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谈古龙:情义比子弹杀人更快
2019-04-06 14:58:00   作者:龚鹏程   来源:网络转载   点击:

  古龙《三少爷的剑》为什么电影拍不好?因为它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生哲学的探讨。
 
  上、总说
 
  (一) 存在的困境
 
  《三少爷的剑》讲的是一个不太曲折的故事︰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剑法通神,天下无敌。但他厌倦了杀戮比剑的生涯,诈死逃世。隐姓埋名,藏身巿井。人人都以为他是无用的人,唤他“无用的阿吉”。直到有一天,他为了保护巿井中被欺凌的弱小妇孺,不得不挺身而出,以致被恶势力追杀,并挖掘出他的身世来。为了应付无尽的追杀,并维护他家族以及“谢晓峰”这个名字的名誉,他只好一再与人对剑。最后,他遇到了燕十三。
  燕十三也是一位要找他比剑的人。谢晓峰若不自杀,只能杀他。可是,夺命十三剑的剑招却又有了发展与变化,变化出了第十四以及燕十三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第十五招。这是必杀的绝招,谢晓峰也无法破解。燕十三眼看就可以把他杀了。但燕十三并不想杀他,所以,只好回剑自杀。
  谢晓峰逃名弃武,是书中主轴。这个伦理抉择虽被客观环境打断了,逼使他不得不恢复谢家三少爷的身分,继续与人比剑。但跟燕十三决战完毕后,他就干脆把两只手的大姆指都给削断了,让自己终生不再能使剑。别人觉得惊讶,他却说如此才能获得心中的平静。
  为什么平静?因为这才符合他的理想,这才是他所要的人生。
  燕十三的选择与他不同。谢晓峰诈死骗过他时,他便已把剑沉入江中了,“因为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和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决一死战。只要愿望能够达到,败又何妨?死又何妨?”谢晓峰若已死,他的人生也就如秋风中的叶,即将枯萎。这种人生,也是他选择的。
  但燕十三“最后的抉择”却不只是与谢晓峰决一死战,而是决战之后所面对的胜败问题。
  在从前,燕十三自知必败,故只考虑到败与死,不料剑招的发展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夺命十五剑出现时,他极惊惧,因为他不但发现了一条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毒龙,也面临了前所未有的伦理情境︰此招必杀,必可胜过谢晓峰,也一定可以杀死他。但该不该、能不能、愿不愿杀他呢?燕十三回剑自杀,就是他选择了的答案。做了这样的抉择之后,“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空明,充满了幸福和平静”。
  他的抉择与谢晓峰不同,但一样求仁得仁,一求得了心中的平静。
  也就是说,伦理抉择不仅是权利与义务的问题,也涉及个人幸福与否的问题、人生之目的问题。伦理学上对于幸福的看法,向来有“客观幸福”与“主观幸福”两派。谢晓峰、燕十三,和许许多多这本书中的人物,他他所追求的,应该是主观的幸福吧。就像妓女娃娃,嫁给了杀害她一家而后来瞎了眼的仇人竹叶青。旁人看着难受,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娃娃却觉得很好︰“只有过在他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全幸福”。幸福感,是别人无法衡量的。
 
  (二) 无奈的命运
 
  他们都追求到了他们的幸福。
  是的。
  但真这样吗?
  谢晓峰逃名避世,乃至削指弃剑,却一再被迫出手。纵使已无剑、已不再能使剑,仍然不能避免别人要来找他比剑。
  个人确实可以做伦理决择,但是抉择能否实现、是否有效,能不能获得我们所想追求的幸福,通常并不由我们决定。
  对于生活的境况,我们固然可以有“渴望的境况”(world of desire);然而我们却不能不存活在一种“限度的境况”(world of limits)中,一切都是有限度的,年龄不能久长,体力、金钱、智识,什么都有其局限。这个局限,便限制住了我们,让我们的渴望永远只能是渴望。
  而且,限度境况不只是一种消极的限制,使我们的渴望无法达成而已。它更是积极的,可以把你的渴望扭转到你所根本不愿、不忍、不敢的那一方面去。你抉择甲,放弃乙。但在人生的限度境况中,你却偏偏只能得到乙,或根本就只能去抉择乙。
  而对这般限度压力,人能怎么办呢?
  燕十三。燕十三是“个寂寞而冷酷的人。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他疲倦,只因为他已杀过太多人,有些人甚至是不该杀的人。他杀人,只因为他从无选择的余地”。
  谢晓峰。“谢晓峰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了解这种心情,只有他了解得最深。因为他也杀人、也同样疲倦,他的剑和他的名声,就像个永远甩不掉的包袱,重重地压在他肩上”。
  他们面对这种无可抗拒的压力,十分疲倦了。所以,谢晓峰想逃,想把他的剑和他的名声甩掉,燕十三大概也是。说不定,燕十三最后选择自杀,其实算不上是一种选择,而也是逃避。想逃避他一再杀人的命运。
  但命运对每个人都是个无从逃避的限制,而像他们这样的人江湖人,可能对限度境况会有更深刻的体会。不是说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
  在体会到这一点时,谢晓峰正站在黄昏的雾中。“黄昏本不该有雾,却偏偏有雾,梦一样的雾。人们本不该有梦,却偏偏有梦。谢晓峰走入雾中,走入梦中。是雾一样的梦,还是梦一样的雾?”梦,就是人的渴望;雾,则是那把人笼罩裹住且无所遁逃的江湖或命运。梦本来不是雾,可是在人在雾中,雾看起来也就像梦了。
 
