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读者读了两本古龙的武侠小说,便对我说,看古龙的武侠书不过瘾——明明双方已经剑拔弩张,有一场好戏可看,可古龙却轻轻一笔带过。还有人对我说,古龙笔下的主人公武艺太玄乎了,几乎看不到他是如何出手致敌于死地的。
我以为他们都说得不错,但我对他们说:这正是古龙的高明之处。
相比之下,古龙小说中的武打场面确实没有金庸写得精采,他也及不上梁羽生描绘武打场面中的武功招式生动。这一点,古龙的朋友燕青也有过类似的议论:“也许描述武功招数,古龙最不擅长。”
每个成功的作家都在努力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梁羽生的古典文学功底厚实,他在作品中穿插古典诗词,使他的小说显示一种传统的美;金庸写过电影剧本,中西贯通,因此他写的武侠小说气魄宏大,气象万千,情节的衔接与时空的跳跃都突破了传统模式。古龙晚梁、金一辈,他要超越前人,自成一家,就得尝试一种新的创作方法与变革新的文体。再说与古龙同时的武侠小说家,如诸葛青云、卧龙生、司马翎、萧逸等都在描写打斗上下过功夫。古龙要在这方面超过金、梁二位或者同辈作家,确非易事。于是,他不再拘泥于对武功一招一式的描绘。
他认为武侠小说本来就是“纸上谈兵”,更何况精采的武侠小说并不单纯依靠描写武功招式来吸引读者。如果这两点可以成立,古龙不擅长描述武功招数,就丝毫也不影响他在武侠世界中的成就。
但话还得说回来。一个言情小说家,如果一生中没有谈过恋爱,他的言情小说恐怕容易得“贫血症”,那么一个武侠小说家,如果连十八般兵器也搞不清楚,连起码的招式都不懂,他的武侠小说恐怕也很难写得很精采。
那么,对武术没有实践经验的古龙拿什么吸引读者呢?我以为源于他对中国武术有较深的研究与理解。
中国的武术,是一门精深博大的学向。《文选》中南朝宋诗人颜延年在《皇太子释奠会诗》中曰:“偃闭武术,阐扬文令。”武术,原与军事有关,后来多指强身、自卫等技击之术。宋代有《武经七书》,作为武试科目,包括《六韬》、《孙子》、《吴子》、《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七种兵书。但最早的武术学校始于唐朝,宋神宗熙宁五年复置。宋人曾公亮、丁度撰《武经总要》。杜牧在《分司东都寓居履道叼承川尹刘侍郎大夫恩知上四十韵》中云: “周、孔传文教,萧、曹授武经。”可见汉初萧何、曹参已传授《武经》。
其实早在春秋年间,孙武就已经传授兵法于部属。
武侠小说中的武学,既与两军对垒的军事战争理论相通,又有自己的特点。
以萧逸的《甘十九妹》而言,其中的排阵,以金、木、水、火、土为主,比诸葛亮的八卦阵更诡秘玄秘。新派武侠小说中的侠客,精通道教与佛教的很多。金庸的《天龙八部》书名取自佛经,《倚天屠龙记》讲的是佛教、道教与波斯明教之争,也与佛与道的学说有关。古龙的《圆月弯刀》是一部为魔教翻案的小说,渗透了道教的内容。古龙其他作品中禅语偈言颇多,大都取材于佛教的妙语。据《魏书·释老志》与《太平寰宇记》载,少林武功是由印度僧人达摩创始的,他擅长“五拳”、“心意拳”、“罗汉十八手”,死后留下了《易筋经》、《洗髓经》与“达摩剑法”。北宋年间辑的《景德传灯录》,说达摩在北魏太和十年“寓止于嵩山少林寺”。其实这说法并不确切。“少林外家拳”的文字记载,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当时就有“少林”与其他武术流派,而少林寺则创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直至隋末唐初,少林寺十三僧救李世民,才使少林寺武功名闻天下。
后来宋太祖赵匡胤成了第一个少林寺俗家弟子。清人褚人获的《坚瓠集》曾记载少林头陀力敌万人的故事,因此达摩并不是少林禅祖。少林武功的形成,据《少林武当考》分析,最早是中国军事实践与汲取民间拳法的结晶,经达摩的发展与总结而成。因此我们不能否定佛教对中国武学的熏陶与启迪。古龙后期的许多小说都吸取了佛教中“法皆空”的学说精髓,并与武功结合起来。
所谓“法皆空”,不是指“空无”,而是指不可言述。这与老子的“无为”
思想有明显的区别。古龙小说中的武林高手的上乘武功,被处理为无法描述的。
比如他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写李寻欢与郭嵩阳决战,双方并未动手,就决出了高低。又如写李寻欢与上官金虹比武,书中也无正面描写,只穿插旁观者的心态刻画。李寻欢决斗后,也只轻描谈写地说了三个字:“他输了!”又如《九月鹰飞》中写叶开与上官小仙的生死之搏,则通过对叶开抱有深情厚爱的丁灵琳的内心世界描述,来衬托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叶开赢了,也只说了三个字:“她输了。”在古龙的笔下,武术皆空,也就是说高明上乘的武功是不可描述的,这显然与佛学的理论有相通之处。
