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久别重逢
 
2023-11-14 18:42:4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秋夜,夜深。
  风吹着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就站在梧桐下等着,轩辕三成终于慢慢的走了出来。
  这个非常平凡的人,在别人眼中看来,忽然间似已变成了个非常不平凡的人。
  因为他就是轩辕三成。
  他先搬了张椅子出来,牛掌柜就扶着风四娘坐在椅子上。
  风四娘眼睛里又充满了忧虑和关心。
  她也曾恨过萧十一郎,她恨萧十一郎为甚么变成这样子,恨他为甚么会对冰冰如此温顺?为甚么会对沈璧君如此无情?
  但只要萧十一郎有了危险,她立刻就会变得比谁都忧郁关心。
  花如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十一郎,大声叹息着,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这一战若是输了,风四娘一定会恨你一辈子,所以你是千万输不得的,只可惜你又偏偏输定了。”
  星光照在轩辕三成脸上。
  这张庸俗而平凡的脸上,也仿佛忽然变得很不平凡了。
  尤其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镇定得就像是远山上的岩石。
  萧十一郎看着他,道:“是你先出手?还是我?”
  轩辕三成道:“你。”
  萧十一郎道:“我若不出手,你就等着?”
  轩辕三成道:“我不想再重蹈欧阳兄弟的覆辙。”
  萧十一郎道:“你的确比他们沉得住气。”
  轩辕三成道:“我本来还想用你对付他们的法子,说些话让你心乱的。”
  萧十一郎道:“你为甚么不说?”
  轩辕三成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花如玉都已替我说了。”他微笑着又道:“你当然也明白,他并不是真的关心你,他希望你的心乱,希望我赢。”
  花如玉大笑,道:“我为甚么希望你赢?”
  轩辕三成道:“因为对付我比对付萧十一郎容易,我若赢了,你还有机会将风四娘和割鹿刀夺走,只可惜……”
  花如玉道:“只可惜甚么?”
  轩辕三成道:“只可惜萧十一郎现在看来并不像心已乱了的样子,所以你最好快走。”
  花如玉道:“为甚么?”
  轩辕三成道:“因为他若赢了,你只怕休想活着走出这院子。”
  花如玉道:“他赢不了的。”
  轩辕三成道:“那倒未必。”
  花如玉道:“你没有把握?”
  轩辕三成道:“有,只有三成。”
  花如玉吃惊的看着他,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
  他没有说完这句,因为就在这时,本要等着萧十一郎先出手的轩辕三成,竟已突然出手。

×      ×      ×

  花如玉明白了甚么?
  明明知道以静制动,才能避开萧十一郎三招的轩辕三成,为甚么忽然又抢先出手?

