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古龙式语句”的独特审美价值
2024-11-12 10:40:15   作者:让你飞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台湾作家古龙先生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古龙文体”,以其简洁明快、变化多端、善于营造气氛和意境等特点风靡至今,成为众多作家竞相模仿的对象。但反观众多模仿者,大都只得其皮毛,极少能写出内在的美感和韵律。古龙文体包括古龙式的语句、结构、选材、风格、表现手法等,本文侧重分析其语句的独特审美价值。

  一、“古龙式语句”的“形”和“神”

  一般人说起古龙文体的特点,都会说到分段和短句。确实,频繁的分段和短句是古龙文体的一个特点,古龙的小说中,往往一两句就是一段,很少有超过三句的。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认为古龙的语句很好学,只要多分段就可以了。殊不知这种频繁的分段是建立在简洁干净的文句基础之上的。古龙的文字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其他文笔比较拖沓罗嗦的作家,可能要三四句话才能说清楚的事物或内容,古龙只要一句精简的话就能包括了,所以才适合频繁分段。这样的文体不只是种形式,而且表现力非常强,每一段每一句都会让人生发出想像,可以细品。
  我们先来看一段《孔雀翎》中高立的出场片断:

  黄昏。
  高立站在夕阳下,后面"状元茶楼"金字招牌的阴影,恰巧盖住了他的脸。
  他的脸仿佛永远都隐藏在阴影里。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蓝布道袍,非常宽大,因为他必须在道袍下藏着他那对沉重而又锋利的银枪。
  锋利的枪尖正顶着他的肋骨,那件白府绸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每次要杀人前,他总是觉得很紧张。
  ……
  他们五个人是一起来。
  高立、丁干、汤野、小武、马鞭。
  就在这里,就这五个人,立刻就要做出一件惊人的事。
  他们做的事总是要流血的!

  再来看一段《碧玉刀》的开头: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马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马鞍旁悬着柄白银吞口、黑鳖皮鞘、镶着七颗翡翠的刀,刀鞘轻敲着黄铜马蹬,发出一连串叮咚声响,就像是音乐。
  衣衫也是彩色鲜明的,很轻、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从关外带来的小牛皮软马靴,温州"皮硝李"精制的乌梢马鞭,把手上还镶着粒比龙眼还大两分的明珠。
  现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仿佛象情人的呼吸。
  绿水在春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猗,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甚么。
  段玉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
  就在这件紫衫左边的衣袋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叠崭新银票.足够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年青人,舒舒服服花三个月。
  他今年才十九岁,刚从千里冰封的北国,来到风光明媚的江南栏杆上的燕子被马蹄惊起,又呢喃飞入桃花深处。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轻松得像这燕子一样,轻松得简直就象要飞起来。

  这个两段描写无疑是非常精彩的,文字简洁,分段也很多,正是典型的古龙式语句。我们读这两段文字的时候,不但能感受到文体独特的美感,而且能感受到文字营造的气氛。
  前者描写五刺客的出场,紧张而阴郁的气氛扑面而来。后者描写景物和人物打扮,同样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却写得非常美,读者能真切地感受到江南春天的气息和段玉那轻松愉快的心情。

  高立站在夕阳下,后面"状元茶楼"金字招牌的阴影,恰巧盖住了他的脸。
  他的脸仿佛永远都隐藏在阴影里。

  这两句话更是别有深意,从侧面写出了高立作为职业杀手那阴暗、见不得人的特质,令人叫绝。
  短句和长句有机交错,从而产生鲜明而节奏感,这也是古龙式语句重要的特点。我们再来看下面这几段文字:

  窄门上的灯笼已熄灭。
  一个人站在灯笼下,仰面而笑,笑声震得灯笼上的积沙,雪一般纷飞落下,落在他脸上。
  他不在乎。
  无论对什么事,叶开都不在乎。
  ——《边城浪子》

      卜鹰挥手下令,所有的货物立刻全都堆积到帐篷前,每一包货物都打开了。
  没有黄金。
  "黄金根本不在这里。"卜鹰道:"你根本不该来的。这件事你做得不但愚蠢,而且无知,你自己也必将后悔终生!"
  卫天鹏静静地听着,全无反应,等他说完了,才冷冷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了。"
  "很好。"卫天鹏忽然冷笑,"其实连这些话你都不必说的。"
  他挥刀。
  刀锋落下时,外面马背上的七十战士忽然同声惨呼。
  ——《大地飞鹰》

