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五章　勾心斗角

 

2024-05-17 12:10:22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那本来放着青玉椅的石台，现在忽然移开了——魏无牙推着轮车，从下面缓缓滑了上来。
　　只听他一面叹着气，一面喃喃自语道：“我养了她十几年，到头来却连个陌生小伙子都比不上，难怪别人说，情愿养狗也不愿养女儿了。”
　　苏樱忍不住垂下头，道：“我……”
　　魏无牙忽又吃吃笑了起来，道：“你用不着解释，你就算帮他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像这样的小伙子，我若是女人，我也会跟他跑的。”
　　小鱼儿笑道：“你这人虽然可恶，至少眼光倒还不错，还能分得出好坏。”
　　魏无牙吃吃笑道：“你也用不着拍我马屁，无论你怎么说，我都没法子将你弄出去了，这里虽然有三道门户，但三道石闸却全都是被一个机关所控制的，而且只能用一次，石闸落下时，也就是我自己准备死在这里的时候。”
　　他望着苏樱又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建造这地方时，已准备将自己尸骨葬在这里，所用的法子和古代帝王建造坟墓完全一样，你怎么还要认为这里会有第四条路呢？”
　　苏樱呆了半晌，神色又黯淡了下来。
　　小鱼儿大声道：“可这里一定还有通气的地方，是么？”
　　魏无牙道：“不错，你以为这地方是靠门户通风的么？”
　　他挥了挥手接着道：“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人，若是只靠三道门来通风，岂非早就全都闷死了！嘿嘿，看来你的人虽聪明，懂得的却不太多。”
　　小鱼儿冷笑道：“我又不是老鼠，从来也没有住过老鼠洞，怎会知道老鼠洞是靠什么来通风的。”
　　其实他又何尝是真的不懂，只过在情急之下，只要是有一线希望的事，他就绝不肯放过。
　　魏无牙吃吃笑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又在打主意，要想法子令我说出那些通风之处在哪里，那么我劝你，这心思你也不必白费了。”
　　小鱼儿瞪眼道：“为什么？”
　　魏无牙道：“因为那时我造那些气孔时，就怕老鼠会从气孔中逃出去。”
　　他大笑接道：“连老鼠都钻不出去，你这么大的一个人还想钻出去么？”
　　小鱼儿沉思了半晌，忽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将气孔也封死？”
　　魏无牙道：“我为什么要将气孔封死？”
　　小鱼儿道：“你是怕我们死得太快了么？”
　　魏无牙格格笑道：“这就对了，我费了许多力气，才将你们弄到这地方来，怎么舍得一下子就将你们闷死？我当然希望你们死得越慢越好，这样我才能慢慢欣赏你们临死时忍不住要做出来的种种丑态，我敢担保世上绝没有一件事比这更有趣的了。”
　　他似乎越想越有趣，笑得整个人都扭曲起来。
　　小鱼儿居然也笑了，道：“我们想问问你，你认为我们会做出什么丑态来？”
　　魏无牙眼睛里闪着光，笑道：“你总该知道，移花宫主姐妹是从不肯随便坐下来的，无论什么地方她们都嫌脏，但我敢担保，不出三天，她们就会躺在那些臭男人睡过的床上了，她们平时什么东西也不肯吃，但再过几天，就算有只死老鼠她们说不定也会吞下去，也说不定会将你们两人煮来吃了，你信不信？”
　　小鱼儿大笑道：“她们若真会将我吃下肚里，倒也妙极，我情愿葬在她们两人的肚子里。”
　　他虽在哈哈大笑，暗中却已不禁毛骨悚然，因为他知道魏无牙所说的话，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无论多么善良高贵的人，在饿疯了的时候，也会变得残忍卑鄙起来的，到了那种时候，人和野兽只怕已没有什么分别。
　　只听魏无牙笑着又道：“还有，我知道你们这四个人还都是童男童女，还没有一个真正尝过人生的乐趣，到了快死的时候，说不定会忽然觉得这么一死未免太划不来了，说不定就会想尝尝那件事是何滋味。”
　　他眼睛里充满了淫猥之意，脑子里似乎已在幻想着那时的情况，蜷曲着身子，狂笑着接道：“到了那时，你这小伙子只怕就要变成宝贝了。”
