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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风舞柳剑
 
2024-06-30 09:17:47   作者:卢令   来源:本站首发   点击:

  秋色已深,秋阳却仍绚烂。
  绚烂的秋阳照亮了长街的青石板,也照亮了“绣锦庄绸缎”那金漆招牌。
  绣锦庄绸缎就在秦淮河北岸文德桥旁的夫子庙左侧,经营的不用说也就是布匹绸缎的生意。
  这秦淮河谁都知道是六朝烟月,南朝金粉的荟萃地,名气实在不得了,古来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几乎全都和这条河扯上关系,沿河上下,舞榭歌台,鳞次栉比,歌女名妓,官宦巨贾,纨绔子弟,走马王孙,以至所谓骚人墨客,更是如蚁附羶。
  羶也许软骨头的角色都喜欢聚在这里,日复日,年复年,几乎无夜不是弦管笙歌,纸醉金迷,就连放荡不羁的风流才子杜牧落难经过这里时也看不过眼,伤感的赋诗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才子手笔,毕竟非同凡响,短短的几句,便说尽了秦淮河左右的荒唐景象。
  河北岸文德桥的夫子庙更就像燕京的厂甸,苏州的玄妙观,左右周围,全都是摊贩酒楼茶馆,好不热闹。
  这夫子庙据说年代已很久远,但想必不会真的与孔夫子扯上关系,只因为孔老二虽然说过“食色性也”,私底下实在君子得很,想他这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君子,恐怕宁可绕道走开也不肯在这等地方走过的。
  做君子也实在不是件怎样写意的事。
  绣锦庄绸缎在这里居然不大不小地有点名气,它规模原不比别的大,货色也不比别的多,但取价实在公道,这附近的人几乎无不知道绣锦庄买到的东西决不可能以同样的价格在其他的店铺买到,所以有钱有身份的人家虽然不会光顾到它,普通的人家却趋之若鹫,他们亦知道绣锦庄里由掌柜打下全都是老实人,店老板祖二更是忠厚的很。
  但在别家店铺的老板眼中,这祖二却不单是个讨厌的角色,简直就是个呆子,的确,也只有呆子才会老实实的做生意。
  这祖二事实上本就不是块做生意的材料,对于生意他的确懂得很少,但对于剑他却懂的很多,不然,他就不会震慑江湖,无人敢撰其锋了。
  祖二——“一怒杀龙手”祖惊虹,无论什么人来看,这都该是两个人,但祖二却也就是祖惊虹!
  已是晌午,夫子庙左右的酒楼茶馆挤满了人,但其他的店铺却是生意最清淡的时候,绣锦庄也不例外,店里的邱掌柜方在清点账目,几个店伙已摆开了桌子,身为老板的祖惊虹却袖手木立在店门左右,深沉的眼眸就出了神的凝望着植在对街的那几株丹枫,瞬也不瞬。
  秋风萧瑟,吹起了那朱红如火的枫叶,也吹起了他那蓝布长衫的衣袂,却吹不散他眉宇间蕴斥着的重忧。
  良久良久,他缓缓的吐出了一声轻叹,喃喃道:“也该回去了,不然,嬛娘怕又已等的不耐。”
  他心念乍动,脚步欲起未起,眼旁已瞥见几条人影迎着店门走了过来。
  那是六个神态猥琐的黑衣汉子,年纪都很轻,胸口敞开,袖子也卷得高高的,边走边肆意狂吼乱叫,说话粗鄙,活脱脱的就是六个地痞流氓。
  祖惊虹目光及处,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可是刹那,他不知起了什么意念,眉宇陡又开展,目光亦起了变动,就像是两柄突然出了鞘的利剑,闪亮,锐利!连对街那枫树的红叶也竟似禁不住他这利剑似的目光,颤抖着垂下了头!
  枫叶红如血,他心里此际也是热血沸腾!
  那六条黑衣汉子倒未觉察那许多,脚步更不停,走得近了,才稍稍敛住了说笑声。
  邱掌柜跟几个店伴这时亦已察觉,纷纷转过了目光,却几乎全都皱起了眉头。
  那六条汉子很快便走到了店门口,齐齐停住了脚步,当先那个脸上长着麻子的左脚往门槛上踏落,左肘随曲起横搁在膝上,就半俯着身子冲着祖惊虹笑了笑,道:“祖老板生意好哇!”
