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文本谜团之“绿皑（綠皚）”

2025-01-19 13:45:42   作者：程维钧   来源：别存古意   点击：

　　（一）令人费解的词

　　众所周知，《大地飞鹰》是古龙后期作品中富有独特气质和深度的佳作，充满浓郁的传奇色彩和西藏风情。尽管该书最后因古龙官司缠身而仓促收尾，很多情节没能充分展开，但依然是一部文学性非常高的武侠小说。尤为称道的是，该书的文字刚健洗练，苍凉高远，回味无穷，很多句子和段落为古迷们津津乐道。其中有一段非常有名：

　　红梅，白雪，绿皑。
　　风鸡，咸鱼，腊肉。
　　孩子的新衣，穷人的债，少女们的丝线，老婆婆的压岁钱。
　　急景凋年。
　　……

　　古龙用极致简练的白描手法，将十种景物（事物）并列，组合成一幅隆冬过年图，意象丰沛而统一，准确表达出在外游子对回家过年的向往，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在这十种事物中，出现了一种令人费解的事物，那就是：“绿皑”。
　　首先，“绿”字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与“红”、“白”并列，都是颜色，此处作形容词用。
　　“皑”的意思也众所周知，只有形容词一种词性，指洁白。但“皑”跟在“绿”后面就很奇怪了，因为此处本该和“梅”、“雪”一样，是一个名词的。
　　更何况，没有人知道“绿皑”是种什么东西，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词。
　　笔者曾查过几种权威的词典，如《现代汉语词典》《康熙字典》《说文解字》，甚至查过《辞海》，都没有“绿皑”这个词。

　　（二）三种原始连载

　　为此，笔者又查阅了《大地飞鹰》当年的三种原始连载，分别是台湾《联合报》首载（1976.10.05—1977.11.11）、香港《武侠世界》（约1977.06—1978.01）和新加坡《新明日报》（1977.03.17—1978.04.24），以及稍晚的台港原刊本和结集本，结果竟然无一例外，都是“綠皚”。
　　“綠皚”为“绿皑”之繁体，为方便比对，以下分析涉及引用时均以繁体表示。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个“皚”字，是排版工人在拣字时拣错了（当年还是铅活字排版，需要工人边看稿边拣铅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形讹，原文应该是一个字形非常像“皚”的字。
　　古龙的原稿偏潦草，排版拣字时出现形讹的情况很常见。但是，三地分别依照古龙原稿（或复印件）进行排版连载，都拣错成同一个字的几率就微乎其微了，况且还有编辑和校对把关。
　　——除非这个字过于生僻，并且和“皚”特别相似。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后两种报刊是以最早的《联合报》连载为底本拣字排版的，工人和编辑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字，也不敢随便修改，只能依样画葫芦了。
　　这个字究竟是什么？会让三地的排版工人和编辑都认错？


　　（三）猜测与排除

　　绝大多数古龙小说，最初发表时台港两地都有报刊连载或原刊本，加上东南亚地区的连载，一部古龙小说至少有两三种原始文本，可以互相比对和纠错，这也是笔者在汇校精校古龙文本时常用的方法。
　　但由于现在三种连载都是“皚”字，这种方法也告失效。
　　接下来只能靠广大读者的猜测，总结下来，最常见的猜测有两种：
　　一为“綠窗”。
　　一为“綠松”。
　　这两种也是在今传各本中，除了“綠皚”之外，最常见的。
　　可能性大不大呢？
　　先说“綠窗”。“綠窗”一词特指妇女的居室，按字面亦可解释成“綠色的窗”或“綠紗窗”，无论特指和字面意思，均非冬季特有的事物，而红梅、白雪都是冬天的标志性景物，三者无法并列。
　　“窗”的字形和发音和“皚”相差甚远，不存在编辑、拣字工、校对同时看错或听错的可能，也就是说，不存在形讹和音讹的可能。
　　——“窗”字完全可以排除。
　　再说“綠松”。“綠松”没有什么特指，按字面意思就是“綠色的松樹”，松树是常绿树种，冬天也不例外。
　　但是，松树既然四季常绿，自然也不是冬天的标志性景物，和过年更是挨不上边，而红梅、白雪以及其余七种事物，都带有冬天过年的意象。
　　“松”字笔画较少，加之字形和发音也和“皚”相差甚远，同样不存在形讹和音讹的可能。
　　——“松”字也可以排除。
　　同样排除的，还有笔者之前想过的“樹”字，与“松”字同理。

