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温柔陷阱

 

2024-04-25 08:28:30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花无缺和白夫人已走了，大厅里更沉寂，更阴森，曙色斜照着尸身上的鲜血，鲜血竟被映成了惨碧颜色。
　　这时江玉郎却悠然踱了进来，附掌笑道：“前辈端的是智计过人，弟子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倒悬在梁上的“死人”突然格格一笑，道：“此计虽妙，也只有姓花的这种人才会上当，若换了你我，只怕再也不会如此轻易就相信女人的话。”
　　江玉郎大笑道：“若换了前辈，就该要女人上当了。”
　　白山君格格笑道：“世上既有花无缺那样的男人，也该有你我这样的男人，你我这样的男人生下来，正是要替男人出气的。”
　　江玉郎笑道：“如此说来，白夫人生下来，岂非是要为女人出气的么？”
　　白山君大笑道：“不错，世上若都是你我这样的男人，女人就太可怜了。”
　　这“死人”此刻竟早已自梁上翻身跃下，右手拔起了自前胸刺入的刀柄，左手拔出了自后背刺出的刀尖。
　　原来这柄刀竟是两截断刀，黏在白山君身上的。
　　他满身鲜血淋滴，再加上那时曙光黯淡，花无缺满腔悲愤，满心痛苦，竟不觉又上了白夫人的当了！
　　但花无缺既已必死，她为何还要骗他？她此刻带去找的那人又是谁？


　　花无缺晕晕迷迷地坐在车子里，白夫人给他吃了种很强烈的宁神药，药力发作，他就昏昏欲睡。
　　但他竟不能真的睡着，一睡着就被笑醒，他已笑得全身脱力，他如今才知道，笑，有时虽能带给人欢乐，有时却是种最残忍的酷刑。
　　幸好这车厢还舒服得很，他既不知道白夫人从哪里叫来的这辆车，也不知道赶车的是谁，更不知道车马奔向何方。
　　一个垂死的人，对别人还有什么不可信任的！
　　就这样走了三天，三天里白夫人对他照顾得当真是无微不至，他嘴里虽没有说，但心里却暗暗感激。
　　三天后的黄昏，车马上了个山坡，就缓缓停下，推开车窗，夕阳满天，山坡上繁花如锦，仿佛图画。
　　极目望去，大江如带，山坡后一轮红日如火，夕阳映照下的江水，更显得无比的灿烂辉煌。
　　花无缺暗叹忖道：“我此番纵然无故而死，但能死在这样的地方，也总算不虚此行了。”
　　只听白夫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那人就在这里，我们就要在这里分手了。”
　　花无缺道：“你要走？”
　　白夫人凄然道：“到了这里，我已非走不可。”
　　花无缺道：“为什么？”
　　白夫人苦笑道：“那人脾气甚是古怪，我……我不愿见他。”
　　她开了车门，扶着花无缺下车，遥指前方，道：“你可瞧见了那边的山亭？”
　　只见红花青树间，有亭翼然，一缕流泉，自亭畔的山岩间倒泻而下，飞珠溅玉，被夕阳一映，更是七采生光，艳丽不可方物。
　　花无缺九死一生，骤然到了这种地方，几疑置身天上，淡淡的花香晚风吹来，他痴了半晌，才点头道：“瞧见了。”
　　空山寂寂，花香鸟语，他嘶哑的笑声，却撕碎了这空山的幽趣，花无缺只觉自己实在大煞风景，心里更不知有多么难受。
　　白夫人道：“你转过这小亭，便可瞧见一面石门藏在山岩边的青藤里，石门终年不闭，你只管走进去无妨。”
　　花无缺暗叹忖道：“能住在这种地方的，自然不会是俗人，我有幸能与高人相见，本是人生乐事，只可惜我现在竟是如此模样。”
　　只听白夫人，又道：“你走入那石门后，自然会见着那人的，你只要见着他，一定会和他交成很好的朋友，只因你们两人都不是平凡的人。”
　　花无缺嗄声笑道：“我已如此模样，又怎能再和人相提并论！”
　　白夫人柔声道：“你也不必自暴自弃，那人虽然绝顶聪明，而且精通百艺，但却也未必能比得上你。”
　　花无缺道：“他叫什么名字？”
　　白夫人道：“他叫苏樱。”
　　花无缺暗叹道：“苏英……苏英……我与你素不相识，却要求你来救我的性命，你只怕会觉得可笑。”
　　白夫人又道：“你见着他后，他也许会问你是谁带你来的，你只要说出我的名字……对了，我的本名是马亦云。”
　　花无缺道：“我记得。”
　　白夫人默然半晌，幽幽道：“现在，你就去吧，我是个又苦命，又愚蠢的女人，也不敢希望你记着我，只要你不再恨我，我就死也瞑目了。”
　　花无缺怔了怔，道：“死？你……你难道……”
　　白夫人凄然一笑，道：“我此后虽生如死，你也不必再关心我，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我这苦命的女人……”
　　她语声忽然停顿，转身奔上了马车，车马立刻急驰而去。
　　花无缺怔了半晌，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这女人害得他如此模样，但此刻他却只有感激，只有信任，绝没有丝毫怀疑和忿恨。


