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设/自选的hard模式──评《边城浪子》

2013-05-02 00:00:00   作者：长驱万里独徘   来源：豆瓣网   点击：

　　自《边城浪子》成书至今数十年间，从来不乏出色的书评。
　　远有MIT物理学博士欧阳莹之前辈‘《边城浪子－天涯.明月.刀》评介 ’，近有古龙武侠论坛才子，同乡边城不浪兄‘古龙·断章·小札之十三《边城浪子》’。

　　珠玉在前，今日写下这篇文字，
　　既就某些我与前人观点相异的细节进行探讨，
　　更是为了纪念这部于我有太多特殊意义的作品。

　　一

　　以欧阳莹之前辈为代表的众多论者总是以傅红雪与叶开人格二元对立，一个孤独沉默偏激愤世，一个乐天玩世游戏红尘。以我多年观察，读者大多同情傅红雪，因此轻视看似人生顺利得多的叶开，这并不奇怪，傅红雪的苦难显出，更容易为世人感知，同情弱者本就是人类的本能。

　　然而在我的人生体验中，这样两种看似处处对立的人格，正如傅叶两人相互交缠的命运，原本就出自同源，甚至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共存不悖，那个人就是古龙，以及如我辈茫茫世间与古龙相似境遇进而相似性情的人。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达观的叶开，沉默的傅红雪。

　　何等巧妙的统一。

　　傅红雪瞪着他，握刀的手渐渐发抖，突然转过身，弯下腰，猛然地呕吐。
　　叶开还是没有看他，但目中已却露出了同情怜悯之色。他了解这少年，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更多，因为他也经历过同样的煎熬和痛苦的。
　　──第十回 杀人灭口

　　确切地说，傅红雪只是叶开深处灵魂的一部分，古龙将其提取出塑造为一个活生生的傅红雪的同时，并没有使叶开缺失了这份灵魂而后变得空虚轻浮，因为只是复制而非抽离。

　　二

　　《边城浪子》的故事主线并不复杂，一代名侠惨遭灭门，侥幸活下来的私生子苦练武功十八年后手刃仇人，直至最后关头，发现自己只是个被调了包的孩子，这段仇恨本与自己无关。作者意图藉此表现‘仇恨’的荒诞，进而传达‘爱与宽恕’的理念。

　　他从未可怜过自己，因为无论他的境遇多么悲惨，至少还能以他的家世为荣，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第四十六回 爱是永恒

　　这是真相大白之时傅红雪体味到的荒诞，而叶开岂非在更早的时刻就已经历过相似的处境，想象叶夫人临终，告诉叶开你的生身父母并非多年来与你朝夕相处的父母，而是早已死在结义兄弟手下的冤魂，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春风得意。叶开并没有如许多人想象的那样，由于童年生活的安逸弱化了对这段仇恨的敏感。

　　他声音仿佛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战结束后，所有刺客的尸体就立刻全都被撤走，因为马空群不愿让人知道这些刺客们是谁，也不愿有人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他的声音更嘶哑，慢慢地接着道：“最可怜的还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断，甚至连他的头颅，都已找不到了。”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冰冷，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第三十八回 桃花娘子

　　在白凤公主以其严苛残酷的训练向傅红雪灌输仇恨力量的同时，四海为家的叶开日复一日苦苦拼凑细节还原真相。对于傅红雪，仇恨是堂而皇之摆在眼前的事实。而对于叶开，血淋淋的事实则是自己的双手掘开的遗迹。同样的创痛，傅红雪的伤口是拜外加的命运所赐，不躲避只是因为无可躲避。而原本可以自在逍遥的叶开则主动迎面走向沉重的过往，任由仇恨的刀锋砍向自己的胸膛。

　　与其抱怨命运的不公，不如审视自主的选择。此在一旦被抛入世间，都有选择后续行动的责任。傅红雪在苦难的枷锁下以其坚忍而生存，多年后顿悟成佛。叶开选择了介入复仇，岂非也正是出于担当的勇气。傅红雪是预设hard模式下的player，而叶开是在有easy选项存在时主动选择了hard模式的人。

　　三

　　连对叶开足够了解的边城不浪兄也认为他最后时刻的多次出手救仇敌是违背了人物行动的自身逻辑，欧阳莹之前辈更是将此解作叶开为招善名的狡诈虚伪。这种误解也许是古龙叙事手法造成的错觉，因为事实上叶开接受的宽容教育并不完全来自早年李寻欢纸上谈兵的说教，而是在陪伴傅红雪从边城到边城外，荒诞的复仇旅程中。

　　从傅红雪来到边城，杀死公孙断，逼走马空群，叶开从来不曾表示反对，甚至亲自逼死萧别离，傅红雪走出边城，斩杀柳东来前，叶开和傅红雪一直是同仇敌忾。当丁灵琳希望阻止傅红雪在白云山庄内的凶杀：

　　叶开冷冷道：“他杀人也绝没有人能拦得住。”
　　他目光忽然也变得刀锋般锐利，只有心怀仇恨的人，目光才是这样子的。
　　──第三十回 护花剑客

　　后来的变化大大出乎傅红雪的意料，从柳东来薛斌揭露白天羽的种种不堪，到易大经自残肢体以求赎罪，叶开的宽容开始显现。在傅红雪为是否杀死易大经艰难抉择的同时，叶开也在经历相似的挣扎：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可恨之处，也同样都有他的可爱之处？
　　现在叶开在想着萧别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人，这也许只因为他一向觉得这个人并不该死的。
　　也许他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死。
　　──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头

　　丁白云布满刀疤的面孔，丁乘风慷慨赴死以求仇恨终结......也是循着同样的思路书写。李寻欢的教育在与现实所见的融合中，叶开的爱与宽恕逐渐成型。宽容不是一开始就有的，白天羽的性格缺陷令其作法自毙，凶手们的所作所为不是没有理由，付出的代价也丝毫不少，代替自己出任杀手的傅红雪在屠杀中近乎疯狂而崩溃...... 这一切都是叶开由早期支持复仇到最终出手救敌转变的根源，只是对于小李飞刀的弟子，这样的转变更加自然 而已。

　　于是可知叶开的逻辑并没有不连贯更不是沽名钓誉，而是最真实善良的表现，远比李寻欢让妻式的‘伟大’要正常的多。

　　四

　　古龙生前盛名远扬，红透华人世界，呼朋引伴纵酒狂歌笑尽千觞，广交好友如鱼得水，上至各界名宿，下至痞子马仔。古龙的长子郑小龙却说：父亲是一个神秘的人，太难以走入他深沉的内心。

　　以一己之力将新派武侠推上金庸之后又一个巅峰，语言风格意识题材的变革更是前无古人，是古龙如傅红雪含辛茹苦奋斗的结果。然而多部作品断稿烂尾伪作频现，岂非又是叶开式的玩世不恭，而玩世不恭岂非也是一种最极端的严肃。

　　为什么时常断稿，
　　因为我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
　　因为我时常断稿。
　　──古龙《谁来和我干杯》

　　“这不是一个笑话，只有满心创伤的人才明白。”

　　善良如古龙，用乐天达观的假面掩盖了现实人生的苦难阴郁，在早期的楚留香传奇一开篇，就借楚留香之口道出其毕生小说创作的方向————

　　“讲个故事给我听，要开心的故事，要有快乐的结局，这世上的悲惨之事已够多了。”

　　于是，有了叶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