　　（四）巧用诗词网

　　至此一切又回到起点。
　　笔者还是要找一个繁体字形和“皚”非常相近的字，这个字还须具备另外两个特点：
　　一、能和“綠”组成词语，是一种景物或事物。
　　二、这种景物或事物，通常在冬季或过年时出现。
　　笔者思考多日，终于想到一个可尝试的办法。
　　笔者打开以前创作古典诗词时用于格律检测的“搜韵网”，它除了诗词方面的功能外，还有强大的典故和词汇查询功能。切换到繁体版，输入“綠”，选择“詞首”功能，所有以“綠”开头的词语全部显示了出来。
　　经过逐字细查，“綠螘”二字跃入眼帘。
　　“螘”和“皚”就差了个偏旁，不注意或不认识这个字的话，很容易当成是“皚”，而绝大多数人（包括笔者在内）只认识“皚”，不认识“螘”。
　　“螘”同“蟻”，音“yǐ”，本义为“螞蟻”。
　　再查“綠螘”的解释：“新釀的酒還未濾清時，酒面浮起泡沫，色微綠，細如螘，稱為‘綠螘’，常用來代指新出的酒。”
　　真相终于大白：《大地飞鹰》中令人费解的“皚”字，原来就是“螘”字的形讹。
　　这么生僻的字，也难怪编辑会不识或认错了！
　　经查，“蟻”最早写作“螘”，后两种写法通用，而古龙原稿写的无疑正是这个“螘”字。可见古龙的文字功底是何等扎实。
　　古人常在农历十月收获后酿酒，等到过年时，酒已酿得差不多了，正好拿出来享用。所以，这种“綠螘”新酒，正是新年的标志性事物。
　　白居易“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描写的就是诗人在寒冬雪夜邀饮友人刘十九的温馨场景，也更印证了这一点。
　　“螘”、“蟻”的简体字同为“蚁”，将“绿蚁”代入简体原文，让我们再来看看：
　　红梅，白雪，绿蚁。
　　风鸡，咸鱼，腊肉。
　　孩子的新衣，穷人的债，少女们的丝线，老婆婆的压岁钱。
　　急景凋年。
　　……
　　白雪纷飞，红梅傲立，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畅饮新酿成的绿蚁美酒，屋檐下挂满了咸鱼腊肉，老婆婆正从怀里掏出红包，笑眯眯地递给孙儿……
　　多么优美的描写，多么温馨的场景，多么令人神往。


　　（五）迷雾散尽

　　“绿皑”这个谜团，让笔者困惑了整整二十年。可以说，从我第一次对“皑”字产生疑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解开过。
　　我一直想抽空去解开这个谜团，但也一直希望有人先去解开它。
　　因为我疲惫，因为我体弱，因为我偶尔也想偷偷懒。
　　终于我觉得不能等了，要解开这个谜团，还得靠自己。这似乎也成了我的一种责任和义务。别的花里胡哨的东西我不会，实实在在地潜心研究，却是我的立身之本。
　　经过一个多月的查阅、推测、排除、考证后，“绿蚁”终于水落石出。
　　这证明了一件事：文本考证这件事，除了花时间精力去钻研，没有任何捷径。当然，还需要熟读古龙小说，具备对古龙文字的高度敏感。
　　通过破解这一谜团，也证明了另一件事：
　　古龙不但文笔优美，还有着非常深厚的文字功底，他的小说及其独特的“古龙式文体”，值得我们深入地去欣赏和研究。

　　2024 年11 月1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