　　车马转过几处山坳，突又停住，山岩边，浓荫下，已来了三个人，却正是铁萍姑，江玉郎和白山君。
　　白山君笑道：“你将那小子送进去了么？”
　　白夫人娇笑道：“我做的事，你难道还是不放心。”
　　江玉郎附掌道：“夫人女中之杰，弟子追随左右，当真是三生有幸。”
　　白夫人噗哧笑道：“小鬼头，说话倒甜得很。”
　　白山君仰天而笑，道：“花无缺此番见着那人，不过三天，包险他就要将‘移花接玉’的秘密，老老实实的全说出来，“移花宫’那两个妖精，也就活不长了。”
　　江玉郎目光闪动，道：“那人真有这样的本事？”
　　白夫人笑道：“小鬼头，你莫以为你自己花样很多，你若见着他时，就真用尽全身本事，也休想翻得过他手掌心。”
　　江玉郎道：“此人武功竟有这么高？”
　　白夫人道：“他全不会武功。”
　　江玉郎怔了怔，失笑道：“不会武功的人，也有这么厉害？”
　　白夫人笑道：“你以为武功高的就能压得住人了么？告诉你，若是斗力，他虽不行，若是斗智，十个江玉郎也休想比得上他一个。”
　　江玉郎笑道：“哦——”
　　他将这“哦”字拖得长长的，显然很是不服气。
　　白夫人瞧着他道：“你不信？好，我问你，你瞧我怎样？”
　　江玉郎肃然道：“夫人绝代无双，天下无人能及。”
　　白夫人笑道：“你少来拍马屁……你说我天下无双，但我比起他来，还差得远哩！”
　　白山君大笑道：“你听见没有，我老婆也会服人，可真不是容易事。”
　　白夫人道：“我别人不服，就是服他。”
　　江玉郎也忍不住大笑道：“以夫人之能，已将花无缺耍得团团乱转，他若遇着此人，岂非连一点生路也没有了！”
　　白夫人嫣然笑道：“无论哪个男人，遇见他都只有死路一条，又何况花无缺。”
　　江玉郎眨着眼笑道：“弟子到现在为止，还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白夫人笑道：“小鬼头，你难道又想去动脑筋了，小心你身旁又打翻醋坛子。”
　　铁萍姑淡淡一笑，道：“弟子到也想知道这人的名字。”
　　白夫人道：“她叫苏樱，樱桃的樱……这樱桃虽美，却是有毒的。