  (三) 梦雾的江湖
 
  一切伦理行为或道德态度,都必须在“自由”的情况下才有意义。只有行动者的身心都在不受任何压力的情况下,人的行为才能对自己负伦理责任,才能被判断为道德或不道德。
  这所谓自由,包括理解、意志的决定、行动以及选择的自由。
  理解是对事物理性的判断,例如燕十三自知去神剑山庄赴约乃是送死,但他有与谢晓峰一战的强烈意愿,所以意念仍然决定他要赴约。他赴约也无人能予阻止,这就是行动的自由。依此来看,燕十三是自由的,他也准备承担所有的后果。
  然而,燕十三为什么要去找谢晓峰比剑呢?燕十三要去找谢晓峰,就像其它许多多剑客也不断来找燕十三一样。“他的名气和他的剑,就是麝的香、羚羊的角”,不断会有人来杀他,若杀不死他,就要被杀。
  这就是江湖人的命运。表面上看起来,燕十三和其它许多死于剑下的剑士相同,都是自由的,其实,乃是命运之不得不然。
  谢晓峰的情形又有所不同,他比一般江湖人要面对更复杂的处境。因为燕十三只是一个人,他的伦理抉择或困境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谢晓峰则不。谢晓峰是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这个身分,迫使他必须背负着人对家族的权利与义务。
  个人对自己或对他人的权利与义务,属于个人伦理学的范围。人对家庭或家族,则构成社会伦理学的议题。在这部小说中,并没有涉及人与国家社会的权利义务问题,却以极大的篇幅在处理人与家庭的难题。
  在婚姻的条件与责任方面,夏侯星与薛可人、谢晓峰与慕容秋荻、竹叶青与娃娃,各有不同的处理与抉择。薛可人选择了逃避,但逃不了。慕容秋荻与谢晓峰爱恨交织而不曾婚配,娃娃则选择了与竹叶青厮守而不逃避。
  其中,谢晓峰的问题最复杂,因他未与慕容秋荻结婚,所以有一个私生子谢小荻。谢小荻对父亲爱怨交织,为了父亲不能认他而怨;对于父亲的威名,自己既觉荣宠又希望能超越他,以证明自己。
  谢晓峰比谢小荻更糟。他一方面要处理他与慕容秋荻、谢小荻的关系,一方面又背负着神剑山庄的荣辱。“也许他并不想杀人,他杀人,是因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翠云峰下、绿水湖畔、神剑山庄的三少爷,号称天下第一剑。这样的名声,这样的谢晓峰,怎能不继续与人比剑,为了他的名声和剑而战?他虽然极度厌倦这种生涯,但只要他是谢晓峰,他就不能败。“这就是江湖人的命运,生活在江湖中,就像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往往都是身不由主的”。
 
