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古龙之八:七种武器之离别钩
2010-09-30 00:00:00   作者:安石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1、退隐
  
  《离别钩》很短,几个小时就看完了,但想法却不少,一时竟不太好下笔。此篇写作时间上比《霸王枪》晚了三年,是在整本完成后才在报刊连载的,是年古龙已四十岁。这三年中另有《三少爷的剑》、《白玉老虎》、《大地飞鹰》等多部作品问世,而且就在前一年,台湾、香港、泰国、印尼、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六地的十大卖座电影中,古龙原著占了四部。风光无限,然而从小说的字里行间看,作者的疲态似乎也更深了。
  先说说归隐倾向。《武林外史》中一干侠少、侠女的结局是买舟入海,寻访海外的仙山,也许只是因为故事已经结束,不会再写续集之故,而七种武器就不太一样了。《长生剑》中的白玉京浪迹江湖已久,已有了对家的向往;《霸王枪》中的金枪徐在丁喜用王大小姐的霸王枪击败了他的金枪后,终于放下浮名的重担;《离别钩》中的蓝大先生,更是以失去一条腿的惨烈代价,换得余生的休息:
  
  杨铮的心仿佛已被撕裂。
  他的父亲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他却将他父亲惟一的恩人和朋友重伤成残废。
  他怎么能去见他的亡父于地下?
  蓝大先生对他却没有一点怨恨之意,反而很温和地告诉他:
  “我知道你心里在怎么想。可是你也不必因为伤了我而难受,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回来的。”他说,“那一次如果没有你,我已死在应无物剑下。”
  他苦笑道:“因为我的眼力早已不行了。我处处炫耀我的神眼,为的就是要掩饰这一点。那天晚上无星无月,我根本已看不见应无物出手,他一拔剑,我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好像十年前我被武当七子追到忘忧崖时一样。”
  他的声音更虚弱,挣扎着拿出个乌木药瓶,将瓶中药全都嚼碎,一半敷在断膝上用衣襟扎好,一半吞了下去,然后才说:
  “所以现在我已欠你们父子两条命了。一条腿又算什么?”蓝大先生说,“何况你断了我这条腿,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他居然还笑了笑:“自从那次忘忧崖一战之后,我就想退出江湖了,但是别人却不让我退,因为我是蓝一尘,是名满天下的神眼神剑,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要杀我成名,逼我出手,应无物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人在江湖,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就好像是一匹永远被人用鞭子在鞭赶着的马,非但不能退,连停都不能停下来。
  “但是现在我已经可以休息了。”蓝大先生微笑道,“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剑客,别人已经不会看在眼里了,就算战胜了我,也没有什么光彩,所以我也许还可以因此多活几年,过几年太平日子。”

  
  剑客手中的剑,文人手中的笔,这当中有多少是古龙的夫子自道?引文前有对杨铮和吕素文的逃亡之地的描写,这也是杨铮的故乡,少年时学艺的隐秘场所:
  
  第二天的黄昏,杨铮果然带着如玉回到了他们的故乡。
  青梅子、黄竹马,赤着脚在小溪里捉鱼虾,缩着脖子在雪地里堆雪人,手拉着手奔跑过遍地落叶的秋林。
  多么愉快的童年!多少甜蜜的回忆!
  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们又手拉着手回到这里,故乡的人是否无恙?
  他们并没有回到村里去,却绕过村庄,深入村后的密林。
  春雨初歇,树林里阴暗而潮湿,白天看不见太阳,晚上也看不见星辰。就算是村里的人也不敢人林太深,因为只要一迷路就难得走出去。
  杨铮不怕迷路。
  他从小就喜欢在树林里乱跑,到了八九岁时,更是每天都要到这片树林里来逗留一两个时辰,有时连晚上都会偷偷地溜去。
  谁也不知道他在树林里干什么,他也从来不让任何人跟他在一起,就连吕素文都不例外。
  这是他第一次带她来。
  他带着她在密林里左拐右拐,走了半个多时辰,走到一条隐藏在密林最深处的泉水旁,就看到了一栋破旧而简陋的小木屋。
  吕素文虽然也是在村子里生长的,却从来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木屋的小门上一把生了锈的大锁,木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粗碗,一盏瓦灯和一个红泥的火炉,每样东西都积满了灰尘。屋角蛛网密结,门前青苔厚绿,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
  以前有人住在这里时,他的生活也一定过得十分简朴、寂寞、艰苦。
  ……
  
