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假仁假义
 
2024-03-23 17:19:42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铁无双的棺木,就放在大厅中央,赵香灵哭丧着脸站在一旁,居然为他披麻带孝,活脱脱一付孝子的模样。
  吊丧的客人,却都挤在院子里,三五成群,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也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这些人十个里最多只有一个脸上有些悲戚之容,其余的倒像是赶庙会的游客,只差手里拿着个糖葫芦。
  他们自然全都在铁无双的灵前叩过头,但那也只不过是为了对自己有个交待,以后好对别人说:“我总算是吊过铁无双的丧了,我良心总算不错。”
  小鱼儿瞧在眼里,心里也不免生出许多感慨。
  突听庄院外一阵骚动,人声纷纷道:“江大侠竟也来了。”
  “江大侠行事素来仁义,我早就知道他会来的。”
  院子里的人立刻两旁分开,让出了条道路,一个个打躬作揖,有几个直恨不得跪下去磕头。
  七、八条蓝衣大汉,已拥着江别鹤大步而入。
  只见他双眉深锁,面色沉重,笔直走到铁无双灵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沉声道:“铁老英雄,在你生前江某虽然与你为敌,但那也是为了江湖道义,情非得已,你英灵非遥,也该知道江某的一番苦心,而今而后,但望你在天英灵能助江某一臂之力,为武林维护正义,春秋四祀,江某也必定代表天下武林同道,到你灵前,祝你英魂安息。”
  这番话当真说得大仁大义,掷地成声,群豪听了,更不禁众人一声,称赞江别鹤的侠心。
  小鱼儿听了却不禁直犯恶心,冷笑暗道:“这才真的叫猫哭老鼠假慈悲……”
  一念尚未转过,突听一人大声冷笑道:“这才真的叫猫哭老鼠假慈悲,杀了别人还来为人流泪。”
  语声又高又亮,竟似是女人的声音。
  众豪俱都不禁为之动容,向语声发出的方向瞧过去,只见说话的乃是个黑衣女子,头戴着马连坡大草帽,紧压着眉目,虽在夏夜中,却穿着长可及地的黑缎披风,这许多人瞪眼去瞧她,她也毫不在乎,也用那发亮的大眼睛去瞪别人。
  她身旁还有个长身玉立的华衣少年,神情却像是个大姑娘似的,别人瞧他一眼,他就臊得不敢抬头。
  小鱼儿一眼便瞧出这两人是谁了,心里不觉又惊又喜!
  “她果然来了,她居然还是那六亲不认的老脾气,一点儿也没变。”
  这时人丛中已有好几人涌了过去,指着那黑衣女子骂道:“你是何方来的女子,怎敢对江大侠如此无礼。”
  那黑衣女子冷冷道:“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谁管得着我?”
  一条满脸虬髯的锦衣大汉怒喝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人人都管得着你。”
  那黑衣女子冷笑道:“你想怎样?”
  虬髯大汉喝道:“江大侠宽宏大量,老子今天却要替江大侠管教管教你!”
  喝声中他已伸出一双蒲扇般大小的巴掌抓了过去,黑衣女子冷笑着动也不动,她身旁那腼腆的少年却突然伸臂一格!
  这看来霸王般的大汉,竟被这少年轻轻一格震得飞了出去,群豪耸然失声,又有几人怒喝着要扑上去!
  那少年双拳一引,摆了个架式,竟如山停岳峙,神充气足,他不出手时看来像是个羞人答答的大姑娘,此刻乍一出手,竟隐然有一代宗匠的气派,群豪中有识货的,已不禁为之骇然动容。
  那黑衣少女冷笑道:“你尽管替我打,出事来都有我!”
  那少年看来倒真听话,左脚前踏半步,右拳已闪电般直击而出,当先一条大汉,又被震得飞了出去。
  突听一声轻叱,一人道:“且慢!住手!”
  叱声未了,江别鹤已笑吟吟挡在这少年面前,抱拳笑道:“兄台好俊的身手,莫非是江南‘顾家神拳’的衣钵传人。”
  这少年脸又红了红,垂下手,倒退一步,道:“是。”
  江别鹤捋须笑道:“若是在下双眼不盲,兄台想必就是‘玉面神拳’顾人玉顾二公子。”
  小鱼儿暗道:“这江别鹤当真生了一双好毒的眼睛。”
  只见顾人玉还未说话,那黑衣女子已拉着他的手,冷笑道:“咱们犯不着跟他攀交情,咱们走!”
