道她与堂兄之间的事,只有大伯一人知道此刻柳鹤亭的新妇,便是昔日我堂兄的爱妻,想必她已知道柳鹤亭决心要到“飞鹤山庄”一行,是以心中起了杀机,便暗中布署她的手下,要将在武林中已有百年基业的西门世家毁于一旦……
  看到这里,柳鹤亭只觉心头一片冰凉,手掌也不禁颤抖起来,震得他掌中的纸片,不住簌簌发响。
  他咬紧牙关,接着下看:
  此中秘密,普天之下,并无一人知道,但天网恢恢,毕竟是疏而不漏,她虽然聪明绝顶,却忘了当今之世,还有一个绝顶奇人,决心要探测她的秘密,公布于世,因为这位奇人昔日曾与她师父“无恨大师”有着刻骨的深仇,这位奇人的名字,爹爹你想必也一定知道,他便是数十年来,始终称霸南方的武林宗主“南荒大君”项天尊。
  柳鹤亭悲哀地叹息一声。
  心中疑团,大都恍然,暗暗忖道:“我怎会想不出来?当今世上,除了‘南荒大君’项天尊之外,还有谁有那般惊人的武功,能够在我不知不觉中掷入那张使我生命完全改观的秘柬?还有谁有那般神奇的力量,能探测这许多使我生命完全改观的秘密?还有谁能设下那种巧妙的布署,使我一日之间赶到这里……”
  一念至此,他心中突又一动:“纯纯之所以会赶到江南来,只怕亦是因为我大意之间,将那秘柬留在房里,她醒来后便看到了。”
  西门鸥一直浓眉深皱,凝注着柳鹤亭。此刻,见他忽然俯首出起神来,便干咳一声,道:“柳老弟,你可看完了么?”
  柳鹤亭惨然一笑,接着看下去:
  这些事都是此刻与我在一起的人告诉我的,他就是近日武林盛传的大剑客“雪衣人”,当今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会对此事知道得如此详细,因为他便是那“南荒大君”与大君座下“神剑宰相”戚五溪的武功传人……
  柳鹤亭心头又自一动!
  “戚五溪……难道此人便是那戚氏兄弟四人的五弟么?……难怪他们仿佛曾经说过,‘我们的五弟已经做了官了。’原来他做的却是‘南荒大君’殿前的‘神剑宰相’!”
  想到那戚氏兄弟四人的言行,他不禁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甚至连他心中的笑意都是苍凉而悲哀的。纸笺已将尽,最后一段是——
  爹爹,从今以后,我便要随着“雪衣人”去探究天下武功的奥秘,因为他和我一样是个恋剑成痴的人,但愿我武功有成,那时我便可再见爹爹,为爹爹扬眉吐气,莺儿永远会想着爹爹的。
  柳鹤亭看完了,无言地将纸笺交还西门鸥,在这刹那之间,他心境仿佛苍老了十年。
  抬目一望,只见西门鸥已是老泪盈眶,惨笑道:“柳老弟,不瞒你说,她若能武功大成,我心里自然高兴,但是——唉,此刻我宁愿她永远伴在我身边,做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女子。”两人目光相对,心中俱是沉重不堪!
  西门鸥接过纸笺,突又交回柳鹤亭手上,道:“后面还有一段,这一段是专门写给你的。”
  柳鹤亭接过一看,后面写的竟是:
  柳先生,没有你,我再也不会找到他,你对我很好,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的消息,你心里若是还有一些不能解释的事,最好赶快到沂山中的“浓林秘屋”中去,你就会知道所有的事,还会看到你愿意见到的人,祝你好。
  下面的具名,是简简单单的“西门莺”三个字。
  柳鹤亭呆呆地愕了半晌,抬头仰视屋顶一片灰白,他不禁黯然地喃喃自语:“浓林秘屋……浓林秘屋……”

×      ×      ×

  “飞鹤山庄”夜半遭人突袭的消息,已由长江以南,传到大河西岸。西门世家与“乌衣神魔”力拼的结果,是“乌衣神魔”未败,却也未胜。因为虽然西门世家疏于防范,人手又较寡,但在危急关头中,却有一群奇异的剑士突地出现,而也就在那同一刹那之间,“飞鹤山庄”外突地响起了一阵奇异而尖锐的呼哨声,“乌衣神魔”听到这阵呼哨,竟全都走得干干净净。
  这消息竟与兼程赶来的柳鹤亭同时传到鲁东。
  秋风肃杀,夜色已临。
  沂山山麓边,一片浓密的丛林外,一匹健马,绝尘而来,方自驰到林外,马匹便已不支倒在地上!