  卓东来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因为每一件事都在他预料之中,这一剑刺来时,他的身子已随首后退。
  剑势不停,再往前刺。
  他再往后退。
  这一剑已用尽全力,余力绵绵不地。
  他再退。
  剑尖还是被他用两根手指捏住,还是和他的胸膛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小高停下。
  他停下来时衣裳已湿透。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用一种既温和又冷淡的声音对他说:"这一次实在辛苦了你。"卓东来说:"为了要等这么样一个机会,你的确费了很多心机,出了很多力,你实在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实在应该让你杀了我的。
  ——《英雄无泪》

  这几段文字都是长短句交错使用,看似用得很漫不经心、很随意,其实是很有讲究的。给人的感受和冲击,也是难以用笔墨形容的。
  这里引用一下古龙自己的说法:“长句读来如浩荡大河一泻而来,突然以短句相接,犹如一把剑把水截断,可以收到波澜大起大落的特殊效果。”
  所以说,多用短句、频繁分段只是古龙式语句的“形”,善于长短结合,字里行间那独特的节奏感和美感才是古龙式语句的“神”,形神兼备,缺一不可。这“神”才是最最难学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模仿古龙的人无一能神似的原因了。

  二、为“古龙式语句”正名

  如果光看文字的运用和表现力,古龙几乎已经超过了所有的通俗小说作家,甚至超过了许多纯文学作家。他的文字,不但能推动情节的发展,而且能让读者融入到情节和意境中去,有时还别有深意,很耐咀嚼。但是,古龙的这种文体为众多作家竞相模仿的同时,也被某些批评家们授予“商业化”、“为拉长篇幅”、“增加稿酬”的话柄。
  这种说法是武断的,说这种话的人,一定没有好好研究过古龙的作品。
  古龙的小说虽然分段多,但是文字简洁,没有多余的修饰。
  例如:古龙描写人物对话,从来不用“高兴地道”、“鄙夷地道”、“悲伤地道”、“痛苦地道”这类拖沓的形容词和表述方式,就算在早期作品中,也极少使用,更别说成熟的晚期作品了。一般都是用“微笑”、“冷笑”、“皱眉”、“瞳孔收缩”等可以看到、听到、体会到的表情,从这些表情和语言读者自然会了解说话人的心理活动,这比直接说出来要生动得多,也高明得多。

  如果古龙是光为了稿酬,他完全可以在分段的基础上再多加许多的修饰词句,这样篇幅可以进一步拉长。
  另外,如果仔细研究过古龙前期作品,可以发现,里面有大片大片的描写景物、神态、打斗招式,罗嗦无比,而到了后期文风形成时,这些片断只用一、二句简洁的话就概括了。如果说骗稿费,前期的这种文风才是浪费纸张、骗稿费的(当然不是故意的)。
  也有一部分学者或专家,认为古龙频繁分段的文体是一种“文字障”,有许多不合理之处。比如台湾评论家叶洪生曾经这样评论古龙的文体:

  反观古龙的“新派”小说,从一九六七年写《铁血传奇》以降,几乎很少见到超过三行的段落,且多半是一句一段,没有段与行的区别。揆其分段之离谱,大约有以下几种情形:
  (一)以一个动作或声音分段。
  (二)以人、时、地分段。
  (三)以场景的片面事物分段。
  (四)将有逻辑或因果关系的复合句及条件句子割裂成数段,等等。
  笔者并非盲目反对“新派”分段;如果某句话、某个词、某个字的作用有其特定意义,自可适量使用;否则“见句破句、见行破行”,变成每一句、每一行、每一段都在用强调语气,即无“强调”之可言。甚至成为一堆句不成句、文不成文的“杂碎”而已。

  叶老观千剑而后识器,对武侠小说的评论,可谓颇有见地,但这段对古龙文体的评论,还是大有可商榷之处的。
  首先,在成熟的古龙文体作品中,确实有以一个动作或声音分段、以人、时、地分段和场景的片面事物的例子,但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而且并不集中,也并非不可取。
  让我们按照叶洪生的归纳来分析一下古龙的分段,看下面的字句:

  黄昏。
  高立站在夕阳下,后面"状元茶楼"金字招牌的阴影,恰巧盖住了他的脸。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马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忽然想起了这双眼睛,他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叫出来。
  秋凤梧。
  他实在不能相信面前这气派极大的壮年绅士,就是昔日曾经跟他出生入死过的落拓少年。