  “好。”祖惊虹淡淡道:“胡二麻子么?”
  那胡二麻子满脸麻子立时笑得开了花,道:“不想祖老板亦识得小人,那当真是,真是……哈哈,这张嘴就是变不出来,想说几句客套的话也不知如何说的好。”
  祖惊虹笑道:“要说什么便说,客气什么。”
  胡二麻子破声笑道:“对,对,还是祖老板通情达理,那当然也就不会不知道这下已是午饭的时候了。”
  祖惊虹嗯的应了声,目光仍是望着那丹枫树。
  胡二麻子接道:“那也该知咱们的来意了。”
  祖惊虹道:“什么来意?”
  胡二麻子愕了愕,翻起了那搁在膝上的左手,手心向上,摆了摆,道:“老规矩,五两银子。”
  祖惊虹冷笑道:“什么老规矩?什么五两银子?”目光陡落, 就像是两柄利剑齐刺了下去!
  胡二麻子几曾见过这么锐利的目光,冷不防突然吃了惊,左手一滑,几乎就从膝上跌了下来。
  他只道是眼睛发光,忍不住抬手揉了下眼盖,再抬眼望去,祖惊虹可不就在望着他,两道目光的确是剑也似锐利,他望着望着,竟不由的连打了两个寒噤,忙移开视线,再也不敢与祖惊虹的目光接触,他仍在笑,但脸庞却已僵住了。
  也就在这时,邱掌柜已捧着锭五两的银锭走了过来,倒不用祖惊虹吩咐,显然这本就是老规矩。
  胡二麻子冷眼瞥见,脸色才没有那么难看,方待欠身去接,哪知祖惊虹突然伸手截住了掌柜,道:“邱掌柜,咱们的银子可不是白赚的。”
  胡二麻子六人立时齐变了脸色,邱掌柜忙低声道:“祖爷,你就忍忍……”
  祖惊虹深吸了口气,道:“我早就忍够了!”
  邱掌柜嘴唇掀动,方待再说什么,祖惊虹已挥手截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快入去,什么也让我来解决。”
  邱掌柜怔了怔,突然咬了咬牙,颤声道:“祖爷,你是老好人,咱老邱承你的情,受你的恩惠,可不能袖手旁观!”
  话口未完,其他的店伴亦靠了过来。
  老实的人,往往也就是血性的汉子!
  胡二麻子六人的脸色也就变的更难看了,相望了眼,倏的齐齐翻下了腰带,六人的腰带全都不例外的插了柄锋利的匕首!
  邱掌柜混身起了阵抖索,霍地抢过去抓起柜台上的大算盘,几个店伴忙亦抄起饭桌旁的凳子!
  祖惊虹又是感慨,又是激动,只觉得眼里湿湿的。突转过半身,喝道:“谁也不许妄动!”
  他半身疾转,腰际悬着的剑便亦从长衫襟底露了出来,胡二麻子六个看的真切,不由得齐齐都怔了怔,但随又相对笑了起来,他们很清楚,做老板的人拿起剑来,也是不管用的,这种不卖账的硬老板,他们也见识得多了,可不是全都给打得服服帖帖的。
  但他们见识过的都是真的生意人,祖惊虹呢?
  几乎同时,祖惊虹已转过身来,目闪寒芒,冷笑问道:“你们是哪儿来的?”
  胡二麻子六人齐挺起了胸膛,振声道:“六星堂来的,怎么样?”
  祖惊虹道:“秦淮河沿岸是六星堂的地盘。”
  胡二麻子截口道:“你知道便好了。”
  祖惊虹接道:“金陵人杰地灵,潜龙伏虎,六星堂能够据地称雄,当然不会简单,最低限度,官府那里得打好关系,其次,本身也要相当斤两,是以六星堂有今日,‘笑里藏刀’贾杰他们六人谅已费了不少心机,祖某人我亦实在佩服得很,固亦乐于从命,需索多少,每月总如数奉上。”
  胡二麻子瞪眼道:“咱们可不是白要你的!”