  但马上的柳鹤亭,身形却未有丝毫停顿,只手一按马鞍,身形笔直掠起,霎眼间便没入林中。
  黄昏前后,夕阳将残,黝黯的浓林中,竟有一丝丝、一缕缕,若断若续的箫声,袅娜地飘荡在沙沙的叶落声里。
  这箫声在柳鹤亭听来竟是那般熟悉,听来就仿佛有一个美丽的少妇,寂寞地伫立在寂寞的秋窗下,望着满园的残花与落叶,思念着远方的征人,所吹奏的凄惋而哀怨的曲子——这也正是柳鹤亭在心情落寞时所喜爱的曲调。
  他身形微微一顿,便急急地向箫声传来的方向掠去。
  黝黑的铁墙,在这残秋的残阳里,仍是那么神秘,这箫声竟是发自这铁墙里,柳鹤亭伸手一挥头上汗珠,微微喘了口气,只听铁墙内突地又响起了几声铜鼓。轻轻地、准确地,敲在箫声的节奏上,使得本自凄婉的箫声,更平添了几分哀伤肃杀之意。
  他心中一动,双肩下垂,将自己体内的真气,迅速地调息一次,突地微一顿足,潇洒的身形,便有如一只冲天而起的白鹤,直飞了上去。
  上拔三丈,他手掌一按铁墙,身形再次拔起,双臂一张,巧妙地搭着铁墙冰冷的墙头——
  箫鼓之声,突地一齐顿住,随着一阵杂乱的叱咤声:“是谁!”数条人影,闪电般自那神秘的屋宇中掠出。
  柳鹤亭目光一扫,便已看清这几人的身形,不禁长叹一声,道:“是我——”
  他这一声长叹中既是悲哀又是兴奋,却又有些惊奇,等到他脚尖接触到地面,自屋中掠出的人,亦自欢呼一声:“原来是你!”
  柳鹤亭惊奇的是,戚氏兄弟四人竟会一齐都在这里。更令他惊奇的是,石阶上竟俏生生地伫立着一个翠巾翠衫、嫣然含笑,手里拿着一枝竹箫的绝色少女,也就是那“陶纯纯”口中的“石琪”。
  两人目光相对,各各愣了半晌,绝色少女突地轻轻一笑,道:“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这一声轻笑,使得柳鹤亭闪电的忆起他俩初见时的情况来,虽与此刻相隔未久,但彼此之间,心中的感觉却有如隔世。若不是戚氏兄弟的大笑与催促,柳鹤亭真不知要等到何时才会走到屋里。
  屋里的景象,也与柳鹤亭初来时大大地变了,这神秘的大厅中,此刻竟有了平凡的设置,临窗一张贵妃榻上,端坐着一个软巾素服,面色苍白,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少年。
  他手里拿着一根短棒,面前摆着三面皮鼓,柳鹤亭一见此人之面,便不禁脱口轻呼一声:“是你!项太子。”
  项煌一笑,面上似乎略有羞愧之色,口中却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回首一望,又道:“纯纯,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么?”
  柳鹤亭心头一跳,惊呼出声:“纯纯,在哪里?”
  这一声惊呼,换来的却是一阵大笑。
  戚氏兄弟中的大器哈哈笑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么?石琪是陶纯纯,陶纯纯才是石琪。”
  柳鹤亭双眉深皱,又惊又奇,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会过意来,目光一转,望向那翠衫少女,轻轻道:“原来你才是真的陶纯纯……”
  项煌“咚”地一击皮鼓,道:“不错,尊夫人只不过是冒——哈哈!不过只是这位陶纯纯的师姊,也就是那声名赫赫的‘石观音’!”
