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一回 杯酒论交甘淡泊 玉钗为聘结良缘
 
2022-02-27 11:41:57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段珪璋走后,史逸如回到内房,看望他产后的妻子和初生的女儿,妻子甚为虚弱,精神尚未恢复;女儿则似粉雕玉琢一般,生得极为可爱。史逸如怕妻子忧虑,举家远走之事,准备待她调养好了,临行之时才告诉她。那股段珪璋拿来作为聘礼的凤钗,则先拿来给妻子看了。
  史逸如的妻子姓卢,乃是河东大族,富贵人家,见了这股凤钗,亦自啧啧称异,忙问他是哪儿来的。史逸如道:“是段大哥的。”卢氏道:“是那段珪璋段大哥吗?”史逸如笑道:“还有哪位段大哥?”卢氏道:“咦,这倒奇了。段大哥竟有这等价值连城的宝钗。”史逸如笑道:“还有更奇的呢,段大哥也是在昨天大年除夕的晚上得了一个孩子,不过咱们是个女的,他们是个男的。”卢氏道:“有这样巧的事情!你们是好朋友,孩子又在同一天出生!大哥,我说句笑话,这两个孩子倒像是天生的一对呢。”史逸如哈哈笑道:“不是笑话,婚事已经成了。这股凤钗就是段大哥给咱们女儿的聘礼呢。你该不会嫌他家道贫寒吧?”
  卢氏想了一想,道:“段大哥、大嫂都是百中无一的好人,段大哥且是文武全材,我看目下的世道,只怕将来难免大乱,女儿嫁到他家,比嫁到什么书香门第、官宦人家更可靠得多。只是我却有点担心……”史逸如忙问道:“你担心什么?”卢氏道:“段大哥家道贫寒,却有这等宝……”史逸如笑道:“你莫非疑心他的宝钗来路不正?”卢氏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以段大哥的为人,纵使是再值钱的东西,我也不会疑心他是不义之财。但从他有宝钗这件事情看来,他定非常人,若非先代曾作高官,他本身就必是荆轲、聂政这流人物。而他甘心在这小村子里默默无闻,依我看来,只怕他多半是惹了什么灾祸,避难而来的!”
  史逸如暗暗佩服妻子的见识,心中想道:“我初见这股宝钗之时,也曾暗暗疑心,却没有她这样思虑周详,一猜便破。”但他为了怕妻子产后过份担心,对段珪璋与安禄山结怨之事,还是瞒过不提。只是说道:“你猜得不错,他确是将门之后,这股凤钗是他先祖随李靖李大总管西征时候得的。段大哥为人好义,也许得罪过一些小人,想不至于有什么大灾大祸。”卢氏道:“但愿没有就好。”
  史逸如将宝钗交给妻子收好,出外给几个本家长辈拜年,又到村头村尾走了一转,村人都在纷纷谈论今早的事情,痛骂安禄山草菅人命,称赞那无名少年本领不凡,史逸如在他的谈话中,知道事情过后,并没有陌生人到村子来过,放下了心。想道:“要是安禄山认得他,一定会派人打听的。既然无人来过,大可不必忧虑。”
  他晚上回家,因为妻子在坐蓐期中,照习俗请有产婆陪她过夜,他吃过晚饭,看了妻子一趟,便到书房歇宿。那时已是将近二更,他踏入书房,点燃蜡烛,忽见一个陌生人坐在里面。
  史逸如骤然见着一个陌生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面,这一惊非同小可,烛光摇曳之中,但见此人乃是个满面虬髯,全身披挂的军官,这军官未待他开口,便即起立相迎,抱拳笑道:“不速之客,深夜造访,冒昧之至!好在段先生乃是江湖豪士,此类事情,当已司空见惯,想不会见怪吧!”
  史逸如虽是个文弱书生,但胆气素豪,虽然由于意外,大吃一惊,待到看清楚来客是个军官,心中已明白了一半,这时又听得那军官称呼自己做“段先生”,事情更是完全明白,心中想道:“段大哥今早躲入我家,不问可知,这厮是把我当作段大哥了!”