  (四) 杀人或自杀
 
  身不由主,无法掌控的,除了命运,还有剑。
  古龙这部小说最精采处,就在写这种人与剑的关系。江湖人使剑用剑,生命寄托在剑上,“只有剑,才能带给他们声名、财富、荣耀;也只有剑,才能带给他们耻辱和死亡。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对他们来说,剑不仅是一柄剑,也是他们唯一可以信任的伙伴”。
  但是,剑真能信赖吗?
  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在十三剑之后,他又找出了剑招的第十四个变化。这个变化,乃是“他已将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柄剑里”,所以这柄剑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可是,剑在这时,却起了奇异的变化,出现了他根本没有料到的第十五剑。
  看到这一剑,燕十三并没有为之欣喜。相反地,他惊惧莫名。那是“一种人类对自己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惧。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剑并不是他所创出来的”。那象是艺术家神来之笔,得诸天机、生于造化、出于剑招本身的韵律,根本非人力所能测度、所能理解、所能掌握。而也正因为如此,人对之才会惊恐莫名,犹如面对无法掌握的命运那样。
  在人不能对剑负责时,它的伦理抉择,就是弃剑,或者自弃。于是燕十三乃选择了自杀。
  武侠小说写人与剑的关系与感情者多矣,能如此深刻触探这个困境与抉择者,唯此而已矣!
 
  下、分说
 
  (一)
 
  古龙的小说,向以情节曲折离奇见称,但主题通常并不隐晦,本篇亦开门见山,直接破题。
  未写三少爷,先写燕十三。未写三少爷的剑,先写燕十三那柄缀着十三颗豆大明珠的剑。
  燕十三的剑上虽然镶着明珠,但这柄剑之所以被江湖人士敬畏,并不是因为剑很名贵,而是由于它能杀人。
  剑在燕十三手上,就能杀人。
  燕十三能杀人,可是他并不想杀人;而他不想杀人,却必须杀。该杀的、不该杀的、想杀的、不想杀的,他都得杀。因此,杀人的人竟已十分疲倦了。
  他又不能不杀,若不杀人,只能被杀。而有些东西,是纵然被杀,江湖人也不能丢掉的,那就是名誉。
  名誉,是他们这种人的包袱,与生命连结在一起,解也解不下来。
 
  (二)
 
  乌鸦,是燕十三的影子。就像燕十三是三少爷的影子。
  乌鸦来自黑暗,乌衣乌发、乌鞘的剑、乌黑的脸庞,整个人就像黑暗中的精灵鬼魂,轻飘飘的,脚好像根本没踩在地上。
  这样的人,只是一种象征。一如四十五章说燕十三穿着黑衣要去决战,“黑色所象征的,是悲伤、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样象征着孤独、骄傲和高贵。他们象征的意义,正是一个剑客的生命”。
  这一章,只写燕十三与乌鸦两人闲扯、对谈、饮酒、寻妓,既无搏斗,又没有情节之推移。在武侠小说中极少这种写法。但搏杀之后,着此闲笔,正表示作者有意经营,欲于此透显其微旨。
 
  (三)
 
  全书的情节,从这一章开始展开,前面都是序曲。
  树林之中,有人用丝带结成禁区,显现了江湖上两大世家的威望势力,而先出场的,是夏侯世家。
  先出场的,往往是做为陪衬。
  夏侯星跟前有个小孩,这个小孩狗仗人势,其实并无本领,遇上事,只会坐在地上哭,或者屁滚尿流。
  夏侯星与夫人薛可人,优雅高贵。但薛可人根本不愿跟夏侯星过活,一有机会就逃。他们是一对貌合神离的怨偶,可是薛可人永远逃不脱,她的本事并不高。
  把夏侯世家的情况,倒过来想,就知道底下准备介绍的慕容世家,是什么样子了。
 
  (四)
 
  慕容世家的慕容秋荻,看起来忧郁而且脆弱,彷佛禁不起一点点打击。
  可是她才是个可怕的女人,一点都不像薛可人。
  薛可人不爱夏侯星,但嫁给了他。慕容秋荻爱谢晓峰,却无法嫁给他。
  她也恨谢晓峰,所以要杀他,而且她也知道谢晓峰剑法中的破绽,更知道燕十三夺命十三剑的第十四剑。掌握这些秘密,正是她得以操纵江湖人士的奥秘。
  古龙对慕容世家的描述,无疑是受启发于金庸的《天龙八部》。所谓慕容世家,正是指慕容博慕容复所传承的那个家族。但慕容秋荻完全是个创新出来的人物,性格与武艺都不再有金庸的痕迹,唯一相似的,就是她雄霸武林的野心吧!
 