  “走”字出口,两条人影已飞掠而起,自人丛上直飞出去,黑缎的斗蓬迎风飞舞,露出了里面一身火红的衣服。
  群豪中已有人失声道:“这莫非是小仙女!”
  江别鹤呼道:“两位千万请留步,容在下略尽心意。”
  但这时两人已掠出庄门,一声呼哨,蹄声骤响,一匹火红的胭脂马急驰而来,载着这两人飞也似的走了。
  江别鹤目送他两人身影远去,捻须叹道:“名家之子弟,身手果然不同凡俗。”
  人丛中又有人大声道:“纵然是名家子弟,也不该如此目中无人,江湖中人对江大侠谁不尊敬,他们凭什么敢如此无礼。”
  江别鹤微笑道:“少年艺高,难免有些傲气,这也怪不得他们。”
  他四下抱拳而揖,群豪更是声声恭维,小鱼儿正瞧得想吐。
  突见一条泥腿汉子,手里高挑着根竹竿,快步奔了进来。
  竹竿上高挂着付白布挽联,挽联上龙飞凤舞的写着:
  “你活着,我难受。
  你死了,我伤心。”
  这十二个字写得黑迹淋漓,雄伟开阔,似是名家的手笔,但语句却是奇怪之极,不通之极。
  群豪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但瞧见挽联上写的上下款,脸色却都变了,再无一人笑得出来。
  只见那上款写的是!“老丈人千古。”下款赫然竟是! “愚婿李大嘴敬挽。”
  “李大嘴”这三个字就好像有着什么魔力,令群豪俱都失色,就连小鱼儿也吃惊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他仔细瞧雎,这挽联写的竟真有些像李大嘴的笔迹,李大嘴莫非已真的出了“恶人谷”?
  他几时出来的?他此刻在哪里?
  江别鹤迎面拦住了那泥腿汉子,沉声道:“这挽联是谁叫你送来的?”
  那泥腿汉子眨着眼睛道:“黑夜中我也没有瞧清他是什么模样,只觉他生得似乎甚是高大,像貌凶恶的很,有几分像是庙里的判官像。”
  他话犹未了,群豪中年纪较长的已失声道:“不错,李大嘴就是这模样。”
  江别鹤道:“他除了叫你送这挽联来,还说了什么话?”
  那泥腿汉子支支唔唔,终于道:“他还说,他老丈人虽要宰他,但别人宰了他老丈人他还是很气愤,他叫那宰了他老丈人的人快洗干净身子,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人家将身子洗干净,他裂开大嘴一笑,回头就走了。”
  江别鹤面色一变,再不说话,大踏步走了出去。
  那泥腿汉子却还在大声道:“你老爷子难道也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么,你老爷子……
  这时群豪已又骚动,掩没了他的语声,纷纷道:“十大恶人已销声匿迹多年,此番这李大嘴一露脸,别的人说不定也要跟着出来了。”
  又有人道:“除了李大嘴外,还有个恶赌鬼,就算别的人不出来,就只这两人已够受的了,这该怎么办呢?”
  惊叹议论间,谁也没有去留意那泥腿汉子,只有小鱼儿却跟定了他,只见他将那挽联送上灵堂,一路东张西望,走了出去,小鱼儿暗暗在后面缀着,两人一先一后走了段路,那汉子突然回身笑道:“我身上刚得了三两银子,你跟着我莫非想打闷棍么?”
  小鱼儿也笑嘻嘻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假冒李大嘴的名送这挽联来,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思?”
  那汉子脸色一变,眼睛里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这眼光竟比江别鹤还深沉,比恶赌鬼还凌厉。
  但一瞬间他又阖起了眼帘,笑道:“人家给我三两银子,我就送挽联,别的事我可不知道。”
  小鱼儿笑道:“我跟在你后面,你怎会知道?你明明有一身武功,还想瞒我?”
  那汉子大笑道:“你说我有武功,我有武功早就做强盗去了,还会来干穷要饭的。”
  小鱼儿大声道:“你不承认,我也要叫你承认!”
