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人家
 
2023-12-01 22:59:00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一)

  他们借住的这个樵户石屋就在山村的边缘,入山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一家。石屋前有条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再走百十步,才有第二家人。
  这家人的屋子也是用石块砌成的。同样用松枝粗纸糊成的窗户里,现在已有灯光,刚燃起的灯光。
  窗关着,门也关着。小方敲门。
  他敲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
  ——屋里有灯,就应该有人。
  ——他开始敲门的时候,苏苏就跟着来了。身上穿着那樵夫妻子的粗布衣服,裤管衣袖都卷得高高的,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腿。
  小方立刻问她:“以前你有没有到这一家来过?”
  “没有。”
  苏苏又想了想再说:“可是我知道这一家住的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小方问。
  “这一家住的就是那樵夫的表哥。”
  苏苏说:“我们到这樵夫家里去的时候,他们一家大小就全都住到他表哥家里来了。”
  她跟赵群以前一定常来,这里一定就是他们的秘密幽会之处。
  如果说小方没有想到这一点,那是假的。如果说小方想到了这一点之后,心里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也是假的。
  小方又敲门。
  他敲了很久,连门板都起了震动。就算屋里的人都是聋子,也应该知道外面有人在敲门了。
  里面却还是没有人来应门。因为屋里根本没有人,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方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因为他已经用肩膀把这扇门撞开了。

×      ×      ×

  屋里虽然没有人,却点着灯。
  一盏普普通通的油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一些普普通通的家具。
  可是小方一走进这屋子,脸色就变了。变得就好像忽然看见鬼那么可怕。

(二)

  鬼并不可怕,有很多人都不怕鬼。小方也不怕,比大多数人都更不怕。
  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鬼。
  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普通人家屋子里应该有的,甚至比别的普通人家里所有的更简朴。

×      ×      ×

  苏苏并不太了解小方。只不过这两天她也能看得出小方绝不是轻易就会被惊吓的人。
  现在她也看得出小方确实被吓呆了。
  她没有再问小方:“你看见了什么?”
  因为小方看得见的,她也一样能看得见。她所看见的东西,没有一样能让她害怕的。
  她看见的只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妆台,一个衣柜,一盏油灯。每样东西都很简陋,很陈旧。
  小方看见的也同样是这些。谁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害。

×      ×      ×

  油灯的灯芯,是用棉花搓成的,刚点着没多久。
  小方刚才站在那栋屋子窗口的时候,这栋屋子里还没有点灯。
  他走出来的时候,灯才点起来。
  点灯的人呢?

×      ×      ×

  小方没有再去找点灯的人,也没有再到别的那些人家去。
  他坐了下来,坐在灯下。
  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已经是见到鬼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鬼。
  ——难道这房子是栋鬼屋?到处都隐藏着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妖魔鬼怪、幽灵阴魂?无论什么人只要一走进这屋子,都要受他们的摆弄?
  ——那么苏苏为什么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这屋里的妖魔鬼怪、幽灵阴魂要找的只是小方一个人?苏苏实在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可是她不敢问。
  小方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害怕。

(三)

  小方坐下来了,坐在靠墙的那张木桌旁,一把破旧的竹椅上。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复杂。除了恐惧愤怒外,仿佛还带着种永远理不清也剪不断的柔情和思念。
  ——这个简陋的屋子,怎么会让他在一瞬间同时生出这两种极端不同的情感?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小方却忽然开口:“我也跟别人一样,我也有父母。”
  他说:“我的父亲是个镖师,十五年前在江南也有点名望。”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嘶哑地说:“我的母亲温柔贤慧,胆子又小。每次我父亲出去走镖的时候,她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得着觉。”
  “阳光”失踪,赵群未返,凶兆已生,“金手”已现。此时此刻,小方怎么会忽然谈起他的父母来?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又过了半晌,小方才接着说:“在我五岁的那一年,我母亲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小方道:“那一年的三月,我父亲护镖到中原,镖车在中条山遇盗被劫,我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更低沉嘶哑:“镖师的收入并不多。我父亲的出手一向很大方,我们家里日子虽然还过得去,但是连一点积蓄都没有。他遇难之后,我们母子就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苏苏终于忍不住问:“那家镖局呢?”
  她问小方:“你父亲为他们拼命殉职,他们难道不照顾你们母子的生活?”
  “为了赔那趟镖,那家镖局也垮了,镖局的主人也上了吊。”
  这是江湖人的悲剧,江湖中时时刻刻都会有这种悲剧发生。
  刀尖舔血的江湖人,快意恩仇,有几人能了解他们悲惨黑暗的一面?
  苏苏黯然。
  “但是你们还得活下去。”
  她又问小方:“你们是怎么活下去的?”
  “我们是怎么活下去的?是怎么活下去的?……”
  小方握紧双拳,眼中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口。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带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苏苏是个女人,她当然能明白小方的意思。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为了养育她的孩子,是什么事都可以牺牲的。
  在青楼中,在火坑里,从远古到现在,这样的女人也不知有多少。

×      ×      ×

  苏苏的眼泪已经快要掉下来了。
  可是她更不懂。她不懂小方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要在她面前提起这种事。
  这种事本来是一个男子汉宁死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的。小方接着说出来的一句话,更让她吃惊。
  “但是我的父亲并没有死。”
  小方说:“三年之后他又回来了。”
  苏苏的手紧抓,连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你父亲又回去了?”
  她紧张痛苦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他知不知道你母亲在干什么?”
  “他知道。”
  “他……他……”
  苏苏用力咬嘴唇:“他怎么样对你的母亲?”
  小方没开口,苏苏又抢着问:“如果我是他,定会对你母亲更尊敬更感激。”
  “你不是他。”
  小方声音冷冰:“你不是男人。”
  “难道……难道他不要你母亲了?”苏苏又问。
  她问出来之后,知道这问题是不该问的。看到小方眼中的痛苦,她应该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种人生,人生中有多少这种悲剧?
  ——有多少人能了解这种悲剧中所包含的那种无可奈何的人生?
  小方又站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窗外夜色已浓。
  面对着星月仍未升起的黑暗穹苍,又过了很久,小方才开口。
  “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要你知道,我有个这么样的母亲。”
  “她在哪里?”
  苏苏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还活着。”
  小方轻轻的说道:“那时我还小,她不能死。”
  他的声音如泪:“那时我虽然还小,可是已经知道她为我牺牲了什么。所以我告诉她,如果她死,我也死。”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苏苏又问:“现在她在哪里?”
  “在一个没有人认得她,也没有人知道她往事的地方。在一栋小小的木屋里。”
  小方说:“她不让我常去见她,甚至不要别人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泪已将流下,却未流下。只有至深至剧的痛苦才能使人无泪可流。
  “她那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衣柜,一盏油灯。”
  小方说:“她虽然不让我常去,我还是常常去。她那里的每样东西我都很熟悉。”
  他瞪着眼睛,瞪着黑暗的穹苍,眼中忽然一片空白:“这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就是从她那里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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