  柳鹤亭侧退几步,扑地坐到一张紫檀木椅上,额上汗珠,涔涔而落,竟宛如置身洪炉之边。
  只见那翠衫女子——陶纯纯幽幽长叹一声,道:“我真想不到,师姐竟真的会做这种事,你记不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唉,就在那一天,我就被她幽禁了起来,因为那时她没有时间杀我,只想将我活活地饿死——”
  她又自轻叹一声,对她的师姐,非但毫无怨恨之意,反似有些惋惜。
  柳鹤亭看在眼里,不禁难受地一叹。
  只听她又道:“我虽然很小便学的是正宗的内功,虽然她幽禁我的那地窖畔,那冰凉的石壁早晚都有些露水,能解我之渴,但是我终于被饿得奄奄一息,等到我眼前开始生出各种幻象,自念已要死的时候,却突然来了救星,原来这位项大哥的老太爷,不放心项大哥一人闯荡,也随后来到中原,寻到这里,却将我救了出来,又问了我一些关于我师姐的话,我人虽未死,但经过这一段时日,已瘦得不成人形,元气自更大为损伤,他老人家就令我在这里休养,又告诉我,势必要将这一切事的真相揭开。”
  柳鹤亭暗暗忖道:“他若没有先寻到你,只怕他也不会这么快便揭穿这件事了。”
  一阵沉默,翠衫少女陶纯纯轻叹道:“事到如今,我什么事也不必再瞒你了。我师姐之有今日,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她,因为我师父——唉,她老人家虽然不是坏人,可是什么事都太过做作了些;有时在明处放过了仇人,却在暗中将他杀死——”
  柳鹤亭心头一凛:“原来慈悲的‘无恨大师’,竟是这样的心肠……”
  戚氏兄弟此刻也再无一人发出笑声,戚二气接口道:“那石琪的确是位太聪明的女子,只可惜野心太大了些,竟想独尊武林……”
  他话声微顿,柳鹤亭便不禁想起了那位多智的老人西门鸥,在毅然远行前对他说的话:“这女孩子竟用‘罂粟’麻醉了这些武林豪士,使得他们心甘情愿地听命于她,她还嫌不够,竟敢练那武林中没有一人敢练的‘天武神经’,于是你便也不幸地牵涉到这旷古未有的武林奇案中来,我若不是亲眼所见,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这般凑巧,这般离奇的事,一本在武林中谁也不会重视,甚至人人都将它视为废纸的‘天武神经’,竟会是造成这件离奇曲折之事的主要原因。
  “每一件事,乍看起来都像是独立的,没有任何关联的,每一件事的表面都带有独立的色彩,这一切事东一件、西一件,不到最后的时候,看起来的确既零落又紊乱。但等到后来却只要一根线轻轻一穿,就将所有的事全都穿到了一起,凑成一只多彩的环节。”
  夜色渐临,大厅中每一个参与此事的人,心中都有着一分难言的沉重意味,谁都不愿说出话来。
  突地,墙外一阵响动,“当”的一声,墙头搭上一只铁钩,众人一乱,挤至院外,墙那边却已接连跃入两个人来,齐地大嚷道:“柳老弟,你果然在这里!”
  他们竟是“万胜金刀”边傲天,与那虬髯大汉梅三思!
  一阵寒暄,边傲天叹道:“我已经见着了那位久已闻名的武林奇人‘南荒大君’,所以我们才会兼程赶到这里。但是——唉!就连他也在称赞那真是个聪明女子的石琪,她竟未在‘飞鹤山庄’露面,想必是她去时情势已不甚妙——除了‘南荒大君’的门人外,武林中一些闻名帮会,例如‘花溪四如’、‘幽灵群魔’、以及‘黄翎黑箭’的弟兄们也都赶去了,‘乌衣神魔’怎么抵敌得过这团结到一起的大力量?是以她眼见大势不好,便将残余的‘乌衣神魔’全都带走了……唉!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柳鹤亭只听得心房砰砰跳动,因为他对她终究有着一阵深厚的情感,但是,他面上却仍然是麻木的,因为他已不愿再让这段情感存留在他心里。
  只听边傲天沉声又自叹道:“但愿她此刻能洗心革面,否则——唉……”目光一转,突地炯然望向翠衫女子陶纯纯,道:“这位姑娘,可就是真的陶纯纯么?”
  陶纯纯面颊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边傲天面容一霁,哈哈笑道:“好,好……”
  陶纯纯回转身去,走到门边,垂首玩弄着手中的竹箫,终于低声吹奏了起来。
  梅三思仰天大笑一阵,突又轻轻道:“好,好,江湖中人,谁不知道陶纯纯是柳鹤亭的妻子,好好,这位陶纯纯,总算没有辱没柳老弟。”
  柳鹤亭面颊不由一红,边傲天、梅三思、戚氏兄弟,一齐大笑起来。
  陶纯纯背着身子,仍在吹奏着她的竹箫,装作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但双目中却已不禁闪耀出快乐的光辉。
  项煌愣了一愣,暗叹道:“我终是比不过他……”俯首暗叹一声,突地举起掌中短棒,应着箫声,敲打起来,面上也渐渐露出释然的笑容来。
  这时铁墙外的浓林里,正有两条人影,并肩走过。他们一个穿着雪白的长衫,一个穿着青色的衣衫,听到这铁墙内突地传出一阵欢乐的乐声,听来只觉此刻已不是肃杀的残秋,天空碧蓝,绿草如茵,枯萎了的花木,也似有了生机……
  他们静静地凝听半晌,默默地对望一眼,然后并肩向东方第一颗升起的明星走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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