在古龙小说中,颇多禅机妙语,如《多情剑客无情剑》中说:“只道无情却有情,情到浓时情转薄。”又如大悲师太的劝语:“势利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不染者尤洁;智计机巧,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尤高。”更妙的是古龙用佛教中禅机一般的妙语来描述武打场面。李寻欢问上官金虹:“你的环呢?”上官金虹回答“环已在。”李寻欢又问:“在哪里?”上官金虹答道:“在心里,手中无环,心中有环。”上官金虹对李寻欢说: “请出招!”李寻欢答道:“招已在。”上官金虹又问:“在哪里?”李寻欢说:“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李寻欢以同样的办法回敬了上官金虹。李寻欢与上官金虹的武学可谓已至巅峰,可天机老人却还有更精辟的见解,他认为:“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参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是真的无所不至,无坚不摧了。”
天机老人的妙语,确实与禅宗真谛有相通之处。天机老人的“无环无我,环我两忘”与禅宗六祖慧能的“心中无一物,何处著尘埃?”很相似。在古龙的后期小说中,这样精采的对话还有很多。在他看来,真正的武林高手是没有招式的,无便是有,无招便是最绝的招。这其中的奥妙,其实很有点科学性,因为任何一家最厉害的招式,都有天生的克星。只有达到“无便是有,有便是无”,才可以称得上武学的巅峰。这一点在《圆月弯刀》中有更精采的描述。青青带柳若松去看丁鹏劈石的刀法。柳若松看后承认看不出丁鹏刀法的变化,青青说道:“你当然看不出,因为那一刀根本没有变化。”但她接着又说: “这一刀虽然没有变化,却包含了刀法中所有变化的精萃。因为这一刀出手时用的刀法、部位、时间、力量和速度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恰好能将他所有的力量发挥到极限。”这说法虽然有点玄妙,但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因为刀法有变化,出拳有招式,便成了一种定式,任何成型的方法,也必然会暴露出它无法掩盖的弱点与缺陷。只有无招可寻,才能出神入化,使武术进入一个令人防不胜防的境界。古龙在《圆月弯刀》中还有一场写丁鹏向神剑山庄庄主谢晓峰挑战的戏。两个高手并未出手,也同样写得惊心动魄。谢晓峰的女儿谢小玉讲得很明白:“武功到了一定的境界,胜负上下,只是些微之差,绝不可能演成生死流血惨剧的。”也就是说, “高手相搏,只是技艺之分,有时对峙片刻,不待交手,双方就知道谁胜谁负了。”因此,真正的高手,能够做到“刀即是人,人即是刀,人与刀不分,刀感受人的杀性,人禀赋刀的戾性,人变成了刀的奴隶,刀变成了人的灵魂。刀即是我,我即是刀”。
而更玄妙的境界则在于:“人是刀的灵魂,刀是人的奴隶。”古龙还在小说中指出:“攻就是不攻,不攻就是攻,后发制人,以静制动。因为在完全静止不动的一姿一势一态间,已藏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与杀机。”这便是佛学中的“法皆空”
理论在中国武侠小说中的生动体现。
还应该看到,古龙在小说中阐述的“无环无我,环我两忘”的武学精论,也就是说,一个武林高手心中不应有杂念,这种杂念包括贪欲,也包括称霸武林。
而一个心有杂念的人,是不可能达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的境界的。楚留香、陆小凤、李寻欢能为了朋友两肋插刀、舍己救人,就说明他们初步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也就有了掌握高超武艺的必要条件,他们才成为读者心目中的大英雄。
古龙在《风铃中的刀声》序言中说:“每一个作家都希望自己能够有一种新的突破、新的创作,对他们来说,这种意境简直接近‘禅’与‘道’。”他又认为: “宗教、艺术、文学,在某一方面来讲是殊途同归的。”古龙对禅的领悟,便与武功的最高境界相吻合。比如信禅的人练功,首先求静与定,这与习武的要求相同。又如佛家提倡悲天悯人,也与古龙小说笔下的英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一致。李寻欢、陆小凤、楚留香身上都体现了“悲天悯人”的精神。古龙小说中还体现了他对儒家、墨家等诸子百家学说的理解。比如他小说中一些人物以死求胜的战法,显示了墨子弟子攻城精神;而那机智辩驳,又显示了纵横家的口才。
古龙在论剑术时说:“一种无敌的剑法绝不在于杀人的威力,唯仁者而无敌于天下。”从李寻欢到叶开都提倡“仁慈、博爱”的武侠精神,这充分说明古龙也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这些对武学哲理的总结与运用大大充实了武侠小说的内容,提高了武侠小说的审美意识与思想深度。拘泥于武打中一招一式的描述,只是对武学的粗浅理解;而真正领悟武学真谛的人,才能让具体有形的武术演变成玄妙而高深莫测的武学,才能写出第一流的武侠小说,并引起和提供读者去思考中国武学的博大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