　　苏樱脸上虽已飞红，身上却在冒着冷汗。
　　小鱼儿却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想尝尝这滋味呢？难遇你已经不行了么？”
　　魏无牙骤然顿住笑声，全身都发起抖来。
　　小鱼儿盯着他的两条蜷曲的腿，冷笑道：“原来你早就不行了，所以才会变成这么样一个疯子，我本来觉得你很可恨，现在才发觉你原来很可怜。”
　　魏无牙忽然狂吼一声，向小鱼儿扑了上来。
　　他整个人就像个肉球，忽然凌空弹起，似乎要以人去撞小鱼儿，但等到小鱼儿闪避招架间，这肉球突又多出两根刺——他的两只手忽然闪电般伸出，刺向小鱼儿的咽喉和双目之间。
　　小鱼儿身形急转，双掌反切。
　　谁知魏无牙的身上忽又多出十根短剑，划向他的手腕。
　　原来他每根手指上都留着三四寸长的指甲，平时是蜷曲着的，与人动手时，真气贯注指尖，指甲便剑一般弹出。
　　灯光下，只见这十根指甲隐隐闪着乌光，显然淬着剧毒，小鱼儿只要被他划破一点油皮，就无救了。
　　他这一扑之势，竟藏着三种变化后着，每一种变化都出人意外，招式之怪异狠毒，实是天下无双。
　　苏樱已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只见小鱼儿身子就地一滚，已滚出两丈外，这一着破法更非正统武功，只是小鱼儿随机应变临时创出的。
　　这“随机应变”四字，正是小鱼儿最厉害之处。
　　眼见魏无牙真气将尽，他就算武功再好，也没法子像飞鸟一般在空中使气换气，任意变化。
　　只要他身子落到地上，小鱼儿便可占得机先，因为小鱼儿已知道他这两条腿已无异废人。
　　谁知魏无牙身子一转，竟又落回那轮车上。
　　小鱼儿正想扑过去时，轮车忽然围着他兜起圈子来。
　　刹那间，小鱼儿只觉自己前后左右，都是魏无牙的人影，竟比那威震天下的“八卦游身掌”还要厉害三分。
　　这轮车建造得本就精巧无比，魏无牙终年坐在上面，更似已和这轮车化为一身，操纵得如臂使指，自在如意。
　　“八卦游身掌”最最精妙之处，就在歩法之移动，这步法施展开来，宛如突然化身无数，将对方陷入重围。
　　但一个人步法无论多么巧妙，也没有轮子转得快的。
　　小鱼儿只觉头晕眼花，几乎不用魏无牙出手，他就要倒下去了。
　　只听魏无牙的狂笑声，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笑得人毛骨悚然，竟令人分不清他究竟要从哪个方向出手。
　　小鱼儿忽然长啸一声，冲天而起。
　　这一招竟是昆仑派的镇山绝技“飞龙大八式”。
　　要知小鱼儿武功虽还不能和这种绝顶高手并驾齐驱，但所学武功之杂，却在天下任何一个人之上。
　　普天之下，唯有“飞龙大八式”能破解魏无牙这种功夫，除此之外，纵是武当少林的掌门大师，也难免要被魏无牙困死。
　　但小鱼儿却偏偏已学会了“飞龙大八式”。
　　谁知他身形方自凌空飞起，魏无牙竟又迎面扑了过来，十根闪闪发着乌光的指甲，又划到他咽喉。
　　这人竟生像是已变成了小鱼儿的影子，小鱼儿竟连变招都已不及，猝然间竟使出了少林的“千斤坠”。
　　要在身形上冲时突然落下，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但小鱼儿偏偏就在这间不容发间落了下来。
　　谁知他身子刚落下，只听“嗖，嗖，嗖”急风破空，三道乌光，分由三个不同的方向射了过来。
　　魏无牙明明还在上面，这暗器是谁发出来的呢？
　　原来魏无牙身子虽已飞起，但那轮车却还在不停的转动，这三道乌光，竟是自转椅中射出来的。
　　魏无牙一个人竟已变为两个。
　　这一着才真的出了小鱼儿意料之外，若是换了中原武林任何一门一派的高手，此番都难免要丧在这三根乌骨箭下，但小鱼儿偏偏竟学会了传自天竺，又由西藏喇嘛们带入中土的“无骨柔功”，其名本为“瑜珈”。
　　只见他身子忽然一折一扭，全身的骨头竟像是都忽然分开了，三道乌光就在这一刹那间擦着他的衣裳飞过。
　　要知小鱼儿在那地底洞府中所得到的武功秘籍，本是来自四方的无数位武林高手心血所聚。
　　这本秘籍中所载的武功，实是无奇不有，包罗万象。
　　只可惜魏无牙武功之诡秘奇奥，更是令人难以想像，就连他坐的这辆轮车，竟都也变为一个极厉害的对手。
　　魏无牙固然是怪招百出，令人难斗，这轮车中也不时射出一两件暗器来，更令人防不胜防。