  史逸如定了定神,他心内虽然明白,却佯作不知,装出惊诧的神情问道:“尊驾何人,此来何意,尚请示知。”
  那军官望了史逸如一眼,史逸如虽说心神稍定,惊慌的神色,到底不能完全掩盖,那军官心里想道:“安大帅说他精通武艺,本领非凡,却怎的是个书生模样,一见我就吓得发抖呢?莫非他是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身怀绝技,却故意装出这般模样?”
  那军官坐了下来,说道:“小可在平卢节度使安大帅麾下当个骠骑将军,小姓田,名承嗣。田土的田,奉承的承,嗣位的嗣。”他一口浓浊的山东口音,似是怕史逸如听不懂似的,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书桌上划,书桌上现出了“田承嗣”三字,好像木工用凿子凿出来似的,入木三分。
  这田承嗣本是江湖大盗出身,以前在黑道上可说是无人不知,他自报姓名,并显露这手本领,用意就在要慑服“段珪璋”,使“段珪璋”不敢抗拒。
  史逸如根本不懂武功,这时他心中已有了主意,也就不再恐惧,对田承嗣的装腔作势,只觉得可笑,当下淡淡说道:“原来是田将军,久仰,久仰了!有何见教,请明白说吧。”
  田承嗣露了这手武功,见史逸如反而神色如常,毫无怯态,心道:“果然他是真人不露相,我几乎走了眼了。”越发认定史逸如便是段珪璋,因为摸不清他的深浅,心里反而有些发慌,当下又显露了一手“金钢手”的功夫,轻轻一抹,将书桌上这“田承嗣”三字抹去,强笑说道:“原来段先生早已知道小可贱名,咱们现在的身份虽有不同,但却都是在江湖上混过来的,红花绿叶,同出一源,田某绝不能得罪段先生,请段先生也不要令我难为,给我一点面子,和我一道走吧!”
  史逸如仍然佯作不知,淡淡说道:“田将军,这可奇了,你我素不相识,你可要我跟你去哪儿啊?再说,我也没有见过三更半夜来请客的!”
  田承嗣霍地起立,神色紧张,沉声说道:“段先生,你也算得是个成名人物,田某已按武林规矩,以礼相邀,难道你当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走与不走,一言可决!何必婆婆妈妈的推三阻四,佯作不知,这岂是英雄本色?”
  史逸如笑道:“我本来就不是英雄,而且我确实是还未知道将军的来意啊!就是请客也总得有个请客的因由吧?”
  田承嗣“哼”了一声,道:“这因由么?请你问咱们的节度使安大帅去!”
  史逸如道:“哦,原来请客的竟是安禄山么?”
  田承嗣道:“是呀,安大帅吩咐,无论如何,都要请你先生驾到。所以你不去也得去!”顿了一顿,又转过稍为温和的口吻说道:“段先生,你是明人,不必细表。田某乃奉上命差遣,不得不然,请你不要再难为在下了。”原来这田承嗣对“段珪璋”也有几分怯意,要不然他早就动手了。
  史逸如在尽量拖延时候,这时间他已转过无数反反复复的念头。要是去吧,后果如何,殊难预料。而且他平生讨厌权贵,像安禄山这种残民以逞、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尤其是他憎恨的人。若在平时,他是宁死也不会去见安禄山的。但现在却涉及段珪璋,要是不去吧,他就得说明自己的身份,让这个田承嗣明白,这是一场误会,他并不是段珪璋。可是,这样一来,段珪璋却就难以脱身了。
  田承嗣迫到了最后关头,史逸如把心一横,暗自想道:“我去还不打紧,安禄山的手下捉错了人,他纵然蛮不讲理,也未必便敢把我杀掉。段大哥去,最少也免不了一场凌辱,他是个宁死不辱的响当当的汉子,我说出真相,那即是害了他一条性命!”
  史逸如心意已决,立即打了一个哈哈,仰天笑道:“安节度使居然知道有我这个人,还派了一位大将军来请,当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说不定我还可以混个官儿做做,哈哈,既蒙宠召,焉有不往!”
  田承嗣的心情本来像绷紧的弓弦,随时准备动手,听他这么一说,登时松了下来,笑道:“段先生果然是明白人,听安大帅说你和他本来是老朋友,只要你肯说几句好话,你想做什么大官,都是易如反掌!段先生,我早已备好了马,就请动身吧!”