  (五)
 
  上一章的重点是介绍慕容秋荻,这一章则着力描写即将长大的谢小荻。
  现在他叫做“小讨厌”,是慕容秋荻与谢晓峰的私生子。但因两人并未结婚,所以她只叫他“弟弟”。
  他很清楚他不是她的弟弟,也明白她未必真地关心他,同时也可能从来没有人关心他。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这样一个小孩,连燕十三都要为之倾倒了,将来长大了,当然更不得了。此处他与燕十三的斗嘴扯皮,其实正是为后文铺理伏笔。燕十三虽然厉害,但他非谢晓峰真正的劲敌,真能令谢晓峰头痛的,是慕容秋荻跟这个小讨厌。
 
  (六)
 
  这是一个过场的插曲,犹如戏曲中两个主要曲调中间的过门,演奏者耍了一个小小的花腔,以便曲调能顺利滑转到下一曲目。
  他用的仍然是做为陪衬角色的夏侯星夫妇。
  上次,薛可人非常优雅地出场,又神秘地失去踪迹。这次,她神秘地出场,坐在一辆马车上,又裸体来挑逗燕十三。上次,她出场时大为赞美夏侯星;这次,却大骂夏侯星比猪还懒、比木头还不解温柔、比狗还会咬人。
  不过,不管她说什么,夏侯星既然在上一次是伴着她一块出场的,这次自然也马上就会出现了。
 
  (七)
 
  夏侯星当然又出现了。上次他出场与乌鸦比了剑,这次则是跟燕十三比剑。
  这次比剑,是从第四章以来情节发展的一个小结。上次夏侯星出场又退场后,慕容秋荻出现,演示了谢晓峰的剑法,也指出了其中的破绽,燕十三又用夺命十三剑里第十四种变化破解了它。结果曹冰偷学了这一剑,伤了乌鸦;现在夏侯星也偷学了这一剑及其破法,燕十三却没有受伤。
  这就是古龙的惯技,一立一破、随说随扫。
  先说三少爷的剑法天下无双,再说其中其实尚有破绽;接着才说其破绽实并非破绽,无敌者果然无敌。这本来是禅宗惯用的思维模式,用于参公案、显机锋之中,却被古龙用在小说上。
 
  (八)
 
  夏侯星也是私生子,这是为了写私生子谢小荻而穿插的安排。借着夏侯星,而带出他上一代的夏侯飞山,则是为了底下准备写谢晓峰的父亲而预做铺路,处处形成对照。
  但无论如何,前戏已经快要结束了,燕十三终于抵达了绿水湖、翠云山,即将会见三少爷,决一死战。
  这确实是死战,因为他正准备来送死。
  他能不能死呢?先他一步赶抵神剑山庄的曹冰,已烂醉如泥。他为什么会醉?这就隐藏了玄机。
 
  (九)
 
  古龙随说随扫、大破大立的本领在此再次展现无遗。
  先说三少爷剑法如何如何高明,铺叙燕十三、慕容秋荻等人如何处心积虑想破他剑法,如何找到了他的破绽,如何又发现它不是破绽,以致燕十三最终决心前来受死。然后一笔荡开,全然扫去,燕十三没有死。
  原来谢晓峰早已死了。
  书名《三少爷的剑》,却在一开始时三少爷就死了。
  三少爷死,他的父亲谢王孙却还活着。谢晓峰太有名、生命太绚烂,他的父亲却极平凡。这种平凡,可能也正是谢晓峰所追求的,底下的叙述,都要从这一点去体会。
 
  (十)
 
  燕十三把剑沉入湖中,不再用剑。
  谢晓峰也同样把剑留在了神剑山庄。他不再用剑,也不再叫做谢晓峰,他只叫“阿吉”,又被称做“没用的阿吉”。
  可是没用的阿吉不但要承担许多人所难堪的杂役,也要荷负许多人所难忍的痛苦,更要压抑一切生理上的欲望。做这么多,别人还是叫他没用的阿吉。因为世人所崇拜的英雄,或所认为“有用”的举措,都是不屑过这样生活的。
  而这些,其实正是一般人所过的日子,也是阿吉所渴望获得的生活。只不过,他的愿望当然也仍难实现,所以阿吉仍须继续流浪。
 
  (十一)
 
  阿吉仍然在平凡的日子里为了生存而挣扎。
  但他进入这个平凡新世界后,已开始与这个世界有了生命的联系。老苗子一家人,不像在韩大奶奶妓馆那样,他们视他为家中的一员,对他充满了关怀。
  这种关怀,对一个浪子来说,是非常危险的。所谓浪子,并非放浪形骸之意,而是说阿吉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只是流浪到这儿的旅人。这个世界对待流浪者通常都不友善,老苗子一家却让他有了家的感觉。
  有了这种感觉,流浪汉也许就流浪不下去了。
 