  天暗了,灯里的油已燃尽,吕素文在黑暗中默默地擦拭屋里的积尘。
  杨铮却翻开地上的一块木板,从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铁箱里居然有个火折子。
  他打亮了火折,吕素文就看见了一件她从未看见过的武器。

  
  “密林里一片沉寂,连风吹木叶的声音都没有,连风都吹不到这里。”这是个让人无法忍受的“鬼地方”,却又是最安全、最安宁的地方,甚至,还有些让人向往。
  ……也许就因为切合自己的心境,古龙难得仁慈地放了金枪徐、蓝大先生一马。

  2、伪装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梦是欲望的满足。不过在梦的状态下,心理检查机制仍在起作用,使得本能欲望不能赤裸裸的表现自己,而只能采取象征的、曲折隐晦的方式。这样梦既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本能欲望,又不至于对检查机制构成强烈刺激,破坏睡眠。作家的创作和“梦的工作”有相近之处,虽然前者通常是在清醒的状态下。——提这些无非是想说明这样一个观点:主角杨铮的捕头身份只是掩饰而已。掩饰什么呢?姑且说是“戾气”好了。
  出身低微,父母离异在少年时代投下的阴影,露宿街头,帮会经历,受人鄙视……这是古龙心中难以挥去的心结,就算在他成名之后,仍时时在作品中有所流露。《霸王枪》中丁喜,同样有着不堪回首的经历,但他的绰号却叫“讨人喜欢的丁喜”,就像是现实中讨人喜欢的古龙,但是——如果丁喜没有那身强大的武力呢?他还会讨人喜欢吗?这是掩饰得比较好的,写于1976年的《边城浪子》就不一样了,借傅红雪的刀,古龙毫无保留地发泄了他的暴戾:

  南宫青道:“我跟你虽然无怨无仇,但我却知道你恨我,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永远比不上我的。” 
  他眼睛里忽然闪动出一种恶毒残酷的笑意。 
  他的剑锋虽然已无法伤害傅红雪,但他却知道恶毒的话有时远比剑锋更伤人。
  他大声接着道:“你恨我,只因为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你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是个见不得天日的私生子,白天羽若是活着,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你根本连替他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又变得赤红,身子也已又开始发抖。 
  南宫青面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冷笑着道:“所以你无论怎么样羞侮我也没有用的,因为我永远比你强,永远也不会服你。”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又凸出了青筋,缓缓道:“你永远也不服我?” 
  南宫青道:“我死也不服你!” 
  傅红雪道:“真的?” 
  南宫青道:“当然是真的。” 
  傅红雪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不该说这种话的……” 
  他的叹息声竟比南宫青的冷笑更冷酷,就在这种奇特的叹息声中,他的刀已出鞘。 
  南宫青只觉得左颊旁有寒风掠过,一样东西从他肩头上掉下来。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发现自己肩头和掌心已全都鲜血淋漓,他摊开手掌,才发现这样冷冰冰的东西,竟赫然是只耳朵。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感觉到耳朵上一阵比火焰灼热还剧烈的痛苦。 
  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两条腿却突然软了,竟又“噗”地坐了下去。 
  他拿着自己耳朵的那只手臂上,就好像有无数条毒蛇在爬动,冷汗已雨点般从他额角上冒出来,他那张英俊傲慢的脸,现在看来已像是个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我手里也还有刀,你呢?” 
  南宫青看看自己手上的耳朵。 
  牙齿“格格”地响,似已连话都说不出来。 
  傅红雪道:“你还是死都不服我?” 
  南宫青—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突然流下了泪来,颤声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南宫青突然用全身力气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喊叫的时候,眼泪也随着流下。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死也不会屈服的人,但现在忽然发现恐惧就像暴风洪水般不可抵御,忽然间已将他的勇气和自信全部摧毁。