  史逸如却好整以暇的一笑说道:“这么急?我总不能说动身就动身呀!”
  田承嗣面色一沉,哈哈笑道:“你还有什么事?安大帅吩咐,要我在天亮之前,将尊驾‘请’到长安,要是再拖延时候,我可以等你,安大帅却不能闲着在那里等你!”
  史逸如道:“我总得和家人道别一声吧?”
  田承嗣笑道:“要不是我早已知道你的身份,我真要把你当作一个酸秀才了。大丈夫做事,岂有这样沾沾滞滞的?你去和家人道别,一时之间,哪里说得清楚?万一你的婆娘哭哭啼啼的,闹到天明,只怕还未能动身!”歇了一歇,又道:“我看在你是武林同道的份上,丝毫没有惊扰你的家人,你又何必在这半夜三更将他们吵醒?”心里想道:“这段珪璋枉有那么大的声名,却怎的简直不懂江湖规矩,也不像个江湖人物!”
  其实史逸如也并不想去和妻子诀别,令妻子心伤,他这样说,乃是另有打算。而田承嗣的不肯答允,也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听得田承嗣并没有扰及他的家人,先放下了一重心事,当下说道:“话虽如此,但我此去,不知何时归来,总得留个字儿,免得他们疑神疑鬼,平白担忧。”
  田承嗣甚不耐烦,但也只得说道:“好,你就留个字儿吧。不必涉及安节度使,胡乱找个藉口,只要让你家人知道你是平安就行了。将来你衣锦荣归,再令他们大大惊喜一番。”
  史逸如笑道:“我懂得,当然不会涉及安禄山。”提起笔来,立即写了一封短札,只说出外谋事,叫妻子若遇困难,可找亲友帮忙。田承嗣在旁看他写信,不作一声。
  史逸如将信笺用墨砚压住,摆在书桌当中,心里想道:“我妻子比我聪明,她明天一早,见了这封信,当会料到我是遭遇了意外,立即便会派人告诉段大哥。那时她虽然伤心,总比现在夫妻诀别要好过一些。段大哥也定然会照料他们母女,保护她们远走高飞!”可怜史逸如虽然煞费苦心,他到底缺乏江湖经验,怎知田承嗣也早已有了安排,要不然怎能容许他写这封信?
  田承嗣悄声说道:“脚步放轻一些!”两人走出书房,田承嗣一个飞身上了屋顶,见史逸如没有跟来,连忙跃下,含怒问道:“怎么,又不想走了吗?”史逸如道:“我在自己的家中,要离家也不能这样鬼鬼祟祟,要走,我得从大门走出去!”江湖上正巧有这么一条规矩,有身份的武林宗匠,纵使受人胁迫,也定然要走大门离开,才不致有失身份。田承嗣暗自骂道:“这个时候,还讲这些臭排场!”但也只得依他,从大门走出去。史逸如一看,门外已经有了三匹上了鞍的骏马。
  一个黑衣军官走了上来,抱拳说道:“这位是段先生吧?小弟薛嵩,以前也曾在幽州混过一些时日。段兄大名,如雷震耳,今日幸会。”安禄山手下,有几个得力的将领,薛嵩亦是其中之一,史逸如答礼道:“薛将军的大名,在下也是久仰的了。”薛嵩得意之极,哈哈大笑,史逸如不知他笑些什么,只听得田承嗣说道:“听说以前为了清河沟李家的事情,你们几乎要刀兵相见,有这回事吗?”薛嵩道:“是呀,连时间都约好了。后来那个自称是虬髯客弟子的出头将事情化解,我与段兄也就各走东西,始终没有见过面。哈,哈,说起来这是十四年前的事了。”田承嗣笑道:“以后咱们都是同僚,你们两位也可以多多亲近亲近了!”