  他一个箭步窜过去,伸手就打,哪知这汉子竟真的不会武功,小鱼儿一拳击出,他竟应手而倒。
  小鱼儿还怕他在使诈,等了半晌,这汉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伸手一摸,这汉子四肢冰冷,心口没气,竟已活活被打死了。
  小鱼儿倒的确没想到这人竟如此禁不起打,他无缘无故伸手打死了个人,心里也不免难受的很,呆了半晌,长叹道:“你莫怪我,我出手误伤了你,少不得要好生殓葬于你,虽然好死不如歹活,我总也要你死得风光些。”
  他叹息着将这汉子的尸身扛了起来,走回城去,走了还不到盏茶时分,突觉脖子上湿淋淋的,还有臊味。
  小鱼儿一惊:“死人怎会撒尿?”
  他又惊又怒,伸手去擦,“死尸”就掉了下去,他飞起一脚去踢,那“死尸”突然平白飞了起来,大笑道:“我今天请你喝尿,下次可要请你吃屎了。”
  笑声中一个筋斗,竟翻出数丈,再一幌就不见了。
  这人轻功之高,竟不在江别鹤等人之下,等到小鱼儿要去追时,风吹草木,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小鱼儿从小到大,几时吃过这么大的哑吧亏,当真差点儿活活被气死,他连这人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这口气自然更没法出。
  这人轻功之高,且不去说它,那装死的本事更是惊人,若非气功已到炉火纯青,装死怎会装得那么像!
  小鱼儿气得呆了半晌,又突然大笑道:“幸好他只是恶作剧,方才他若想杀我,我哪里还能活到现在,我本该高兴才是,还生什么鸟气。”
  他大笑着往前走,竟像是一点也不生气了,对无可奈何的事,他倒真是想得开——若没有这样的胸襟,小鱼儿就不是小鱼儿了。

×      ×      ×

  街道上灯火辉煌,正是晚市最热闹的时候。
  小鱼儿又买了套衣服换上,正在东游西逛的磨时间,突然一辆大车急驰而过,几乎撞在他身子。
  这辆大车双马并驰,车身,车灯俱都擦得光可鉴人,看来好不富丽堂皇。
  小鱼儿也不觉多瞧了两眼。
  只见这大车骤然停在一家门面很大的客栈前,过了半晌,几个衣帽光鲜的家丁,从客栈里走出来,拉开车门,垂手侍立在一旁,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
  又过了半晌,两个人自客栈中款步而出,四面前呼后拥的跟着一群人,弯腰的弯腰,提灯的提灯。
  灯光下,只见左面人面色苍白,身材瘦弱,看来像是弱不禁风,但气度从容,叫人看了说不出的舒服,身上穿的虽然颜色朴素,线条简单,但一巾一带莫不配合得恰到好处,从头到脚找不出丝毫瑕疵。
  小鱼儿虽然自命不凡,瞧见这样的人,也不禁暗中称赞,不说别的,要会穿这样的衣服,普通人就一辈子也休想学到。
  右面的一人,身材较高大,神采较飞扬,目光顾盼之间,咄咄逼人,竟有一种令人不可仰视之感。
  这人的衣服穿得也较随便,但一套随随便便的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竟也变得不普通不随便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了大车,既没有摆姿势,也没有拿架子,但看来就仿佛和别人有些不同,仿佛生来就该被人前呼后拥,生来就该坐这样的车子,别人拍他马屁,更是天经地义的事。
  直到车子走了,小鱼儿还站在那里,喃喃道:“这两人又不知是谁?竟有这样的气派……”
  要知道这样的气派,正是装也装不出,学也学不会的。
  这安庆城中,此刻竟是侠踪频现,小鱼儿在这一夜之中,所见的竟无一不是出类拔萃,不同凡俗的人物。
  小鱼儿叹道:“只可惜我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来的,但无论如何,这皖北一带,从此必定要热闹起来了。”

×      ×      ×

  小鱼儿逛了半天,不知不觉间又走回罗九那屋子。
  此刻夜市虽已歇,但距离夜行人活动的时候还是太早,小鱼儿想了想,终于又走了进去。
  他并没有上那间楼,在楼下坐了半天,那两个傻丫头远远站着,就像是瞧见鬼似的,再也不敢过来。
  夜终于已深,小鱼儿站起来刚想走,突然阁楼上一声惊呼,接着,罗九罗三奔下了楼。
  小鱼儿笑道:“两位居然也吃惊了,这倒的确难得的很。”
  罗九,罗三瞧见他又是一惊,后退两步,盯着他瞧了几眼,罗九终于展颜而笑,抱拳道:“兄台好精妙的易容术,看来只怕已可算得上是海内第一了。”
  罗三笑道:“若非兄台开口,我兄弟当真再也认不出来。”
  小鱼儿笑嘻嘻道:“两位到哪里去了?回来得倒真不早。”
  罗九笑道:“今日有贵客降临,江别鹤设宴为他们接风,我兄弟也忝陪末座,所以竟不觉回来迟了。”
  罗三道:“有劳兄台久候,恕罪恕罪。”
  这两兄弟对方才在楼上所见之事,竟是一字不提。
  小鱼儿自然也不提了,笑问道:“贵客?是谁?”