  (十二)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就算爬,也得爬出去。
  可是他已走不了,阿吉虽已隐姓埋名,处身巿井、远离了江湖,但江湖无所不在,人仍然是身不由己的。命运逼得他必须再站出来,必须再度施展武功。
  或许逼他重新出手、再度杀人的,并不是命运,而是感情。由于与老苗子一家有了感情,才无法坐视他们遭受欺凌;才使流浪的旅途无法继续。
  这几章,写巿井、写巿井中人的生活与感情,是武侠小说较不经见的笔墨,也是古龙戛戛独造之处。
 
  (十三)
 
  由本章起,古龙开始写阿吉与这个邪恶集团对抗的经过,这一经过,也即是谢晓峰重入江湖的过程,因此他写得很细。
  在古龙的小说中,向来主张尚智而不重气力,因此阿吉与邪恶集团的斗争,首先即是斗智。他主要的对手就是竹叶青。
  依竹叶青的分析,是先拖延时间,以待铁虎回来对付阿吉。阿吉的策略,则是化被动为主动,先把老苗子与娃娃送至安全之地,再主动寻上大老板的地盘,逐步剪除其势力。
  竹叶青不让铁头去找阿吉,因为他判断铁路并非阿吉的对手。反过来,从阿吉的角度想,他当然就会先去找铁头。
 
  (十四)
 
  铁头当然不是阿吉的对手。但杀了铁头,阿吉与大老板之间的对抗局面就起了变化,双方进入缠斗阶段。
  竹叶青建议拢络阿吉,收为己用。他在继续与阿吉斗智。
  而大老板与竹叶青之间也开始斗智了,大老板显然也在拢络竹叶青,所以要把身边的姬人紫铃转让给他。
  阿吉身边也有了一个女人,就是原先跟着铁头而现在转到他身边的金兰花。
  这两个女人,也有许多地方是相对比的。金兰花与阿吉是旧识、紫铃与竹叶青其实也是,但金兰花对阿吉之真情实义却是紫铃所比不上的。
 
  (十五)
 
  阿吉说︰每个人都希望能自由自在地过他自己愿意过的日子。这就是他的希望,可惜别人并不愿意让他实现这个愿望,而且这一回,他明显处在下风。
  金兰花、老苗子、娃娃都被竹叶青掳去了,对阿吉当然甚为不利。更糟的,是他本身心境已有了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神剑山庄养尊处优的三少爷,不再是天生就该受女人的宠爱的谢晓峰,而是心里已经开始惦念记挂别个女人的阿吉了。
  所以这个时候,他其实已经不能真的不在乎。
 
  (十六)
 
  本章写阿吉与大老板之间继续缠斗的状况。在旧的状况中,现在新加入了一个铁虎。
  本章极力写铁虎在这个邪恶集团中的位置与分量,并映带出铁虎、竹叶青、大老板三人之间权力倾轧的关系。
 
  (十七)
 
  本章延续上一章,仍是缠斗,仍是铺陈铁虎。并暗写铁虎、大老板、竹叶青三人之间的权力倾轧关系。
  铁虎与阿吉即将决战,但决战之前,气氛必须酝酿到十足十。这是古龙一贯的写法。
 
  (十八)
 
  铁虎与阿吉准备摊牌了。
  两个人的身分都已亮了出来。但阿吉似乎处在不利的情境,因为他酒喝得太多,又太顾念朋友。而这,都是他以前不会做的事。
  他进入平凡人生活世界后所形成的这些改变,可说是他的收获,但何尝不是他的负担,使他的生存平添了许多危险?
 