  这几段中,“黄昏”、“春天,江南”是以时、地分段的,这类分段常用在某一场景的开头或者人物的出场时,有引导读者开读的作用,并无不妥之处。如果连起来:

  黄昏。高立站在夕阳下,后面"状元茶楼"金字招牌的阴影,恰巧盖住了他的脸。

  春天,江南。段玉正少年。马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这样就非但节奏感消失,而且意境全无了。
  “秋凤梧”这句是以人分段,此处独立分段,可以传达给读者两个信息:一是表达高立与秋凤梧久别相逢时的情绪,二是表达了高立对秋凤梧神态气质改变的惊奇。
  当然可以把这句改为:

  高立忽然想起了这双眼睛,他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叫出来。
  他实在不能相信这气派极大的壮年绅士,就是昔日曾经跟他出生入死过的落拓少年秋凤梧。

  但这样一改,传递给读者信息的感觉就微弱多了。
  关于以一个动作或声音分段的例子,还是借用上面引用过的两个片断:

  "很好。"卫天鹏忽然冷笑,"其实连这些话你都不必说的。"
  他挥刀。
  刀锋落下时,外面马背上的七十战士忽然同声惨呼。
  这一剑已用尽全力,余力绵绵不地。

  他再退。
  剑尖还是被他用两根手指捏住,还是和他的胸膛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小高停下。
  他停下来时衣裳已湿透。

  “他挥刀。”“他再退。”“小高停下。”这些句子虽然短,但都是主语接动作,是一句完整的句子,而非仅仅是一个动作。从联系上下文来看,这些或是强调语气,或是营造气氛,非但没有让人感觉别扭,而且运用得很巧妙。如果纯粹是一个动作,以“挥刀。”“再退。”“停下。”单独列一段,那才是不通的。
  纯粹以一个声音分段尚可以理解,在金庸的作品里,也出现过以声音分段的情况: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挥舞交斗,相互撞击,发出托托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密如联珠,连绵不绝。
  ——(连城诀)

  但纯粹以一个动作分段绝对是文理不通的。也许其他二三流或不入流的作家出现过这种情况,但在古龙亲自执笔的小说中,却是从来没有的。
  至而说到“将有逻辑或因果关系的复合句及条件句子割裂成数段”,笔者读遍古龙小说,除了〈大地飞鹰〉和〈碧血洗银枪〉的个别版本的个别段落有这样的情况外,其他作品并没有发现这种情况。而据考证这两部书部分段落和句子是由出版商故意割裂的,而非古龙所为。
  依笔者之见,见句破句、见行破行并不是古龙式语句中的通病,古龙的分段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每一段都是可以分才分的,不可分的地方绝不会分出来。而很多古龙文体的模仿者,恰恰是存在着这个问题。
  再看下面这段文字:

  四月十五。晴。
  这一天开始的时候也和平常一样,孙济城起床时,由昔日在大内负责皇上衣履袍带的宫娥柳金娘统领的一组十六个丫鬟,已经为他准备好他当天要穿的衣裳,在他的卧房外那间精雅华美的厅房里喝过一碗来自福建武夷的乌龙茶之后,孙济城就坐上他的专用马车,开始巡视他在济南城里的七十九家商号。
  他并不见得是生活有规律的人,经常和他的清客们做长夜之饮,但却从未耽误过他这每天一次的例行巡查,甚至连行走的路线都从未改变过。
  创业不易,守成更难,无论谁要做到这一点都必须付出相当代价。
  孙济城明白这一点。
  ——《七星龙王》

  第二、第三段的句子都比较长,部分读者可能要纳闷这时古龙为什么不分段?其实仔细阅读就会发现,几个分句间都联系得很紧密,一分段就把句子的意思生生扯断了。再看下面的第一段,同样是由几个分句组成的长句。古龙也没有分段,也是这个道理。

  郭大路和王动并不是天天都穷,时时刻刻都穷的,偶尔他们也会有不穷的时候,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不穷,更不知道他们钱是从哪里来的。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欢乐英雄》

  综上所述,古龙的分段断句还是非常有讲究的,而非任意为之,不可否认刚确立新派语言风格时,某些作品的某些篇章因分段过频而导致效果减弱的情况,但总体而言,还是非常高明的。尤其是他的后期作品,语言刚劲有力而又从容舒展,几达炉火纯青的境界。这种简洁耐读的语言风格,在通俗小说甚至是严肃文学中,都是不多见的。

  注:本文原载《中国当代论文选萃》一书(中国言实出版社,2007.5),作者:程维钧。转载时请务必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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