  史逸如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清河沟的事情,好在他们忙着赶路,薛嵩按照江湖礼貌,叙了几句之后,立即催他上马,没有再说下去,史逸如才得免露出破绽。
  田承嗣在前,薛嵩在后,他们两匹马将史逸如夹在当中。原来这薛嵩也是江湖大盗出身,一手袁公剑法,出神入化,安禄山差遣这两个人来,乃是防备段珪璋抗命的。薛嵩刚才在外面接应,亦自准备有一场激斗,想不到田承嗣将事情办得这样顺利,他也是喜出望外。
  史逸如的心情却是非常沉重,他跨上雕鞍,回头一望,心中想道:“她现在也许还在梦中,怎知已是夫妻离别?呀,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夫妻重见之期、父女会面之日?女儿刚刚出世就失掉父亲,她将来长大,不知要如何悲痛?”同时,心中忽又起了一层疑云,田承嗣来到他家,在他的书房里缠了他将近半个时辰,卧房在屋子内进,距离较远,妻子产后虚弱,熟睡了就不易醒来,这犹可说。他家中一个书童,一个婢女,另外还有一个请来的产婆,晚上是准备不睡觉来照料产妇和婴儿的,他们为什么都一点没有听到声息?他和田承嗣在书房里说了这么久的话,难道睡在书房后间的书童都听不见么?
  可是这时已不容许他仔细思索了,田承嗣已经放马疾驰,在前带路,他只得紧紧追随,他虽然不精于骑术,但他那匹马却是久历疆场的骏马,不必他驱策,就安安稳稳地驮着他跟着前头那匹马疾跑。他家离长安不过六十里,这三匹马都是日行数百里的骏马,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地方,前面是一座山,山下有一幢大屋,史逸如认得那是骊山,原来这座大屋,便是安禄山在长安的府邸。
  这时刚是五更时分,天还未亮,田、薛二人带他从角门走入,请他先到卫士聚集的白虎堂歇息。
  薛嵩得意洋洋地说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幽州剑客段珪璋,以后你们多多向他请教。”白虎堂里有十多名轮值的卫士,听说是段珪璋,都“啊呀”一声,站了起来,待看清楚了史逸如的相貌,却又不禁都怔了一怔,心中均是想道:“这曾经纵横河朔,大名鼎鼎的段珪璋,却怎的竟是一个白面书生?”
  这班卫士虽然觉得“段珪璋”的相貌出乎意料,但段珪璋的威名,十多年前就已震惊河朔,哪个敢予轻视?因此仍是纷纷上前敬礼。史逸如也大模大样的,谁向他敬礼,他都是大马金刀的坐着,淡淡的点一点头。
  一个卫士问道:“段大侠见多识广,目下咱们就有一件事情,想向段大侠请教。”
  史逸如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说吧!”
  那卫士道:“近年来有个名噪武林的妙手空空儿,段大侠可知道他的来历吗?咱们的大帅想礼聘他,不知段大侠可有办法?”
  史逸如冷冷说道:“什么空空儿,俺从来没有听过!”
  那班卫士们大吃一惊,做声不得。要知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十居八九,都是唯我独尊,目中无人。他们只道“段珪璋”是看不起空空儿,所以语气才这样轻蔑。那个向他请问的卫士更是心中想道:“一山难容二虎,他投到大帅帐下,当然不愿更有胜过他的人。我请他设法去找空空儿,实是失言,怪不得要碰他的钉子了。但他居然敢轻视空空儿,只怕确是身怀绝技,名不虚传!”
  这个卫士碰了钉子,大家都不敢作声。田承嗣微微一笑,扭转话题,问另一个卫士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卫士道:“扎手得很,那个老的,武功怪异,咱们都瞧不出他的路数。还有一个小的,不知是否他的徒弟,土头土脑的似是一个乡下少年,手底却非常狠辣,连张统领都给他伤了。”
  田承嗣问道:“伤得重不重?”那卫士道:“侥幸或可免于残废,但最少也得卧床三月,田将军,我看还是你亲自出马的好。”
  史逸如听他们说起那乡下少年的形貌,心中一动,想道:“莫非就是昨日在马蹄下救人的那个少年?”
  田承嗣笑道:“段大哥来了,这件功劳正好让给段大哥作见面礼。段大哥,梅花针刺穴的功夫想来你定然可以破解?”
  史逸如未及回答,忽听得牌官高声传令道:“大帅传田、薛二将军偕同段珪璋进见。”
  原来这时天色大亮,安禄山已升堂了。正是:
  肝胆照人真义士,不辞刀锯为良朋。
  欲知史逸如性命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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