×      ×      ×

  轩辕三成本是个很温和平凡的人,但他这出手一击,却势如雷霆,猛不可当,而且招式奇诡,变化莫测,一出手就已攻出了四招。
  但他却忘记了一件事。
  攻势凌厉的招式,防守就难免疏忽。招式的变化越奇诡繁复,就越难免露出空门破绽。
  何况他用的只是一双空手,萧十一郎手里却有柄吹毛断发,无坚不摧的割鹿刀。
  他这一出手,冰冰就知道他已输定了。
  看来他竟似要以一双空手,去夺萧十一郎的刀。
  但刀出鞘。
  淡青色的刀光一闪,已有一串晶莹鲜红如玛瑙的血珠溅出。
  轩辕三成一声惊呼,凌空倒掠,掠出八尺。
  鲜血也跟着飞出八尺。
  血是从肩头溅出来的,他左肩至肘上,已被一刀划出了道血口。
  只有一刀,只有一招。
  轩辕三成手抚着肩,肩倚着墙,喘息着道:“好,好快的刀。”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睛里也带着种惊讶之色。
  轩辕三成苦笑道:“这一战我已输了,风四娘你带走吧!”
  花如玉的脸色看来竟比这刚战败负伤的人更苍白,突又大声道:“你是故意输给他,我早已明白了,你骗不过我。”
  轩辕三成道:“我为甚么要故意输给他?难道我有毛病?”
  花如玉道:“因为你想要萧十一郎来对付我,因为你怕我对付你。”
  轩辕三成道:“哦?”
  花如玉道:“刚才你故意说那些话,去长萧十一郎的威风,故意抢先出手,为的就是要故意输给他,因为你知道他若输了,你反而会有麻烦上身。”
  轩辕三成道:“难道我不想要风四娘?不想要割鹿刀?”
  花如玉道:“你当然想要,但是你也知道,要了这两样东西之后,我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何况,风四娘本就不是你的,你这一战虽然输了,却连一点损失也没有。”
  轩辕三成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反正已输了。”
  这一点实在没有人能否认。
  轩辕三成道:“我已将风四娘交了出来,也已让你们见着了轩辕三成。”他看着萧十一郎,微笑着接道:“我说过的话都一定算数的。”
  萧十一郎也只有承认。
  轩辕三成道:“现在我既已认输了,又受了伤,你当然绝不会再难为我,就算你还有甚么事要找我,也只好等我伤愈之后再说,我相信你绝不是个言而无信,会乘人之危的人。”
  他长长的吐出口气,微笑着道:“所以现在你们已可扶我回去养伤了。”
  “你们”就是牛掌柜和吕掌柜。
  吕掌柜当然已醒了过来,所以他们就扶着轩辕三成回去养伤了。
  花如玉只有看着他扬长而去。
  他没有追,因为他知道萧十一郎绝不会让他走的。
  萧十一郎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花如玉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好厉害的轩辕三成,今日你放走了他,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一个人战败之后,居然能令战胜他的人觉得后悔,这种人世上的确不多。
  花如玉道:“我也看过他对付别人的手段。”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他喜欢精美的瓷器,有一次宝庆的胡三爷在无意中找到了一只‘雨过天晴’胆瓶,是柴窑的精品,他要胡三爷让给他,胡三爷不肯,死也不肯。”
  萧十一郎道:“所以胡三爷就死了。”
  花如玉点点头,叹道:“胡三爷本是他的朋友,可是他为这只胆瓶,竟将胡三爷的满门大小五十七口,全都杀得干干净净,而且是烧成为灰,他杀人不但一向斩草除根,而且连一根骨头都不留下来。”
  萧十一郎道:“我也听人说过,轩辕杀人,尸骨无存。”
  花如玉道:“除了精美的瓷器外,他还喜欢有风韵的女人。”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据我所知,风四娘就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女人。”
  萧十一郎道:“看来他的鉴赏力倒不差。”
  花如玉道:“他想要的东西,不择一切手段,都要得到的。”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他想要风四娘。”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他迟早还是会来找你,你今日放过了他,等到那一天,他却绝不会放过你。”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我若是你,我就一定会杀了他。”
  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你若是我,是不是也一定会杀了花如玉?”
  花如玉居然能不动声色,微笑道:“你不该杀花如玉。”
  萧十一郎道:“为甚么?”
  花如玉道:“因为风四娘是你的好朋友,你总不该让你的好朋友做寡妇的。”
  萧十一郎道:“我若杀了你,她就会做寡妇?”
  他不懂。
  花如玉又笑了笑,悠然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她已嫁给了我?”
  萧十一郎冷笑,道:“世上的男人还没有死光,她为甚么要嫁给个不男不女的人?”
  他不信。
  花如玉还是面不改色的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但这件事却半点不假。”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这门亲事,你不信可以问她自己,她绝不会否认的。”
  萧十一郎已开始相信。
  像花如玉这样聪明的人,当然不会说这种随时都会被揭穿的谎话。
  但他却还是要问清楚。
  所以他解开了风四娘的穴道,现在当然已没有人阻止他:“你真的已嫁给了这个人?”
  风四娘还是没有动,只是盯着他,眼睛里的忧郁和关切,已变成了幽怨和愤怒。
  ——我为你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被人像粽子般塞在床下,又被人折磨成这样子,你却连问都不问,连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
  ——沈璧君为了你,更受尽折磨,现在连下落都不知道,你也问都不问,也连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
  ——我们两年不见,你第一句问我的,竟是这种废话。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你难道相信我会嫁给他?
  风四娘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否则眼泪早已流下。
  萧十一郎却又在问:“你难道真的已嫁给了这个人,你为甚么要嫁给他?”
  风四娘瞪着他,还是没有开口。
  ——你若相信我,像我相信你一样,那么你就该想得到,我就算嫁给了他,也一定是情不得已。
  ——你本该同情我的遭遇,本该先替我出这口气。
  ——可是你甚么都不说,却还是要问这种废话。
  风四娘忽然伸出手,重重的给了他一耳光。
  萧十一郎怔住。
  他实在想不到两年不见,风四娘第一件对他做的事,就是给他一耳光。
  风四娘已跳起来,大声叫道:“我为甚么不能嫁给他?我高兴嫁给谁,就嫁给谁,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根本管不着。”