  (十九)
 
  铁虎当然会胜,阿吉看来已经必败无疑了。
  但是,败的终究是铁虎。阿吉看来会败,却因为他根本已洞悉了铁虎的武功路数,所以胜得几乎毫不费工夫。
  高手相争,斗的不仅是力与技,还要斗智。
  阿吉用的,正是道家所说的“因”。因敌之力以破敌,这种剑法,是谢晓峰以前也未曾用过的。新生活,毕竟带给了他新智慧。
  但他用的根本不是剑,也不是剑法。
  他只是用枯枝点在铁虎的骨节上,以前一个骨节发出的力量和震动,打碎了下一个骨节。
  阿吉到现在还没有用剑。
 
  (廿)
 
  峰回路转。铁虎已死,新的杀手又将登场。
  但真正可怕的,仍然是竹叶青。他要崔老三去约了“黑杀”集团的人,而他又杀了崔老三。
  竹叶青甚至也让阿吉体会到失去娃娃的恐怖。
  老苗子显然就是竹叶青放回来诱阿吉上钩的饵。但老苗子能怎么办?阿吉又该怎么办?
 
  (廿一)
 
  老苗子与阿吉毕竟仍是同心的,而阿吉要对付的新敌人“黑杀”集团,则已出现了。
  本章着力描写黑杀集团之冷血杀戮状况,并带出“小弟”。黑杀其实是个过场,真正要准备好好刻画的是小弟。
 
  (廿二)
 
  仍然在介绍黑杀集团。但从黑杀集团里土和尚离奇地被杀之后,黑杀集团凶狠的身影就忽然变得像小丑一样可笑了。
  黑杀集团的人一个个被杀了。而被认为心计极深的竹叶青,忽然也变得像小丑一样了,真正厉害的人物,恐怕仍是大老板。
 
  (廿三)
 
  茅大先生与仇二出现,是要逼阿吉再入江湖、再度用剑的。
  古龙每每用非常细致、夸张的方法来写主角准备应战的对手。对手总是极强的,主角则彷佛总是处在失败的边缘、处在危机之中。
  这是制造悬宕效果,也表明了江湖人每一战其实都是生死交关的。
 
  (廿四)
 
  阿吉仍然没有用剑。他用的是刀,一柄刀,然后断为二截的刀。
  这柄刀就打败了仇二,也使茅大先生认出了阿吉就是谢晓峰。
  从茅大与阿吉的对话中,我们可以发现︰谢晓峰之所以能获得江湖人士的敬重,并不只有他的剑。从阿吉以三指击碎铁拳、以掌拍碎铁头、以枯枝打瘫铁虎、以断刀击败仇二等事看来,一名伟大的剑客,更不只懂得用剑。智慧、襟怀以及扎实的功力,缺一不可。
 
  (廿五)
 
  一山尚有一山高。仇二已经很厉害了,茅大比他还高明,现在又出现了几个更可怕的人。
  这几个人其实还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天尊”。
  柳枝竹、单亦飞等人当然都是天尊的属下。天尊这位真正的大老板既已出现,大老板自然也不再是大老板,所以他立刻就被杀了。
  但要杀阿吉就没有这么简单。
  阿吉现在已经又是谢晓峰了,而且他也开始用剑。
  他重入江湖这一战,波诡云谲,奇峰迭起,是节奏最快,且最令人惊奇不置的一章。他与小弟爱恨交织的感情,也要从本章起着力铺陈。
 
  (廿六)
 
  本章纯写情。写谢晓峰与慕容秋荻、小弟之间爱恨缠绵的纠葛,着墨不多,但深刻曲折。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对亲情与爱情的处理方式不同,而亲情爱情又与权利、名望等等欲求错综交缠,难以析理。本章就充分写出了这样复杂的关系。
  是谢晓峰辜负了慕容秋荻,还是他怕了她,只好逃她、躲她?甚至他也根本躲不开她。
 
  (廿七)
 
  华少坤与谢凤凰,是另一对夫妻。他们不像夏侯星与薛可人,他们很恩爱;他们也不像谢晓峰与慕容秋荻,他们只有情意,并无怨恨。但他们的生命是背负着怨恨的。
  他们都恨谢晓峰,恨他打破了他们扬名于世的美梦,所以想用“家法”或独出心裁的兵器来压伏谢晓峰。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雪耻,一洗心头之恨。
  华少坤的兵器,只是一根木棍。
  古龙对兵器的描写,夙称独到,他另有一组小说,就专写兵器,叫做《七种武器》。这些武器当然都各具特色,但重要的并非兵器本身,而是其中蕴含的思想。例如华少坤选择木棍的用意,以及把信心视为武器之类,都足以引人深思。
 
  (廿八)
 
  谢晓峰既已是谢晓峰,自然也就没有人能击败他。若想击败他,剑是没有用的,所以竹叶青想到了他与小弟爱恨纠缠的关系。    谢晓峰剑法中有一处破绽,但那其实并非真正的破绽,谢晓峰真正的破绽是在心上。小弟,才是真能让他举止失措的人。
  现在,竹叶青看准了这个破绽准备进击了。
 