　　但见魏无牙忽而和这轮椅溶为一体，忽而又分开来各自进攻，不到三十招，小鱼儿已觉得吃不消了。
　　苏樱忍不住大呼道：“他反正已将死在这里，你现在为何要这样对他。”
　　魏无牙冷笑道：“我并不想要他的命，只不过要先割下他的舌头来，让他永远再也不能说话，再打断他的两条腿，让他也用手来爬。”
　　小鱼儿大笑道：“我就算用手爬，有样事也比你这废物强得多。”
　　魏无牙大怒道：“小杂种，我要你也……”
　　话还未说完，小鱼儿脚步一错，忽然轻飘飘拍出两掌。
　　这两掌看来也没有什么奇妙之处，但也不知怎地，魏无牙竟险些闪避不开，他再也想不到小鱼儿这一招是从哪里学来的。
　　更令他想不通的是，小鱼儿的招式竟忽然变了，每一招都变得轻飘飘的，像是一点气力也没有。
　　但每一招发出来，却都是攻向魏无牙自己也想不到的破绽，而且招式看来全无变化，其实却变化无穷。
　　苏樱本来已经快急疯了，此刻面上却露出了微笑。
　　原来就在小鱼儿最危险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移花宫主，这姐妹两人竟也在远处过起招来。
　　她们所用的招式一正一反，一攻一守，每一招击出时都很慢，像是生怕别人瞧不清楚。
　　小鱼儿就算再笨，也知道她们是在传授自己武功了，此时此刻，他就算想拒绝，也无法拒绝。
　　他随着将邀月宫主方才使出的一招拍了出来，果然令魏无牙大吃一惊，等到魏无牙再攻来时，他就以怜星宫主所使的招式来解救。
　　这些招式看来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威力，但也不知怎地，十来招过后，小鱼儿竟轻轻松松的就占了上风。
　　到了这时，小鱼儿才觉出她们武功的奥妙来了，这些平平淡淡的招式，竟无疑正是魏无牙武功的克星。
　　她们虽然没有和魏无牙动手，但魏无牙武功中每一个破绽，她们竟都似比魏无牙自己知道得还清楚。
　　她们像是根本连瞧也没有瞧魏无牙一眼，但魏无牙还未出手时，她们就已知道他要用什么招式了。
　　等到魏无牙也发觉她们时，已被小鱼儿逼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再也想不通自己如此奇诡的招式，怎会被如此平淡的招式克制住。
　　他却不知移花宫主这种招式，并非平淡，而是简炼，她们实已将最繁复的变化加以精粹，将无数个变化化为一个。
　　这正如别人要用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文章才能勉强形容出太湖的景色，但王勃却只用轻描淡写两句话就形容得淋漓尽致，“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岂非比千言万语都强得多。
　　写文章的道理正和武功完全一样，真正到了炉火纯青时，就绝不会标奇立异，故意卖弄了。
　　三十招过后，魏无牙声势已弱，变化已穷。
　　小鱼儿大笑道：“我也不想割下你的舌头来，更不想打断你这两条没有用的腿，我只不过要挖出你的眼珠子，让你什么也瞧不见。”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声。
　　这声音似乎是山洞外传来的，但回音却震动了整个山窟。
　　小鱼儿一惊，又一喜，魏无牙的轮椅已滑开三丈。
　　他似乎又想从那秘道中溜走，怎奈这次移花宫主已挡住了他的去路，两人衣袂飘飞，面上仍是冷漠如冰。
　　怜星宫主喝道：“江小鱼，你还不过来动手。”
　　魏无牙呼道：“且慢，我有话说。”
　　怜星宫主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魏无牙道：“听外面的声音，莫非是有人知道你们被困在这里？”
　　这时山外“叮咚”之声不停的传了进来，怜星宫主目中早已忍不住露出喜色，嘴里却淡淡道：“不错。”
　　魏无牙道：“所以你们就认为自己有救了，是么？”
　　怜星宫主冷冷道：“你难道竟认为我们真的会死在你手上？”
　　魏无牙道：“你以为从里面虽难将石门攻破，但外面却多的是开山的利器，必能将你们救出去，所以你们现在杀了我也没关系，是么？”
　　怜星宫主道：“你既能将此山开辟，别人为何不能。”
　　魏无牙忽然仰面大笑起来，道：“不错！这一片地方大多是人力开辟出来的，但你可知道我动用了多少人，花了多少功夫？”
