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23-12-01 22:59: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一)

  苏苏终于明白小方为什么一走进屋子就变成那样子。
  ——这屋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从他母亲那里搬来的。
  ——是谁搬来的?
  ——当然是吕三。
  ——吕三无疑已找到了他的母亲。现在她无疑也和“阳光”一样落入了吕三的掌握中。
  苏苏看看小方。小方无泪,苏苏有。因为她已了解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
  “我带你去。”
  苏苏终于下了决心:“我带你去找吕三。”
  就算她明知道他是去送死,她也要带他去。因为她知道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小方却摇头。
  “你不必。”
  “不必?”
  “你不必带我去,不必陪我送死。”
  小方道:“可是你不妨告诉我他的人在哪里。”
  苏苏摇头。“我不能。”
  她说:“我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苏苏说:“我只能带你去。”
  小方不懂,苏苏解释:“他是个谜一样的人,每个市镇乡村都有他的落脚处,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落脚在哪里。”
  她又补充:“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能找得到。”
  小方什么都没有再问。他已经站起来说道:“那么我们就去找。”
  苏苏道:“也许我们要找很久,他的落脚处实在太多了。”
  小方道:“只要能找得到,不管要找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们找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们没有找到。没有找到“阳光”,没有找到赵群,也没有找到吕三。

(二)

  红梅,白雪,绿松。
  风鸡,咸鱼,腊肉。
  孩子的新衣,穷人的债,少女们的丝线,老婆婆的压岁钱。
  冬景残年。

×      ×      ×

  快要过年了。
  不管你是汉人,是苗人,是藏人,还是蒙人,不管你在什么地方,过年就是过年。因为大家都是属于同一民族的人,都是黄帝的子孙,而且都以此为荣。
  这个地方的人也一样。
  这个地方的人也要过年。不管你是贫、是富、是老、是少、是男、是女,过年就是过年。
  年年难过年年过,每个人都要过年,小方和苏苏也一样。
  他们已找过很多地方。
  现在他们到了这里,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所以他们留在这里过年。

(三)

  赶着回家过年的旅客大多已到了家。客栈里的客房空了九间。推开窗子望出去,积雪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些车辙马蹄的足迹。一张油漆已褪色的八仙桌上,有一壶酒和堆得满满的四碗年菜,是店东特地送来的。菜碗上盖着张写着“吉祥如意,恭喜发财”的红纸。
  人间本来就到处有温情,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每个人都乐于将自己的福气和喜气分一点给那些孤独寂寞不幸的人。
  这就是中国人“过年”的精神,也是“过年”的最大意义。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过年的习俗才能永远流传下去。

×      ×      ×

  苏苏已摆好两副碗筷,还替小方斟满了一杯酒。
  她是个好女人,她对小方已做到了一个女人能对男人做的每一件事。
  小方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有点酸酸的。总是忍不住要问自己:“我为她做了些什么?”
  这两天她身子仿佛很不安适,觉睡不着,东西也吃得不多,有时还会背着小方悄悄的去呕吐。
  小方挟了个蛋黄到她碗里,她勉强吃下去,立刻又吐了出来。
  如果小方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早就应该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了。
  可惜他不是,所以他问她:“你是不是病了?”
  苏苏摇头。但是她看起来的确像是有病的样子,所以小方又问:“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苏苏低着头,苍白的脸上忽然起了阵红晕。过了很久很久才鼓起勇气来说:“我好像已经有了孕。”
  小方怔住,完全怔住。
  苏苏正在偷偷的看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眼中立刻充满痛苦之色。用力咬着嘴唇,像生怕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还是赵群的?”
  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我可以告诉你,孩子是你的,因为赵群不会有孩子。”
  她尽力控制自己,接着又道:“在花不拉的商队里,我们住在你们隔壁的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都发出那些声音来,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做那件事。”
  “你们是为了什么?”
  “我们是故意的。”
  苏苏道:“我们故意那么做,别人才不会怀疑我们就是吕三要追捕的人,所以别人才会怀疑你。”
  “为什么?”小方又问。
  “因为吕三的属下都是赵群的朋友,都知道赵群根本不能做那件事。”
  苏苏的声音更痛苦:“因为他是个天阉。”
  小方又怔住,完全怔住。
  “别人都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根本不是男人的男人。”
  苏苏眼中已有泪光:“那只不过是别人都不了解我跟他之间的感情罢了。”
  她接着道:“我喜欢他,就因为他的缺陷,就因为他是我这一生所遇到的男人中,唯一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才对我好的男人。”
  ——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事,有谁能完全了解?
  小方也不能。
  苏苏直视着她:“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要你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你还是可以不要他,还是随时都可以走。”
  小方开始喝酒,低着头喝酒,因为他已不敢去看她。
  他知道她的说是真话。他不能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也不会不承认。
  他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只不过对他这么样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来说,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得令他完全无法适应。
  ——他居然有了孩子,跟一个本来属于别人的女人有了孩子。
  有谁能想得到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苏苏擦干眼泪,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小方当然要喝。
  等到他开始想去找第二壶酒来喝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这时外面已响起一串爆竹声。
  旧的一年已过去,新的一年已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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