  萧十一郎又怔住。
  风四娘道:“我嫁给他,你难道不服气?你难道真的认为我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
  风四娘道:“花如玉,你告诉他,我们……”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这时她才发现花如玉早已乘机溜了。
  花如玉本就是个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的人。
  风四娘又跳起来,一把揪住萧十一郎衣襟,道:“你……你……你怎么让他走了?”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让他走,是他自己走的。”
  风四娘道:“你为甚么不抓住他?为甚么不杀了他?”
  萧十一郎道:“杀了他?他是你的丈夫,你要我杀了他?”
  风四娘怒道:“谁说他是我的丈夫?”
  萧十一郎道:“你自己说的。”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我几时说的?”
  萧十一郎道:“刚才说的。”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说,我高兴嫁给谁,就嫁给谁,只不过问你,我为甚么不能嫁给他?并没有说他是我的丈夫。”
  萧十一郎道:“这两种说法难道还有甚么分别?”
  风四娘道:“当然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萧十一郎说不出话来了,他实在分不出这其中的分别在哪里。
  幸好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
  风四娘若说这其中有分别,就是有分别,风四娘若说太阳是方的,太阳就是方的。
  你若要跟她抬杠,简直就等于把自己的脑袋往杠子上撞。
  风四娘瞪住他,道:“你为甚么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不过闭住了嘴而已,并没有不说话。”
  风四娘说道:“闭着嘴和不说话难道也有甚么分别?”
  萧十一郎道:“当然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风四娘狠狠的瞪着他,自己却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除了真正生气的时候外,她并不是个绝对完全不讲理的人。
  她生气的时候也并不太多,只不过萧十一郎常常会碰上而已。
  萧十一郎也在看着她,忽又笑道:“我刚才说了句话,不知道你听见了没有?”
  风四娘道:“你说甚么?”
  萧十一郎道:“我说你非但一点也没有老,而且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了。”
  风四娘忍住笑道:“我没有听见,我只听见你说我是个女妖怪。”
  萧十一郎道:“我们两年不见,一见面你就给了我个大耳光,另外还加上一脚,我说了你五句好话,你一句也听不见,只骂了你一句,你就听得清清楚楚。”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风四娘,风四娘,看来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风四娘忽然沉下了脸,道:“可是你却变了。”
  萧十一郎道:“哦?”
  风四娘道:“你本来虽然已是个混蛋,却还是个不太混蛋的混蛋。”
  萧十一郎道:“现在呢?”
  风四娘道:“现在你简直是混蛋加八级。”
  她的火气又来了,大声道:“我问你,你为甚么要逼着谢天石挖出眼珠子来?为甚么又要逼着欧阳兄弟挖出眼珠子来?”
  萧十一郎叹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替他们抱不平的。”
  风四娘道:“我当然要替他们不平,你自己也说过,男人长眼睛,本就是为了看漂亮女人,女人长得漂亮,本就是应该给人看的。”
  萧十一郎承认,他的确说过这句话。
  风四娘用眼角横了冰冰一眼,冷笑道:“为甚么她就偏偏看不得?为甚么别人多看她两眼,就得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呢?”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风四娘道:“借口?”
  萧十一郎道:“就算他们不看她,我还是要逼他们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
  风四娘道:“哦?”
  萧十一郎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严肃,道:“我要他们挖出眼珠子来,已经是客气的了,其实我本该杀了他们的。”
  风四娘道:“为甚么?”
  萧十一郎道:“当然有原因。”
  风四娘道:“甚么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原因说来话长,你若要听,最好先消消气。”
  风四娘又转着眼睛,瞪了冰冰一眼,道:“我的气消不了。”
  萧十一郎叹道:“其实你若知道这其中有甚么原因,你根本就不会生气的。”
  风四娘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非但不会生气,而且还一定会帮着我去挖他们的眼珠子。”
  风四娘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我几时骗过你?”
  风四娘瞪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话我本来连一句都不会相信的,可是也不知为了甚么,我一见到你,就句句都相信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就该先消消气,再慢慢的听我说。”
  风四娘道:“我的气还是消不了。”
  萧十一郎道:“为甚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饿得要命。”
  萧十一郎笑了:“你想吃甚么?”
  风四娘目光渐渐温柔,轻轻叹息着道:“牛肉面,当然是牛肉面,除了牛肉面,我会想吃甚么呢?”
  无论大大小小的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两个卖面的摊子,是通宵都不休息的。
  因为无论大小的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晚上睡不着觉的夜猫子。
  这些面摊子的老板,大多数都是些有点古怪,有点孤僻的老人。
  他们的青春已逝去,壮志已消磨,也许还有些足以令他们晚上睡不着觉的痛苦往事,所以他们不管刮风下雨,都会在深夜中守着一盏昏灯,卖他们的面,因为他们就算回去也是一样的睡不着的。
  他们做出来的面,既不会太好吃,也不会太难吃。
  他们对客人绝不会太客气,但你就算吃完了面没钱付账,他们也不会太难为你。
  因为他们卖面并不完全是为了赚钱,也为了消磨这孤独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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