　　他狂笑着又道：“你们难道以为我不知道有个人进来后又出去了么？”
　　怜星宫主皱了皱眉头，道：“你知道又如何？”
　　魏无牙道：“他既然知道你们已被困在这山腹中，见到出路被封死，自然会以全力相救，我既然知道这件事，就该将气孔也都封死，让你们死得越快越好，可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着急呢？这道理你们难道还想不通？”
　　怜星宫主冷笑道：“你难道认为移花宫门下，连一道石门都打不开么？”
　　魏无牙道：“他当然能打得开，可是至少要花两三天功夫。”
　　怜星宫主道：“两三天又如何？我们不妨就等他两三天。”
　　魏无牙道：“两三天功夫你们自然能等得下去，只不过从外面到这里，一共有十三道石门，就算动员百人，也至少要一个月才能进来。”
　　怜星宫主失声道：“一个月？”
　　魏无牙悠然道：“我是说至少要一个月，也许还不止。”
　　怜星宫主望了邀月宫主一眼，两人脸色全都变了。
　　魏无牙道：“这里既无食物，也无饮水，你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最多也只能维持七天不死，等到外面的人进来时，你们恐怕已剩下一把骨头。”
　　小鱼儿忽然大声道：“既是如此，我们就更非杀你不可了！”
　　魏无牙道：“不错，杀了我，你们也可免得在我眼前出丑，只不过……”
　　小鱼儿道：“只不过怎样？”
　　魏无牙淡淡一笑，道：“你们现在杀了我，却未免太可惜了。”
　　小鱼儿道：“可惜？我就算将你喂狗，也不会觉得可惜的。”
　　魏无牙也不恼怒，还是悠然笑道：“你们不妨先随我去看几样东西。”
　　小鱼儿道：“看什么？”
　　魏无牙道：“各位随我前去，就可知道了。”
　　小鱼儿望了移花宫主一眼，道：“好，我就跟你去瞧瞧，反正我也不怕你在我面前玩花样。”
　　魏无牙笑道：“在移花宫主和天下第一个聪明人面前，我还有什么花样好玩的？”
　　他推动轮车，向地道中滑了下去。
　　移花宫主姐妹就像影子般跟着他。
　　小鱼儿又望了苏樱一眼，道：“这山洞下还有地室么？”
　　苏樱道：“嗯。”
　　小鱼儿忍不住又问道：“地室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
　　苏樱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只因我从来没有下去过。”
　　小鱼儿觉得有些惊奇了，道：“连你居然都没有下去过？”
　　苏樱道：“他似乎将这地室看得十分重要，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许进去，他曾经有两个弟子想偷偷瞧一瞧他在下面干什么，竟被他千刀万剐，凌迟而死。”
　　小鱼儿皱眉道：“他在下面干的究竟是什么秘密勾当？为什么见不得人呢？”
　　苏樱道：“谁也没有见到过他在下面干什么，但却都听到过一种奇怪的声音。”
　　小鱼儿道：“什么声音？”
　　苏樱道：“只要他一走下去，下面就立刻‘叮叮咚咚’的响了起来，有时竟一连响个几天几夜不停。”
　　小鱼儿眼睛一亮道：“叮叮咚咚？是不是敲石头的声音？”
　　苏樱道：“好像是的。”
　　小鱼儿大喜道：“他莫非是在下面挖地道？”
　　只见魏无牙这时已滑入了一扇很窄的石门——这道石门莫非就是他留下来的秘密出口么！
　　小鱼儿赶紧奔了过去，一走进去，就不禁大失所望，石门后竟是一间六角形的石室，再也没有别的门户。
　　这间石室中光线特别黯，小鱼儿隐隐约约只能看出里面有一口很大的石棺，还有许许多多石像。
　　只听魏无牙道：“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我早已准备放在这里的，这口青石棺材，就是我为自己准备的葬身处。”
　　小鱼儿忍不住问道：“这些石像是什么玩意儿？”
　　魏无牙吃吃笑道：“这些全都是我的精心杰作，我去点起灯，让你们看清楚些。”
　　他笑声中竟带着种说不出的奇怪味道，小鱼儿一听这笑声，就知道这些石像必然有些古怪。
　　这时魏无牙已滑到墙角，取出了个火折子，将嵌在石墙中的十来盏铜灯，一盏盏燃了起来。
　　他燃起第四盏灯时，小鱼儿已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