  让一位世家子弟尊重你的法子是什么呢?割掉他的耳朵。在古龙小说中,主角身份为捕快是少见的,所以这个设定无非是想增强其行为的合法性。实际上呢?故事开始前的引文有段问答,为什么要用离别钩这样残酷的武器?因为不愿被人强迫跟所爱的人离别。使用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相聚。……抛开其中的禅意与哲理,也无非是压迫与反抗而已。
  从武器看喻意。狄青麟的薄刀,其薄如纸,正是象征他这个人的无情,考虑到他世袭侯爷的身份,自然也象征着这类人、这个阶层,他们对普通人的尊严、生命基本是无视的。杨铮呢?残缺变形的剑——离别钩,残缺变形的剑谱,“正好可以练成一种空前未有的招式,每一招都完全脱离常轨,每一招都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料得到的。所以它一招发出,很少有人能抵挡。”残缺而变形的人格。不是这样的人格又怎么会孤身与强大的黑、恶势力作战?普通的老百姓向来只是顺民,不会介意尊严、权利、财富被剥夺的,有时就算是剥夺他们的生命,他们也只会默默忍受。
  天意如刀,中国的“上等人”与“下等人”之间就是这么不可沟通,不可化解,不可共存的?“上等人”只能凉薄、无人性,“下等人”只能是偏执、怀有刻骨仇恨的?只有暴力才是最终的“出路”?——为何不能有良性之互动?

  3、瑕疵

  小说开篇感觉一般,但越往后越好,语言、节奏都好,可以用“炉火纯青”来形容。我自己认为是瑕疵的大概有两点,一是对“天意”的神秘性渲染得有些过分,或者说处理的不够好,让人不太能接受。比如蓝大先生的血能够化解离别钩的戾气,原因是“蓝一尘本来应该是它的主人,却抛弃了它;他虽然没有杀邵大师,邵大师却也算因他而死的;他已经在这柄钩的精髓里种下了充满怨毒和仇恨的暴戾不祥之气,只有用他自己的血才能化解得了。”有什么道理可言?
  二是古龙惯有的一个问题,介入与操纵故事的欲望太强,这和他喜用全知视角是有关联的。再引用一段,杨铮给磨刀老人看离别钩:

  阳光艳丽,老人也双手握钩,以钩尖向天,将钩锋迎展于阳光下。
  钩不动。老人也不动。
  除了他的眼睛外,他这个人仿佛已经在这一瞬间化成了一座石像。
  他的精、他的神、他的气、他的力、他的灵、他的魂,仿佛都已在这一瞬间完全投入他握住的这柄钩里。
  他的眼睛却亮得像是天际的星光。
  他凝视着这柄钩,过了很久才开口,说的却是一件和这柄钩完全无关的事。
  “你一定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因为你脸上有饥色。”
  杨铮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一点。
  “名家铸造的利器也和人一样,不但有相,而且有色。久久不饮人血,就会有饥色。”老人终于将话锋转入正题,“这柄钩最近必定已饱饮人血,而且一定是位非常人的血。”
  “为什么一定是非常人的血?”
  “那是一定可以看出来的。”老人说,“一个人在用过精馔美食后和只吃了些杂粮粗面后的神情气色,是不是也会有些不同?”
  这个比喻不能算很好,但是杨铮却已经完全了解它的意思。


  老人判断的理由比较牵强,究其原因是前面已有蓝大先生被离别钩所伤的情节,古龙把自己全知的视角传递给了书中人物。或是为了展现人物的睿智,或是便于情节的展开,这在古龙小说很常见,总之做法并不可取。

  4、一元论

  最后作一些引申。
  大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看到出版人钟叔河的一篇文章,大概是书的序言,里面提到一元论与多元论的问题(记忆已很模糊),他是赞成多元论的。这给了我很大的震动,我觉得中国传统的思想基本上有一元化的趋向,比如道家的“道”,“太极”,“无”,儒家的“理”,“心”,从哲学层面上就追求一种统一,一元化,反映到政治、社会等各个层面,就是专制和容不得异己,——也许有人觉得中间未必有必然关系,但这种深层次的东西决定了人的思维模式。
  所以直到二十世纪,仍然是“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国无二主,天无二日”……,这种东西害死人。在文化领域呢?武侠小说不是文学——这是金庸、古龙曾经遭遇的问题,恐怕直到现在还是某些人的判断。当然了,在一个“多元化”的社会里,他们完全可以有这个见解,比如,类型小说是低一等的文学,更多的是商业价值,只有“纯文学”才有冲刺诺贝尔奖的可能……
  其实时至今日我仍然比较倾向“唯物主义”,也就是说在根本层面是一个一元论者。如果我是一名作者,我不会觉得通俗还是纯文学、商业还是文艺是个问题,它们可以相互沟通、借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元化呢?本质大概也在此,以往人们在奉行一元论时也不乏纷争,——谁都自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毛主席的好战士,将别人打成修正主义者、反动派,在“多元化”后就不必再有这层修饰了,人们直接基于立场、喜好、利益站队,有了距离感,说不定还能“相敬如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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