　　花无缺已走入了那已被苍苔染成碧绿色的石门。
　　石门之后，洞府幽绝，人行其中，几不知今世何世。
　　花无缺只恨自己的笑声，偏偏要破坏这令人忘俗的幽静，他用力掩住自己的嘴，笑声还是偏偏要发出来。
　　走了片刻，入洞已深，两旁山壁，渐渐狭窄，但前行数步，忽又豁然开朗，竟似已非人间，而在天上。
　　前面竟是一处幽谷，白云在天，繁花遍地，清泉怪石，罗列其间，亭台楼阁，错综有致。
　　远远一声鹤唳，三五白鹤，伴有一二褐鹿徜徉而来，竟不畏人，反而似乎在迎接着这远来的佳客。
　　花无缺正已心动神移，那白鹤却已衔起了他衣袂，领着他走向青石路上，繁花深处。
　　只见一条清溪蜿蜒流过，却俏生生坐着条人影。
　　她垂头坐在那里，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向水中的游鱼诉说着青春的易逝，山居的寂寞。
　　她漆黑的长发披散肩头，一袭轻衣却皎白如雪。
　　花无缺竟不由自主被迎宾的白鹤带到了这里，岸上的人影与水中人影相辉映，他不觉又瞧得痴了。
　　白衣少女也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
　　她不回头也罢，此番回过头来，满谷香花，却似乎顿然失去了颜色，只见她眉目如画，娇靥如玉，玲珑的嘴唇，虽嫌太大了，广阔的额角，虽嫌太高了些，但那双如秋月，如明星的眼波，却足以补救这一切。
　　她也许不如铁心兰的明艳，也许不如慕容九的清丽，也许不如小仙女的妩媚……
　　她也许并不能算很美。
　　但她那绝代的风华，却令人自惭形秽，不敢平视。
　　此刻，她眼波中带着淡淡一丝惊讶，一丝埋怨，似乎正在问这鲁莽的来客，为何要笑得如此古怪。
　　花无缺的脸竟不觉红了起来，道：“在……在下花无缺，特来求见苏英苏老先生。”
　　白衣少女瞧了半晌，冁然一笑，道：“这里虽然有个苏樱，但却不是老先生。”
　　花无缺怔了怔，道：“哦。”
　　白衣少女缓缓接着道：“我就是苏樱。”
　　花无缺这才真的怔住了。
　　他本以为这“苏樱”既能治他的不治之伤，必然是江湖耆宿，武林名医，退隐林下的高手。
　　他再也想不到这苏樱竟是个年华未满双十的少女。
　　苏樱眼波流动，淡淡道：“山居幽僻，不知哪一位是阁下的引路人。”
　　花无缺道：“这……在下……”
　　他实未想到白夫人竟要他来求这少女来救他的性命，面对着这淡淡的笑容，冷漠的眼光，他怎样好意思说出恳求的话来？
　　苏樱道：“阁下既然远道而来，难道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么？”
　　她话虽说得客气，但却似已对这已笑得狼狈不堪的来客生出了轻蔑之意，嘴里说着话，眼波却又在数着水中的游鱼。
　　花无缺忽然道：“在下误入此间，打扰了姑娘的安静，抱歉得很……”
　　他微微一揖，竟转身走了出去。
　　苏樱也未回头，直到花无缺人影已将没入花丛，却突又唤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花无缺只得停下脚步，道：“还有何见教？”
　　苏樱道：“你回来。”
　　这三个字虽然说得有些不客气了，但语声却变得说不出的温柔，说不出的宛转，世上绝没有一个男子听了这种语声还能不动心。
　　花无缺竟不由自主走了回去。
　　苏樱还是没有回头，淡淡道：“你并未误入此间，而是专程而来的，只不过见了苏樱竟是个少女后，你心里就有些失望了，是么？”
　　花无缺怔了怔，道：“在下……”
　　苏樱道：“我说的话，并不要你回答我，只因这些话你既不好意思承认，而你偏偏又是个不会在女子面前说谎的人。”
　　花无缺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
　　苏樱缓缓接道：“就因为你是这种人，觉得若在个少女面前说出要求的事，不免有些丢人，所以你虽专程而来，却又藉词要走，是么？”
　　花无缺又怔住了。
　　这少女只不过淡淡瞧了他一眼，但这一眼却似直瞧入他的心里，他心里无论在想什么竟都似瞒不过这双美丽的眼睛。
　　苏樱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还要走，我自然也不能拦你，但我却要告诉你，你是万万走不出外面那石门的！”
　　花无缺身子一震，还未说话，苏樱已接着道：“此刻你心脉已将被关断，面上已现死色，普天之下，已只有三个人能救得了你，而我……”
　　她淡淡接着道：“我就是其中之一，只怕也是唯一肯出手救你的，你若对自己的性命丝毫不知珍惜，岂非令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