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上海文论》(1985 年第4 期)上读到陆灏、张文江、裘小龙三位发表的《古龙武侠小说三人谈》。三位对古龙的褒贬,我虽不能完全同意,但觉得有些议论颇有新意。比如谈到古龙的语言受到海明威的影响,我也有同感。
海明威是20世纪欧美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他的情景交融的环境描写、纯粹用动作和形象表现情绪以及电报式对话、性格化的语言,构成了自己含蓄精练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海明威曾把文艺创作比喻为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他认为用文字直接表现出来的看得见的部分,只是露在水面上的八分之一,而隐藏在水下的则是八分之七。根据这种“冰山”创作原则,海明威特别注重选取和提炼最富有特征性的事件与细节,以简洁凝练的文字,表现那看得见的“八分之一”的生活画面。为了突出这种风格,他的对话简洁到了极点,素有“电报风格”之称。他向来不用“某某高兴地说”、“某某用低沉的声音说”、“某某突然插话道”之类的语句,人物的感情色彩,完全可以从对话的内容中体味出来。
海明威式的文体,在古龙的小说中可以找到影子。我们不妨读一下《欢乐英雄》、《剑神一笑》、《白玉老虎》、《大人物》、《七种武器》和《碧血洗银枪》,在这几部古龙后期的代表作中,古龙的描述功夫越来越洗练,刻画人物的心态也常用短句来表达,对话更是精采迭起,禅语与机锋并存。如《剑神一笑》中写牛肉汤向老实和尚讨教救陆小凤的方法,老实和尚一本正经说了一句话:“没法子,就是有法子。”由此可见,古龙学海明威,并不是照搬西欧语言,而是“洋为中用”。他写的人物对话,简短有力,一针见血,创造了武侠小说中的“电报式文体”。我们不妨读一段《欢乐英雄》中的对话:
郭大路道:“你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紫衣女道:“你是他的朋友?”
郭大路道:“不是。”
紫衣女道:“你知不知道他做过多少坏事?”
郭大路道:“不知道。”
紫衣女道:“但你还是要为他拼命?”
郭大路道:“不错。”
再读一段《大人物》中杨凡与田思思抬杠的对话:
田思思道:“无论怎么样,你也休想要我嫁给你!”扬凡道:“你真的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决心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田思思道:“说不嫁就不嫁,死也不嫁。”
扬凡突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向她作了一个揖,道:“多谢多谢。”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谢我干什么?”杨凡道:“我不但要谢你,还要谢天谢地。”
田思思道:“你有什么毛病?”
杨凡道:“我别的毛病倒也没有,只不过有点疑心病。”
田思思道:“疑心什么?”
杨凡道:“我总疑心你要嫁给我,所以一直怕得要命。”
这两段对话都很简洁,几乎没有写对话人的神态,却让郭大路爱打不平、义薄云天的性格和杨凡幽默风趣的个性跃然纸上。
古龙写景也用此类手法。他在《剑神一笑》中写黄石镇,只用了六个字:“高原,黄土,风沙。”写牛肉汤与老实和尚碰头的地方也是六个字:“春夜,夜雨,巴山。”在《七种武器》中写段玉出场与背景只用了九个字:“春天,江南,段玉正少年。”
有人初读古龙小说,对他的写法和语言读不下去,这是因为中国武侠小说源远流长,从写法到语言艺术,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格局。而古龙恰恰突破了这种传统格局,他的小说有意略去一般武侠小说常见的详尽的描写,省去了不少人物、事件、行动之间的交代过程。他时而用闪光的警句点明主题,时而又用精采的对话写出人的性格与事件过程。据古龙自述,他酷爱海明威小说,他除了在语言上追求“电报式对话”,还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有意与海明威笔下的硬汉——猎手、斗牛士、渔夫靠拢。如《英雄无泪》中的朱猛,《七种武器》中的小马,《血鹦鹉》中的王风,《流星·蝴蝶·剑》中的孟星魂,《铁血传奇》中的一点红,《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阿飞,都是冷静、勇猛、视死如归、孤独的反抗者。
古龙小说独创的新的意境和新的艺术表现内容,使他在中国武侠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而古龙小说的成功,同样为中国文学的洋为中用、推陈出新,提供了有益的艺术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