  祖惊虹道:“不错,祖某那就等如雇了保镖,可以安心买卖,无庸顾虑匪盗抑或其他什么,但早在日前,贵堂的人经已来过,你们既是堂里的兄弟,当无不知的道理,那也就不该再来了。”
  胡二麻子耸耸肩膀道:“怎么不该?”
  祖惊虹道:“不成还有什么道理?”
  胡二麻子皮笑肉不笑的道:“祖老板想必未至于酒楼茶馆也不曾去过,这道理嘛,就等如酒楼茶馆的小二要打赏那样,说实在的,咱们出了这许多气力,你祖老板便打赏几两银子亦不为太过。”
  祖惊虹道:“你们出了什么气力?”
  胡二麻子呲牙道:“要说就多了,若不是咱们卖命拼刀子,你们做老板的生意哪会做得这么容易?”
  祖惊虹直冷笑道:“就凭你们?”
  胡二麻子仰天打了两个哈哈道:“当然就不是凭咱们,咱们不过跟着头儿走,头儿出的力多,要的也多,咱们出的力少,那也就只好要打赏了。”
  祖惊虹道:“打赏给与不给可是随人意思。”
  胡二麻子干笑道:“那原是不错,但咱们每月只来那三趟,要的也不多,头儿亦不曾说过什么,可见得咱们实在极有分寸,并未过分,你祖老板在这里日子也不少的了,往日何尝又不将就……”
  祖惊虹截道:“今时又怎同往日。”
  “那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暧,哈哈!”胡二麻子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的,仰天打了个哈哈道:“祖老板,莫非是指这下腰上已多了柄剑?”
  祖惊虹道:“你也知道……”左手陡沉,索性就抄起长衫那下摆,塞在腰带上。
  胡二麻子闷哼道:“但祖老板可又知道对街那边北苑茶庄的金老板?”
  祖惊虹点着头道:“据知他就是为了不堪逼迫,更难忍闺女被调戏,拿起菜刀来拼你们……”
  胡二麻子阴笑道:“那可又知后来如何?”
  祖惊虹冷笑道:“他本就不是惯用刀的人,岂是你们手脚,拼不了反倒赔上性命,他那闺女为存清白也跟着投河自尽,他就是父女两人,人也死了,铺子少不免亦被吞没,听说那次就是你姓胡的带头,也最卖力。”
  胡二麻子嘿嘿的耸了耸肩膀,祖惊虹接道:“帮有帮规,堂也该有堂法,贾杰若是条好汉,就断不会听由你们肆意跋扈横行。”
  胡二麻子道:“咱们不过替六星堂树威,这般卖力,头儿也会叫好,哪会怪责。”
  祖惊虹道:“他的确不会怪责,他贾杰若真的是条好汉,又何至于被唤作‘笑里藏刀’!”
  胡二麻子说道:“你说话小心点,否则……”
  祖惊虹冷截道:“否则怎样?”
  胡二麻子狞笑道:“看金老板好了!”
  祖惊虹道:“金老板是金老板,我是我,岂可相提并论。”
  “你的确与他不同,你用的是剑,他用的是刀,你也远比他年轻的多,但在刀口下,恐怕差不了多少!”胡二麻子狞笑着目光缓缓下移,移至祖惊虹腰右那屠龙剑上,突然亮了亮,脱口道:“好精致的剑,就只不知能不能杀人?”
  祖惊虹冷笑道:“只要是剑,就能杀人!”
  胡二麻子挺了挺腰,仰天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但你懂得杀人么?”
  祖惊虹道:“不懂就不会带剑在身!”
  胡二麻子抚着肚子,哈哈笑道:“你莫要笑破我的肚子,要是长剑,便该挂左腰,你却竟挂在右边,连这点学问你也不懂得,居然还敢口出狂言,可笑呀可笑……”
  祖惊虹冷截道:“剑就只许挂在左腰么?”
  胡二麻子道:“剑挂在右边不错更近右手,但剑那么长,右手拔起来亦必是不便的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懂,还说什么杀人?”
  祖惊虹道:“原来你就晓得右手才会使剑。”
  胡二麻子放声笑道:“不成你就用左手使剑来着?倒不知你那左手能杀得了什么人,杀我?”