  罗九道:“这两人说来倒当的颇有名气,两人俱是‘九秀庄’慕容家的姑爷,一位是‘南宫世家’的传人南宫柳,一位是江湖中的才子,也是两广武林的盟主秦剑。”
  罗三道:“这些出身世家的公子哥儿,在江湖中自成一个小圈子,俨然是武林道中的贵族,平日眼高于顶,今日竟来拜访江别鹤,江别鹤焉能不大加款待。”
  小鱼儿眼睛亮了,道:“慕容家的姑爷!妙极妙极。”
  罗三道:“能娶着慕容家姑娘的人,当真是人人艳羡,这些人本身条件也委实不差,就说那南宫柳,虽然体弱多病,但看来也令人不可轻视。”
  罗九道:“听兄台说话,莫非认得他们?”
  小鱼儿道:“我虽不认得他们,方才却瞧见了他们……这两人可是一个脸色苍白,衣服考究,另一个得意扬扬,像是刚捡着三百两银子似的。”
  罗九笑道:“不错,正是这两人。”
  罗三道:“不但这两人,听说慕容家的另六位姑爷,这两天也要一齐赶来,另外还有位准姑爷‘玉面神拳’顾人玉……”
  小鱼儿眼睛又一亮,道:“顾人玉难道也是和他们一齐来的?”
  罗九道:“不错。”
  小鱼儿眼珠子转了转,道:“这些人全赶到这里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罗三道:“据说,慕容家里有一位姑娘失踪了,而这位姑娘据说曾经和花无缺在一起,所以他们都赶到这里来打听消息。”
  小鱼儿拍手笑道:“这就对了,我早就猜到他们八成是为这件事来的。”
  罗九道:“兄台难道也认得那位姑娘?”
  小鱼儿歪着头想了想,道:“好像见过。”
  罗九眼睛盯着他,道:“兄台莫非知道那位姑娘的下落?”
  小鱼儿连瞧都没有向阁楼那方向瞧一眼,板着脸道:“我怎会知道,我难道还会将人家的大姑娘藏起来不成。”
  罗九笑道:“小弟焉有此意,只是……”
  罗三接道:“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又怎会失踪?又怎会被人藏起来!何况慕容家的姑娘们人人都是文武俱精,才智双绝,我看,这其中只怕还另有隐情。”
  小鱼儿笑嘻嘻道:“说不定这只是她自己跟情人私奔了,也说不定是被人用药迷住……”
  他又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大笑道:“这倒有趣的很,的确有趣的很。”
  罗九,罗三对望了一眼,道:“我兄弟倒瞧不出此事有何有趣之处。”
  小鱼儿道:“你们慢慢就会瞧出来的。”
  罗九打了个哈哈,往阁楼上瞧了一眼,笑嘻嘻道:“兄台这半日又到哪里去了?”
  小鱼儿笑道:“这半天我倒真瞧见了许多有趣的事,也瞧见了许多有趣的人,其中最有趣的一个是……”
  他虽然吃了个哑吧亏,但丝毫不觉丢人,反而将自己如何上当的事,源源本本说了出来,一面说,一面笑,竟像是在说笑话似的。
  罗九,罗三听了,虽也跟着在笑,但却是皮笑肉不笑,两人的脸色竟似都有些变了。
  两人悄悄使了个眼色,罗九道:“却不知那人长得是何模样?”
  小鱼儿道:“那人正是一付标标准准的地痞无赖像,你无论在任何一个城市的茶楼赌馆,花街柳巷里,都可以见到,但无论任何人都不会对这种人多瞧一眼的,这也就正是他厉害的地方,不引人注意的人,做起坏事来岂非特别容易。”
  罗九,罗三两人又交换了个眼色,罗九突然站起来,走进房里,小鱼儿只听得房里有开抽屉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纸张的窸窣声,然后,罗九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卷已旧得发黄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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