  (廿九)
 
  竹叶青操纵了小弟的恨意、慕容秋荻又操纵了谢凤凰的恨意,他们均将不利于谢晓峰。
  谢晓峰却要照顾小弟、关怀小弟,或许他认为这是对小弟的亏欠与补偿。
 
  (三十)
 
  小弟对谢晓峰的关怀却很不领情,因为他恨,恨自己、恨谢晓峰、恨这个世界。
 
  (三十一)
 
  情节曲折,一波未平一波继生,如云卷舒,忽然生出红旗镖局一段。
  这一段其实是准备以铁开诚父子来对比谢晓峰父子。铁开诚精明英悍,与小弟之机敏深沉,正相对照。
 
  (三十二)
 
  铁开诚与老镖头铁中奇之间,是否也像谢晓峰跟小弟一样,拥有一种复杂的父子关系?
  铁开诚并非老镖头亲生儿子,但老镖头对他极好。小弟虽是谢晓峰亲生儿子,谢晓峰却未善尽教养照顾之责。
  既然如此,铁开诚为什么要杀老镖头呢?
 
  (三十三)
 
  原来铁开诚并未刺杀老镖头,而且他竟是燕十三剑法的传人。
  燕十三。谢晓峰既已复活,燕十三自然也将要出现了。现在这一段,其实正是为燕十三之复出做个引子。
  与铁开诚比剑,也是谢晓峰与燕十三比剑之前的一个暖身。
 
  (三十四)
 
  夺命十三剑的第十四剑又出现了。
  谢晓峰却没料到会在激战之际突遭暗算,死亡彷佛已经将降临。终于使出夺命十四剑的铁开诚,能保得住他自己和谢晓峰吗?
 
  (三十五)
 
  小弟与谢晓峰终究是父子,所以他来救了谢晓峰。
  可是小弟虽然回来救了谢晓峰,让谢晓峰对他又有了信心,又把自己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小弟终究与谢晓峰的生命型态及内心世界极为隔阂,他们不可能成为真正同心的父子。
  真正能懂得谢晓峰的人,是铁开诚,所以现在他跟谢晓峰要去喝酒。
 
  (三十六)
 
  剑客临死时,想到的仍是剑。
  这就表明了以上所写的一切感情之纠葛,固然牵动人的灵魂,但剑客的灵魂真正寄托之所在,毕竟是剑。只有剑能销恩报怨,只有剑,才是他们的生命。
  可是生命中又并非除了剑之外,一无所有。事实上,剑之存在,就是为报仇报恩;剑客无情,其剑终非上乘。
  因此,剑客的生命也总是在情的纠缠中。小弟终于救了谢晓峰,谢晓峰也终于恢复了对他的信心。
 
  (三十七)
 
  如果你已知道只能再活三天,在这几天,你会做什么?
  这是一个伦理学上的难题。试图给人一个“极限情境”,让人去思考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去观察每个人面临生死大限时的反应。典型的问题,例如︰假设你现在和父母妻子共五人坐在船上,船失事要沉了,只有一艘小救生艇,只能坐三个人,你怎么办?
  现在古龙问的,也就是这一类问题。面对这个问题,每个人都会像于俊才、施经墨一样茫然、矛盾、困窘的。
 
  (三十八)
 
  古龙小说常有看来并无什么大意思的过场戏,通常是琐碎的斗嘴、以及生活细节的描述。
  但这些过场都是转移情节用的,前一大段戏结束了,现在准备上演下一段。所以在与红旗镖局相关的这一段结尾时,安排谢晓峰的疗伤,然后,下一场搏杀即将开始了。开始之前,谢晓峰当然要去喝酒、赌博,因为去喝酒赌博才能引发下一场的搏杀。
  带着简传学去赌钱,是因为将来谢晓峰的伤仍要由简传学这条线索来觅解救之道。
 
  (三十九)
 
  赌钱变成了赌剑。
  谢晓峰在这一战中其实并未出剑,他夺了吴涛的剑,交给秦独秀,又拔出了秦独秀的剑,刺向他,并震飞了秦独秀手中吴涛之剑,再分别交给两人。
  古龙这本书,写的是一位天下最好的剑客。所以每一战他都刻意经营,每一次搏斗,他都让谢晓峰运用不同的手法去应战。如此用剑,自为神技;如此写剑客,亦为杰构。
 
  (四十)
 
  本章仍是赌剑,但更重要的乃是斗智。
  古龙小说中的人物往往善恶难辨,除了主角以外,大抵善中有恶、恶中有善,接近一般人之状态。但他更有许多善恶模糊难办的事与人物。这些,正是形成他的小说情节特为奇诡的要素。
  要在真假难辨的人物与事件中看出真相,多么困难。本章突出描写厉真真。真真假假,厉真真说要联合七大剑派合力对抗天尊,是真是假?
 