  祖惊虹冷笑不语,眼中寒芒暴射!
  胡二麻子与祖惊虹那目光相触,冷不防又打了个寒噤,抚着肚子的手不觉得也停了下来,口里却仍不肯罢休,咧着嘴道:“看你这目光,真够吓人的,不成真有几下子,好哇,那你就杀给我看!”说着他那右手已搭住了腰带上的匕首,半边身子随向祖惊虹挨了过去!
  祖惊虹倒退两步冷笑说道:“你莫要后悔!”
  胡二麻子搭住匕首的手掌一紧,狞笑道:“后悔的就不是好汉,怕只怕你没种,来,杀呀!杀我呀!”
  祖惊虹脸上的肌肉猛起了阵抽搐突退半步,断喝道:“好,我就杀你!”
  声如霹雳,剑似闪电,说到“杀”字,他的左手已拔出了剑, “你”字出口,那剑已刺入了胡二麻子的咽喉!好快的剑!
  胡二麻子混身猛的一震,左手紧紧的抓住了腰带上的匕首,但那柄匕首却仍好好的插在他腰带上,他根本连拔也来不及拔出来,他甚至连声也未出便已被剑封住了咽喉!
  他脸上每分每寸的肌肉都起了颤动,口张着,舌头已吐了出来,舌尖滴着血,鲜血!
  他双睛怒突,眼瞳中却充满了疑惑,他死也不信居然会有这样的事,他也实在好生后悔,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做好汉本就不是怎样轻松的事,没有这做好汉的必要时,还是不要硬充好汉的好。
  而根本就没有这做好汉的资格的人,更是最好休提这好汉两字,不错那风光得很,但也危险得很,做君子已经不是怎样聪明的了,可是比起做好汉来最低限度安全得多,只因为君子再凶也不过口诛笔伐,做好汉却是非动手不可,用笔,用口,便纵舌灿莲花,语语机锋,三言两语,未必能致人于死,但用手,哪怕两脚三拳,便可取人性命!
  可惜这道理虽然简单,也虽然很多人都懂得,明知故犯,硬充好汉的人可真不少,不知做伪君子容易,硬充好汉却无疑就是说已活得不耐烦,甘心拿生命开玩笑。
  胡二麻子也的确活得不耐烦了!
  剑很快,但也只是手快,手若是不快,也就不是曾经震慑江湖的“一怒杀龙手”了!
  连“莽龙”寇勇也接不住这手震剑一击,胡二麻子这样的角色又如何避得了去?
  快剑穿咽,血本还不及溅出,而剑又尖、又薄、又利、又快,剑与伤口间根本没有丝毫空隙,血根本亦没有可能溅出,但血到底还是溅了出来,只因为祖惊虹的手已起了颤抖,一连带剑也起颤抖!
  他早就知道不带剑则已,否则迟早必会杀人,只因为他心目中太多不平,也太多该杀的奸恶!
  他亦知道剑不沾血犹可,不然,就休想放下!
  他更清楚,六星堂的六煞星,“笑里藏刀”贾杰,“三手狼”赖秋煌,“一阵风”粉彪,“金钩”孙秀,“快刀”张豪,“母夜叉”花无容,全都是江湖中的硬手,但他不怕,他若怕就不是祖惊虹了,凭他的身手也的确用不着怕,可是,嬛娘呢?
  他由心动杀机,以至拔剑,心神完全为剑所夺,就只想引剑一快,但剑才一刺入胡二麻子的咽喉,嬛娘的倩影便亦涌上了他的脑际!
  他不怕,但嬛娘可不能不怕!
  此念乍起,他掌剑的手不由立时便起了颤抖,不过,也只是刹那便平静了下来,他是想起了“回风舞柳剑”商翼!
  商翼就要来了,他这柄剑始终不免要出鞘,他若是死在商翼剑下,嬛娘亦是必绝无幸理,不然,他保得住他的性命,嬛娘的性命,商翼也无可奈何,六星堂又何足惧哉。
  他那手平静了下来,剑亦不再颤抖,但血却仍不住的流下,胡二麻子那下颌亦已俯压在剑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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