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水月楼之宴
 
2023-11-14 21:48:1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酒来了。
  王猛快饮三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无肉。”
  有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无歌。”
  船楼上立刻有丝竹声起,一个人曼声而歌:
  “日日金杯引满,
  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
  莫教青春不再。”
  歌声清妙,充满了欢乐,又充满了悲伤。
  有欢乐,就有悲伤。
  人生本就如此。
  萧十一郎仰面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对酒当歌,死便无憾。”
  楼上管弦声急。
  萧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随拍而舞。
  一时间只见刀光霍霍,如飞凤游龙,哪里还能看得见他的人。
  船头上的人都已看得痴了,最痴的是谁?
  沈璧君?
  风四娘?
  最痴的若不是她,她怎会热泪盈眶?
  ——他还没有看见我。
  ——史秋山能认出我来,他为什么不能?
  ——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我们这样两个人?
  ——是不是因为他从不注意别的女人?
  她心里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问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
  风四娘本不是这么样的女人。
  风四娘也变了。
  是不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才改变的?
  是不是因为经过了那难忘的一夜后,她才变成个真正的女人?

×      ×      ×

  闪动的刀光,使目光也变得黯淡了。
  刀光照在她脸上。
  她竟没有发现,沈璧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她的眼睛里甜蜜和酸楚,欢慰与感伤。
  ——沈璧君心里又在想什么?

×      ×      ×

  忽然间,一声龙吟,飞入九霄。
  月色又恢复了明亮。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举杯在手,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王猛却已满头大汗,汗透重衣。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更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法。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把刀?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在舞刀?
  王猛一把抓起桌上的金樽,对着嘴喝下去,长长吐出口气,才发现对面已少了一个人。
  霍无病蜡黄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在悄悄的擦了擦汗。
  王猛看着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霍无病摇摇头。
  谁也没有看见这青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从什么地方走的。
  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条船。”
  那条船就是风四娘他们摇来的渡船,本来用绳子系在大船上。
  ——风四娘虽然粗心大意,沈璧君却是个很仔细的人,她来的时候,也将渡船的绳缆带了过来,系在水月楼的栏杆上。
  现在绳子竟被割断了,渡船正慢慢的向湖岸边荡了过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
  “我要看看这位虎头蛇尾的仁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再问问他为什么要开溜?”
  说话的人精壮剽悍,满脸水雾,正是太湖中的好汉“水豹”章横。
  他正想纵身跳过去,忽然看见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从船舫旁走过来,居然就是那个神秘的青衣人。
  他居然并没有溜走。
  章横怔住。
  每个人全都怔住。
  青衣人本已准备走入船舱,看了那条渡船一眼,忽然回过身,吸气作势,伸出双手,向湖心凌空抓了几抓。
  那条船本已溜入湖心,被他这样凭空一抓,竟赫然又慢慢的溜了回来。
  这青衣人的手上,竟像是在带动着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章横的脸色变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好久没有出声的形意掌门侯一元,忽然深深吸了口气,失声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重楼飞血,混元一炁神功?”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吃惊。
  青衣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入了船舱,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向萧十一郎举了举杯,道:“好刀法。”
  萧十一郎也举了举杯,道:“好气功。”
  青衣人一饮而尽,道:“好酒。”
  萧十一郎道:“刀法好,气功好,酒也好,有没有不好的?”
  青衣人道:“有。”
  萧十一郎道:“什么不好?”
  青衣人道:“刀已出鞘,却未见血,不吉。”
  萧十一郎神色不变道:“还有呢?”
  青衣人道:“气驭空船,徒损真力,不智。”
  萧十一郎道:“还有没有?”
  青衣人道:“杯中有酒,耳中无歌,不欢。”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一个不吉,不智,不欢……今日如不尽欢,岂非辜负了这金樽的美酒?”
  他挥了挥手,乐声又起。
  楼船上歌声传下,如在云端。
  这是风四娘第三次听见这黄莺般的少女的歌声了,她终于听出了这少女的声音。
  冰冰!
  一定是冰冰。
  萧十一郎居然已找到了她。
  风四娘心里又泛起奇怪的滋味,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难受。
  就在这时,沈璧君忽然悄悄的拉了拉她衣角,她立刻把耳朵凑过去:“什么事?”
  沈璧君的声音更低:“这个人不是刚才那个人。”
  “什么人?”
  “穿青衣的人。”
  风四娘耸然动容。
  沈璧君又道:“他刚穿的衣服,戴的面具虽然一样,可是人已换了。”
  风四娘道:“你看得出?”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两个人有什么地方不同?”
  沈璧君道:“这个人的手小些,指甲却比刚才那个人长一点。”
  风四娘道:“你有把握能确定?”
  问出了这句话,她已知道是多余的,她本已很了解沈璧君这个人。
  没有把握的事,沈璧君绝不会说出来。
  ——这青衣人为什么要半途换人?
  ——除了要杀萧十一郎外,难道他还有别的图谋?
  风四娘忍不住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什么人?”
  沈璧君道:“看不出。”
  风四娘道:“我也看不出,可是我应该能猜得出。”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能练成这种气功的人,江湖中绝不多。”
  沈璧君沉吟着,道:“也许他这气功也是假的。”
  风四娘道:“假的?”
  沈璧君道:“他们既然有两个人,另外一个就可以在水里把船推回来。”
  风四娘道:“因为他们本就想故弄玄虚,掩人耳目。”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但侯一元却是个老江湖,他怎么会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沈璧君道:“可能他也是跟他们串通好了的。”
  风四娘怔住。
  她忽然发现沈璧君不但已变得更有勇气,也变得更聪明了。
  ——智慧岂非也像是刀一样,受的折磨越多,就被磨得越锋利。
  突听“嘣”的一声,琴声断绝,歌声也停止。
  是琴弦断了,四下忽然变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衣人才慢慢道:“弦断琴寂,不吉。”
  萧十一郎霍然长身而起。
  青衣人道:“断弦难续,定要续弦,不智。”
  萧十一郎又慢慢的坐了下去。
  青衣人道:“客已尽兴,当散不散,不欢。”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冷道:“多言贾祸,言多必失,不吉也不智。”
  青衣人道:“是。”
  他果然闭上了嘴,连眼睛都已闭了起来。
  萧十一郎举杯,放下,意兴也变得十分萧索,忽又长身而起,道:“要走的不妨走,要留下的也不妨留下,我醉欲眠,我已醉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我已来了,你不能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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