  (四十一)
 
  厉真真要对抗天尊,是假的,因为她本是天尊的人;但她终究是真地要与天尊为敌的。真真,即假假;假假,故为真真。
  简传学则虽是天尊的人,却无法遵从天尊的命令。他的伦理态度,使得他无法杀人,所以他仍要救谢晓峰。他的医术,是无法办到这一点的,因此他只能介绍一个人,让谢晓峰去找。如此,应该也不违背天尊的命令。
 
  (四十二)
 
  不必谢晓峰去找,救他命的人自己来了。
  十三把刀,是救人的刀。老人用这些刀以及华陀传下来的五麻散救了谢晓峰。这位老人是谁?他就是简传学讲的那一位若救了他则必定会死在他手上的人吗?
  老人之所以适时出现并且救了他,是由于老人本来就一直盯着谢晓峰。为什么要盯着他?真是要谢晓峰去替他杀人吗?
 
  (四十三)
 
  所有的恩怨都不能再逃避了,谢晓峰终究要与燕十三决一死战,也终究要与慕容秋荻了结两人的恩怨。
  慕容秋荻仍然爱着谢晓峰,但也仍想要他死。这,一点也不矛盾,情爱的纠缠本来就是如此。
  寂寞的剑客,在命运的安排下,则似乎永远不能真正享受情爱的甜美,而只能接受情爱的折磨。他们也无法拥有剑所带来的荣耀,因为死亡与失败的阴影才真是笼罩在心头的乌云。
 
  (四十四)
 
  一个小说家写小说,创造了几个人物,他编排他们说话、交往、谈情、论事,爱怨交织、错综复杂。写着写着,本来是作家在掌握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但逐渐地,小说中的人物彷佛活了,他们自己有了生命,自己要这样要那样,作家管也管不住,只能跟着他们的感情与想法走。
  一位书法家,搦管染翰,写着写着,忽然笔带着手动,龙飞凤舞,兔起鹘落,连自己也目瞪口呆,不知所以然。传说王羲之醉后写出《兰亭集序》,醒来后发现再也写不出了,就是这种“天机”。陆放翁诗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虽在我手上完成,其实并不是我写得出来的,天机自运,如有神助,来自文章本身文字机杼的发展。正如剑法本身有其脉络、有其逻辑,顺着它的脉络去发展,自行变化,幻衍无穷,辄有出入意表且由不得人左右之处。此时剑招虽发自我手,其实并非我所创,成之于天,妙手偶于无意中得之而已。
  如此偶得,到底是幸,是不幸?该欣悦,还是要惊惧?
 
  (四十五)
 
  剑的灵魂既已被找到了,死亡的门就开启了。
  天地不仁,将以万物为刍狗。谢晓峰与燕十三,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应成为这场祭典上的供物。
 
  (四十六)
 
  杀手不再杀人时,只能被杀。这是他们的命运,燕十三无法逃避这种命运。可是他自杀了,他中止了这种命运,所以心中充满了幸福与平静。
  他对于不可掌握的天机,充满了惊惧。这个天机就是“死”,他不愿被这种天机所左右,要自己选择。他的自由意志,在命运及天机之前,散发着悲剧意识的尊严感。
  生命的庄严,竟然只有死亡才能证明。
 
  (四十七)
 
  人要怎么样才能得到心中的平静?
  这本书一直在问这个问题。谢晓峰离家、逃名、诈死,而终不能不重入江湖。现在,他放弃了剑,那个曾令他生死以之,愿为之牺牲生命的剑,削断了两手大姆指,为的也只是想获得心中的平静而已。
  可是,纵然如此,他能如愿办到吗?书中采取开放式结局,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逼读者继续去思索这个伦理上的难局。
  古龙的小说,永远不会只是说个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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